苏秦拱手回揖道:“君上谢字,微臣不敢当。慈悲实出君上内中,微臣不过实话实说。”
“好言辞!”赵肃侯点点头,切入正题,“屡听楼爱卿说,苏子有长策欲教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思忖有顷,微微摇头:“实在抱歉,苏秦并无长策。”
楼缓急了,目示苏秦。
赵肃侯略略一怔,微微笑道:“苏子没有长策,或有短策,寡人能得闻乎?”
苏秦再次摇头:“苏秦亦无短策。”
赵肃侯真也愣了,扫过众臣,见他们皆在面面相觑,因有前车之鉴,不知苏子此番又卖什么关子,因而无不将目光射向苏秦。
赵肃侯似已猜透苏秦之意,轻轻咳嗽一声:“苏子既然不肯赐教,寡人只好——”顿住话头,假意欠欠身子,作势欲起。
果然,苏秦适时插上一句:“君上,苏秦既无长策,亦无短策,只有救赵之策!”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赵肃侯重新坐稳,趋向苏秦:“哦,赵国怎么了?”
“回禀君上,赵国危若累卵,存亡只在旦夕之间。”
此话可就说大了,众人不无惊诧地齐视苏秦。
座中一人眼睛圆睁,出声喝道:“苏子休得狂言,赵有铁骑强弓,险山大川,百年来左右腾挪,北击胡狄,南抗韩、魏,东退强齐,西却暴秦,拓地千里,巍巍乎如泰山屹立,何来累卵之危,存亡之说?”
众人一看,却是新上任的上将军赵豹。
苏秦微微一笑,朝赵豹拱手道:“赵将军少安毋躁,听苏秦细说。人之安危在于所处环境,国之安危在于所处大势。大势危,虽有破军杀将之功,难逃厄运,曾经强大一时的郑国就是这样亡国的。大势安,虽有大败却无伤宗祠,泗上弱卫就是这样求存的。赵地方圆两千里,甲士数十万众,粮粟可支数年,乍看起来堪与大国比肩。然而——”环视众人,话锋一转,言辞骤然犀利,“赵有四战四患,诸位可知?”
众人面面相觑,赵豹面现怒容,嘴巴几次欲张,终又合上。
看到冷场,肥义插道:“是何四战四患,请苏子明言。”
苏秦侃侃说道:“四战者,魏、秦、齐、韩也。诸位公论,自赵立国以来,与四国之战几曾停过?”
举座寂然,有人点头。
“四患者,中山、胡狄、楚、燕也。”
一阵更长的沉寂过后,赵豹终于憋不住,冷冷一笑,敲几喝道:“纵有四战四患,奈何赵国?”
苏秦对他微微一笑,语气不急不缓:“赵将军说出此言,当为匹夫之勇。由此观之,赵国之危,更在心盲。”
赵豹忽地一声推开几案,跳起身来,手指苏秦,气结:“你——”
安阳君白他一眼,赵豹看见,气呼呼地复坐下来,伸手将几案拉回身前,因用力过猛,几案在木地板上发出“吱吱”声响。
安阳君微微一笑,转问苏秦:“请问苏子,何为心盲?”
“回安阳君的话,”苏秦朝他拱拱手,“心盲者,不听于外,不审于内也。赵国自恃兵强士勇,外不理天下大势,内不思顺时而动,与天下列国怒目相向,动辄刀兵相见,一味争勇斗狠。赵国长此行事,上下不知,宛如盲人骑瞎马,难道不是危若累卵吗?”
苏秦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一棒子打下来,莫说是赵豹等武将,纵使一向以沉稳著称的安阳君,面上也是挂不住了,轻轻咳嗽一声,缓缓说道:“依苏子之见,天下大势做何解析?”
“大国争雄,小国图存。”苏秦一字一顿。
“请问苏子,”肥义插上一句,“大国、小国可有区分?”
苏秦微微一笑:“人之强弱唯以力分,国之强弱唯以势分。成大势者为大国,成小势者为小国。”
“以苏子观之,”肥义接道,“今日天下,何为大国,何为小国?”
