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有一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苏秦一怔,睁开眼睛,缓缓起身,打开门,见是小二。
小二揖道:“苏爷,掌柜有请。”
苏秦心里一沉,闪过咸阳的那个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观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经看破端倪,担心我付不起店钱了。”
这样想着,苏秦的脸色陡阴,淡淡说道:“那日住店时,你家掌柜亲口说过,店钱在离店时打总儿结清,你这——”
不及他将话说完,小二扑哧一笑:“苏爷想到哪儿去了,我家掌柜不是来讨店钱的。”
苏秦心里一怔,也觉得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问什么,顺手带上房门,随小二走进厅中。
几个食客已走。老丈端坐于一张几案后面,案上摆着四大盘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壶老酒和两只斟满酒的精铜酒爵。
苏秦心里忐忑,躬身揖道:“苏秦见过老丈。”
老丈也不动身,拱手还过一礼:“老朽有扰苏子了。”指着对面席位,“苏子请坐!”
苏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说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苏子坐下再说。”
苏秦走至对面,并膝坐下,两眼望着老丈。
“是这样,”老丈缓缓说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寿,活足一个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里高兴,略备几盏小菜,一坛薄酒,以示庆贺。苏子是贵人,老朽冒昧,欲请苏子共饮一爵,讨个吉祥,还望苏子赏光!”
苏秦的直觉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说出此话的真实用意,当下心里一酸,眼眶发热,声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却似没有看见,指着面前的酒爵笑道:“这两只铜爵可不一般,全是宫里来的,若不是逢年过节,祭祖上坟,老朽舍不得用,今日也算大喜,拿出来恭请苏子了!”端起一爵,“苏子,请!”
见老丈一脸慈爱,满怀真诚,苏秦似也平静下来,端起酒爵,拱手贺道:“晚生恭贺老丈,祝老丈寿比青山,福如大海!”
二人相视一笑,各自饮尽。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连连夹菜,放在苏秦前面的盘子里,笑道:“这些小菜是老朽亲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风味,请苏子品尝。”
苏秦夹起几块,分别尝过,赞道:“嗯,色香味俱全,果是人间佳肴!”
“谢苏子褒奖。”老丈说着,再次为苏秦夹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谈甚笃。
酒坛将要见底时,老丈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推至苏秦身边:“苏子早晚出门,腰中不可无铜。这只袋子,暂请苏子拿去。”
“老丈,”苏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这……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老丈复推过来,呵呵笑道,“不就是几枚铜币吗?”
苏秦凝视老人,见他情真意笃,毫无取笑之意,甚是感动,跪地谢道:“老丈在上,请受晚生一拜!”连拜三拜,“老丈大恩,苏秦他日必将厚报!”
“苏子快快请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苏秦,“苏子是贵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说,区区小钱,苏子不弃也就是了,谈何厚报?老朽已是就木之人,几枚铜币在老朽身边并无多大用处,苏子拿去,却能暂缓燃眉之急。”
苏秦真正被这位老燕人感动了,将钱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道:“老丈高义,晚生见笑了。”
老丈坐回身子,冲他点点头,举爵道:“为苏子前程得意,干!”
苏秦亦举爵道:“谢老丈厚爱!”
二人饮尽,又喝几爵,苏秦缓缓放下酒爵,两眼望着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当讲否?”
“苏子请讲。”
“晚生与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栈,老丈见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顿,请吃请喝不说,又解囊相赠,实出晚生意料之外。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宾客,为何独对晚生有此偏爱?”
“苏子既然问起,”老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老朽也就照实说了。老朽在此开店三十五年,来往士子见得多了,眼力也就出来了。不瞒苏子,打一见面,老朽就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是干大事的。”
苏秦亦笑一声:“老丈这是高看苏秦了。”
“不过,老朽不求厚报,也不是不求回报。”老丈敛起笑容,眯眼望着苏秦。
“这个自然。”苏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凛,但此时已无退路,只得拱手道,“老丈请讲。”
“他日得意,求苏子莫要忘记燕人。”老丈一脸严肃,字字恳切。
听到老燕人说出的竟是此话,苏秦心中甚是震撼,颤声应道:“晚生记下了。”
“记下就好。”老丈直盯住他,“苏子此来,可是欲见君上?”
“唉——”苏秦长叹一声,脸上现出无奈。
“欲见君上,倒也不难。”
苏秦眼睛大睁,不无惊异地盯着老丈。
老丈缓缓说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唤袁豹,眼下就在宫中当差,是太子殿前军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寿,他说好要回来的,但在两个时辰前,却又捎来口信,说是今日申时,他要护送太子殿下、燕国夫人前往太庙,怕是回不来了。老朽在想,苏子若至宫城东门守候,或可谒见殿下。若是见到殿下,或可谒见君上了。”
“燕国夫人?”苏秦既惊且喜。
“是的,”老丈点头应道,“君上龙体欠安,夫人欲去太庙,说是为君上祈福。”
苏秦拱手道:“谢老丈指点!”
吃完饭后,苏秦辞别老丈,回至房中坐有一时,见申时将至,动身前往燕宫。
苏秦在东门外面守候片刻,果然看到宫门洞开,一队卫士涌出宫门,开始清理街道。又候一时,大队甲士走出宫门,队伍中间,旌旗猎猎,两辆公辇辚辚而行。公辇前面,一匹高大的枣红马得得而行,马上一人手执长枪,虎背熊腰,两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无需再问,苏秦一眼看出,此人必是军尉袁豹。
卫队走出宫门不久,苏秦看得分明,就像当年在洛阳一样,从街道上斜刺里冲出,不及众人反应,已经跪在大街中央,叩拜于地,大声自报家门:“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太子殿下!”
袁豹大惊,纵马急冲上前,大喝一声:“快,拿下此人!”
众卫士一齐围拢过来,早有两名甲士上前,将苏秦的两只胳膊分别扭住。袁豹环视四周,看到再无异常,缓出一气,回马驰至太子驾前,大声禀道:“启禀殿下,有人拦驾!”
这场惊变突如其来,太子苏以为是公子鱼派来的刺客,吓得魂飞魄散,在车中如筛糠一般,颤声问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声说道,“拦驾之人自称是洛阳人苏秦,声言求见殿下!”
听到不是刺客,太子苏总算回过神来,掀开车帘,大声喝道:“什么苏秦?就地杖杀!”
“殿下,”袁豹略一迟疑,轻声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无恶意。是否——”
太子苏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话头:“惊扰国后就是死罪,还不快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转过身来,下令道,“殿下有旨,洛阳人苏秦惊扰国后车辇,犯下死罪,拉下去就地杖杀!”
众甲士正欲行杖,苏秦爆出一串长笑:“哈哈哈哈,燕国无目乎!燕有大难,洛阳人苏秦千里奔救,却遭杀身,燕国无目乎?”
太子苏怒道:“大胆狂徒,死到临头,还敢恃狂,行刑!”
话音未落,后面车驾里陡然飘出姬雪声音:“慢!”
姬雪的声音虽然柔和,穿透力却强,众甲士正欲行杖,闻声止住。
姬雪缓缓说道:“把拦驾之人带到这里。”
袁豹听得明白,即令卫士将苏秦扭至车前。
姬雪轻轻拨开车帘,见拦车之人果是苏秦,心中一阵狂跳,将手捂在胸前。好一阵儿,她压住心跳,放下珠帘,颤声说道:“拦驾之人,你说你是洛阳人苏秦?”
分别七年,苏秦再次听到姬雪声音,虽然激动万分,却也只能强自忍住,沉声说道:“启禀燕国夫人,草民正是洛阳人苏秦。”
又顿一时,姬雪轻声说道:“袁将军,松开此人。”
“末将遵旨!”袁豹应过,回身下令众卫士放开苏秦。
苏秦跪下,叩道:“洛阳人苏秦叩见燕国夫人,恭祝夫人万安!”