“就方今天下而论,成大势者,秦、齐、楚也,此三国当为大国。之于其他,皆为小势,当为小国。”
苏秦又是出语惊人,众人无不诧异。
赵豹喝问:“敢问苏子,难道霸魏也是小国?”
苏秦微微一笑:“魏乃强弩之末,其势不能穿缟,如何敢称大国?”
赵肃侯微微点头:“嗯,说得好!以苏子之见,危在旦夕的不只是赵国,韩国、魏国也在其中了。”
“君上圣明!”苏秦揖过,转扫诸臣一眼,缓缓说道,“智者不出门,可知天下事。诸位皆是胸怀天下之人,请开眼观之:方今天下,东是强齐,西是暴秦,南是大楚。齐有管桓之治,农艺之达,渔盐之利,且风俗纯正,士民开化,农桑发达,负海抱角,国富兵强;秦有关中沃野千里,民以法为上,多死国之士,更得商於、河西、函谷诸地,成四塞之国,进可威逼列国,退可据险以守;楚得吴越诸地,方圆五千里,民过千万,地大物博,列国无可匹敌。此三国各成大势,各抱一角,将三晋围在中间。打个譬方吧,三个大国如同三只饿狼,韩、赵、魏三晋如同三只瘦鹿。三狼各抱地势,将三鹿挤在中央,你一口,我一口,不急不缓地撕扯咬嚼,此所谓逐鹿中原。三鹿却不自知,非但不去同仇敌忾,反倒彼此生隙,钩心斗角。天下大势如此,能不悲夫?”
苏秦之言如一股彻骨的寒气直透众人,众臣无不悚然,面面相觑,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姬哙、楼缓、赵雍等人也终于明白苏秦的机谋,会心点头。
赵肃侯脸色凝重,轻轻嗯出一声:“依苏子之言,三晋别无他途,唯有合纵了。”
“君上圣明!”苏秦再次拱手道,“东西为横,南北为纵。三晋结盟合一,就不是鹿,而是一只虎。外加燕国,四国纵亲,其势超强。向东,齐不敢动,向西,秦不敢动,向南,楚不敢动。三个大国皆不敢动,天下何来战事?天下无战事,赵国何来危难?”
即使赵肃侯,也不得不对苏秦的高瞻远瞩及雄辩才华表示折服,而且,他要的也正是这个效果。沉思良久,肃侯环视众卿,神色严峻地说道:“诸位爱卿,苏子的群狼逐鹿之喻,甚是精辟,不知你们感觉如何,寡人可是出了一身冷汗哪!苏子倡议合纵三晋,诸位爱卿可有异议?”
安阳君抱拳道:“三晋纵亲固然不错,苏子却是忽略一事,纵使赵、韩愿意纵亲,魏却未必。魏国雄霸中原数十年,几年前虽有河西之辱,可今有猛将庞涓、贤相惠施,国力复强,断不肯合!”
“嗯,安阳君所言甚是,”肃侯连连点头,转对苏秦,“魏罃向以霸主自据,如何能与寡人为伍?再说,前几年,魏罃失道,又是称王又是伐卫,引起列国公愤,寡人与他因此而生许多隔阂,若是与他纵亲,只怕有些难度。”
苏秦微微一笑:“君上大可不必挂心于此。今之魏国是强是弱,诸位皆有公判,天下皆有公判,苏秦不必再说。至于庞涓、惠施,虽是大才,却也有限。惠施过柔,庞涓过刚。柔则乏力,刚极易折。再说,魏国一向不缺大才,昔有公孙鞅,近有公孙衍,在魏皆是闲散,在秦却得大用。”略顿一下,敛起笑容,“退一步说,纵使魏势复强,三晋纵亲对魏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魏王若是不傻,必会合纵。”
“哦,”肃侯问道,“合纵对魏有何益处?”
“正如君上方才所言,前几年魏国失道于天下,称王伐弱,东战于卫,西战于秦,更与列国为敌。今日之魏,西有河西之辱,与秦人不共戴天;东有相王之辱,与齐人互为仇视;南有陉山之争,与楚人构下新怨;魏王别无他途,唯有与韩、赵纵亲,方能在中原立足。”
赵豹急道:“如此说来,三晋合纵,魏国得此大利,赵国岂不亏了?”
“将军差矣。”苏秦笑道,“三晋纵亲,赵国非但不吃亏,反倒得利最大。”
“此言何解?”
“因有韩、魏。赵不患楚,因有燕、魏、韩;赵不患齐,因有韩、魏,赵不患秦,其中道理,在下不说,将军想也明白。”
列国彼此制衡,这是人人皆知之事,赵豹不得不点头称是。
赵肃侯扫视众人一眼:“合纵一事,诸位可有异议?”
众臣异口同声道:“我等没有异议,但听君上圣裁!”
“好!”赵肃侯朗声说道,“三晋本为一家,合则俱兴,争则俱亡!众卿既无异议,寡人意决,策动合纵!”转向楼缓、肥义,“具体如何去做,就请二位爱卿与苏子拟出细则,奏报寡人!”
二臣起身叩道:“微臣领旨!”
散朝之后,楼缓、肥义奉旨前往馆驿,与苏秦、姬哙商讨合纵细则。关于赵、魏、韩、燕四国如何纵亲,苏秦早已草拟了实施方略,主要涉及消除隔阂、化解争端、礼尚往来、互通商贸、外交用兵等诸方面。
经过讨论,大家皆以为方案可行,遂由楼缓起草奏章,报奏肃侯。
楼缓、肥义走后,苏秦见天色尚早,换过服饰,与飞刀邹一道沿宫前大街信步赶往丰云客栈。贾舍人早从飞刀邹口中得知苏秦要来见他,只在栈中守候。
一番客套过后,苏秦将燕国内乱略述一遍,贾舍人也将赵肃侯如何借助晋阳危局铲除奉阳君专权的过程约略讲过,苏秦得知奉阳君赵成、代主将公子范均在狱中受诏命自裁,其家宰申孙及通秦的申宝等人皆以叛国罪腰斩于市,受此案牵累而丢官失爵、沦为家奴者多达数百人。
“唉,”苏秦摇头长叹一声,“兄弟之间尚且如此相残,莫说是一般世人了!”
“不说他们了,”贾舍人关心的却不是这个,“苏子的大事进展如何?”
苏秦应道:“赵侯同意合纵,诏令楼缓、肥义与在下及公孙哙商议细则,论至方才,终于理出一个预案,就是纵亲国之间化解恩怨,求同存异,在此基础上实现‘五通’和‘三同’。”
“五通?”舍人一怔,“何为五通?”
“就是通商、通驿、通币、通士、通兵。”
“那……三同呢?”
“同心、同力、同仇。”
舍人思忖有顷,抬头评道:“苏子这样总结,简明,易懂,易记,利于传扬。只是——”话锋一转,“五通容易,三同却难。”
“是的,”苏秦点头赞同,“三晋本为一家,习俗大体相同,燕与赵毗邻,许多地方同风同俗,实现五通有一定基础。难的是三同。三晋不和已久,积怨甚深,很难同心。不同心,自不同力,更谈不上同仇了。”
“苏子可有应对?”
“四国纵亲,关键是三晋。三晋若要同心,首要同力,若要同力,首要同仇。在下琢磨过,就三晋的大敌而言,韩之仇在楚、秦,魏之仇在楚、齐、秦,赵之仇在齐、秦。楚虽与三晋不合,但其真正对手却是齐、秦,因而,在下以为,纵亲国的公仇只有两个,一是秦,二是齐。只要三晋朝野均能意识到秦、齐是公敌,就能做到同仇。作为应对,他们就会同力,而同力的前提就是同心了。”
贾舍人笑道:“苏子这是逼其就范了。”
苏秦苦笑一下:“唉,有什么办法?眼下利欲熏心,不能同心,只好以外力相逼。”
“如此说来,苏子的敌人是两个,不是三个。”
“其实,”苏秦连连摇头,“苏子的真正敌人只有一个,就是秦国。齐、楚虽有霸心,却无吞并天下之心,或有此心,亦无此力。有此心及此力者,唯有秦国。在下树此三敌,无非是为逼迫三晋,使他们醒悟过来,停止内争,共同对外。待三晋合一,四国皆纵,在下的下一个目标就是楚国。只有楚国加入纵亲,合纵才算完成。从江南到塞北皆成一家,五国实现五通三同,形如铜墙铁壁,秦、齐就被分隔两侧,欲动不敢,天下可无战事。”越说越慢,目光中流露出对远景的向往,“天下既无战事,就可实施教化,形成联邦共治盟约,上古先圣时代的共和共生盛世或可再现。”
“苏子壮志,舍人敬服。只是,苏子以秦人为敌,以秦公其人,断不会听任苏子。苏子对此可有应对?”