姬雪颤声道:“苏子免礼。”
太子苏看到袁豹将苏秦放了,一时不明所以,跳下车辇,急对姬雪道:“启禀母后,这个狂徒拦阻母后大驾,已犯死罪,为何将其放掉?”
姬雪这也恢复镇静,淡淡说道:“殿下,此人是洛阳名士,不是狂徒。”
太子苏似也明白过来,眼珠儿一转,态度大变,转对苏秦深揖一礼:“姬苏不知苏子是母后的家乡名士,得罪之处,望苏子包涵!”
苏秦朝他叩拜:“草民谢殿下不杀之恩!”
太子苏亲手将他扶起:“苏子请起。”
苏秦再拜起身。
太子苏不无殷勤地说:“姬苏与母后欲去太庙,苏子可否随驾同往?”
苏秦拱手道:“谢殿下抬爱。”
太子苏为讨好姬雪,邀请苏秦与自己同辇,传旨继续前行。不消半个时辰,一行人马赶至太庙,姬雪、太子苏在太庙令的安排下步入大殿,按照往日惯例献祭,为燕文公祈寿。
祭祀已毕,太庙令叩道:“请国后、殿下至偏殿稍歇。”
姬雪、太子苏起身步入偏殿,分别落席。刚刚坐下,太子苏心中有事,急不可待地屏退左右,伏地叩道:“母后,儿臣所托之事,君父可准允否?”
因有前面的尴尬,姬雪对此早有准备,大声叫道:“来人!”
太子苏无奈,急急起身,端坐于席。
老内臣急走进来:“老奴在!”
姬雪朗声吩咐:“有请苏子!”
“夫人有旨,有请苏子!”
顷刻之间,苏秦走进,伏地叩道:“草民叩见燕国夫人,叩见太子殿下!”
姬雪摆手道:“苏子免礼。”手指旁边的客位,“苏子请坐。”
“谢夫人赐座!”苏秦再拜,起身坐于客位。
姬雪将苏秦细细打量一番,缓缓问道:“请问苏子,这些年来何处去了?”
“回禀夫人,”苏秦拱手答道,“草民与好友张仪同往云梦山中,拜鬼谷先生为师,修习数载,于前年秋日出山。”
“张仪?”太子苏大是震惊,两眼大睁,一眨不眨地盯住苏秦,“可是那个助楚王一举灭掉越国大军二十余万的那个张仪?”
“正是此人。”苏秦拱手答道。
“呵呵呵,”姬雪轻声笑道,“本宫也曾听说此事,真没想到张仪能有这个出息。”
太子苏更为惊诧:“听母后此话,难道认识张仪?”
姬雪微微点头:“曾经见过他几面。”转身复对苏秦,“听闻苏子去年曾至秦国,可有此事?”
苏秦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是草民一时糊涂,欲助秦公一统天下。”
“什么?”太子苏简直是目瞪口呆了,“苏子欲助秦公一统天下?你——”
姬雪微微一笑,转对太子苏:“殿下方才不是询问所托之事吗?今有苏子,可抵虎符了。”
太子苏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好半天,方才愣过神来,半是恳请半是讥讽道:“姬苏恳请苏子,一统天下可否暂缓一步,先来救救燕国!”
苏秦微微点头,明知故问:“请问殿下,燕国怎么了?”
太子苏急道:“姬苏得报,公子鱼在武阳招兵买马,阴结赵军,欲里应外合,行大逆之事。君父闻报,气结而病。公子鱼听闻君上病重,气焰愈加嚣张,不日就要起兵蓟城,燕国……燕国大难不日即至。”
苏秦微微一笑:“在苏秦看来,武阳之乱,不过区区小事。”
太子苏震惊道:“什么?武阳之乱若是小事,何为大事?”