苏秦微微一笑:“这个在下倒是不怕。反过来说,在下怕的是他真就不管不问,听任在下呢。”
“哦?”舍人怔道,“此是为何?”
“没有黑,就没有白。”苏秦笑道,“三晋合纵,等于将秦人锁死于秦川,首不利秦。依秦公之志,以秦公为人,必不肯甘休,必张势蓄力,应对纵亲。老聃曰:‘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恒者,衡也。在下这里以秦为敌,秦就必须是敌。在下不怕他蓄势,不怕他强,反而怕他不蓄势,不强。”
贾舍人扑哧笑道:“你一边抗秦,一边强秦,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贾兄所言甚是,”苏秦敛起笑容,沉声应道,“在下要的就是这个矛盾,要的就是强秦。所谓合纵,就是保持力量均衡。秦人若是无力,纵亲反而不成。秦人只有张势蓄力,保持强大,三晋才有危机感,才乐意合纵。三晋只有合纵,秦人才会产生惧怕,才会努力使自己更强。秦人越强,三晋越合;三晋越合,秦人越强,天下因此而保持均势,方能制衡。”
苏秦讲出此话,倒让贾舍人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也还真是这个理儿。舍人冥思有顷,竟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反驳,慨然叹道:“唉,真有你的。可话说回来,眼下秦无大才,苏子又不肯去,如何方可保持强势呢?”
“在下此来,为的正是此事,”苏秦望着舍人,“在下虽不仕秦,却愿为秦公荐举一人,或可使秦保持强势。”
“谁?”
“张仪。”
“此人不是在楚吗?”
“是的,眼下是在楚国。”苏秦微微笑道,“依此人性情,或不容于楚。在下打算劳动贾兄走一趟郢都,若是此人混得好,也就算了。若是此人混得不好,你可设法让他走趟邯郸。”
“让他来邯郸?”舍人又是一怔,“为何不让他直接去咸阳呢?”
“贾兄有所不知,”苏秦呵呵笑道,“这位仁兄,不见在下,是不会赴秦的。”
“如此甚好,”贾舍人乐道,“在下此来,原也是遵循师命,为秦公寻回苏子。苏子另有高志,在下能得张子,也可回山交差了。”
“回山?”苏秦怔道,“贾兄师尊是——”
“终南山寒泉子。”贾舍人缓缓说道。
“寒泉子是贾兄恩师?”苏秦又惊又喜,“在鬼谷时在下就听大师兄说,我们有个师叔叫寒泉子,住在终南山里,真没想到,贾兄竟是师叔的弟子。”
“是的,”贾舍人呵呵笑道,“苏子一到咸阳,在下就知是同门来了。”
苏秦惊愣有顷,恍然有悟:“难怪——”
与此同时,秦宫御书房里,惠文公与朝中三位要员,公孙衍、司马错和樗里疾,正襟危坐,面色凝重。
惠文公眉头紧锁,扫射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担心之事,终于来了。苏秦自燕至赵,欲合纵三晋和燕国。莫说燕国,单是三晋合一,即无秦矣。诸位爱卿可有应策?”
众人面面相觑。
有顷,公孙衍拱手道:“回禀君上,自三家分晋以来,韩、赵、魏三家一直钩心斗角,相互攻伐,互有血仇,苏秦合纵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不过,防患于未然,微臣以为,我可趁合纵尚在雏形之际,来个敲山震虎。”
“如何敲山震虎?”
“苏秦旨在合纵三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必以赵为根基。我当以赵为靶,发大兵击赵,撼其根基。韩、魏见之,或生顾忌,知难而退。韩、魏不参与,合纵也就胎死腹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