“回禀殿下,燕国大事,在于朝无贤才,国无长策!”
太子苏正要抗辩,姬雪摆摆手道:“时辰不早了,苏子且回馆驿,待本宫回过君上,另择时日向苏子请教。”
苏秦起身叩拜:“草民告辞!”
三月初一这日,古城晋阳再遭沙尘袭击。
翌日后半夜,原本漆黑的大地又被一层厚厚的沙尘笼罩,不见天光。在晋阳正西门的城门楼上,全身甲衣的晋阳都尉申宝与十几个亲随守伏在门楼城垛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城外。
不远处传来守夜更夫的梆声,连响五下,略顿一顿,又响五下,形成有规律的节奏。
站在身边的一个亲随凑过来,小声说道:“将军,交五更了!”
“听到了。”申宝不耐烦地回他一句,两眼仍旧牢牢盯住远方。
又候一时,见仍无动静,申宝有些急了,转向那名传话的亲随:“你吃准了,可是今夜五更?”
那亲随急道:“回禀将军,小人听准了。樗里大人亲口说,是本月初二凌晨,交五更,以火光为号。”不无惊喜地手指远处,“将军请看——”
果然,远处亮起三堆火光。
申宝抽出宝剑,不无威严地转过身来,小声命令:“点火!”
几名手持火把的亲随急急走到早已准备妥当的柴垛前,不多时,城垛上呈一字形燃起三堆大火。不一会儿,远处的尘雾里涌出无数秦军,多得就如蚂蚁一般,悄无声息地逼近西门。
申宝看得分明,压住内心激动,小声命令:“快,放下吊桥,打开城门!”
一个亲随转过身去,正要下楼传令,陡然间僵在那儿,目瞪口呆。
申宝急道:“秦人就到城门口了,你还愣着干吗?”
话音未落,楼下竟然传来放吊桥及开城门的声音。
申宝正自惊异,背后又飘来浑厚但却冷冰的嗓音:“不劳申将军,城门已经开了。”
申宝急急回头,见一身戎装的晋阳守丞赵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的身后,四周更有数不尽的赵兵,个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赵……赵将军!”申宝一下子傻了,语无伦次。
赵豹冷冷地望着他:“拿下逆贼!”
众兵士上前,将申宝及所有亲随尽皆拿下。
眼见秦兵先锋中已有数百人冲过吊桥,涌进城门洞,赵豹冷冷一笑,朗声命令:“将士们,起吊桥,关门打狗!”
一群赵兵发声喊,合力拉动吊桥的滑轮。吊桥陡然飞起,桥上秦兵猝不及防,纷纷掉入宽近三丈的护城河里。与此同时,城上火光四起,万弩齐发,可怜那刚刚过桥的数百秦兵,顷刻间就在阵阵惨叫声中化为阴世之鬼。
司马错大惊,急令鸣金收兵。
与此同时,晋阳东门开启,两骑冲出,快马加鞭,径朝邯郸驰去。
中大夫楼缓得到急报,急禀安阳君:“禀报太师,晋阳急报!”
安阳君匆匆看过,急道:“快,备车,洪波台!”
子之朝浊鹿秘密驻防的事,迅速为武成君所知。
子鱼急召季青:“子之陡然增兵浊鹿,季子可知此事?”
季青点头。
“你可速将此事告知赵人,要他们暂——”
“回禀主公,已经晚了!”
“季子,你……此话何意?”
“主公,”季青缓缓说道,“微臣早已使人通报公子范,他要的粮秣已备妥当,没准这阵儿赵军已在奔袭浊鹿的途中了。”
“这如何能成?”武成君大惊失色,“赵人不知防备,必吃大亏,万一问罪,叫本公如何解释?”
“微臣要的就是这个!”季青阴笑一声,“公子范若吃大亏,自然不肯罢休。赵、燕交兵,必有一场热闹,主公若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