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远、贾舍人互望一眼,点头。
“唉,”惠文公轻叹一声,“嬴驷此来,本想恳请两位去做一件大事,不想两位却要走了。”
竹远一怔,目不转睛地望向惠文公:“君上要草民去做何事?”
“寻访苏子,请他再至咸阳。”
竹远、贾舍人极是震惊,好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转头望向樗里疾,见他更是一头雾水。
惠文公微微一笑:“两位一定在想,苏子送上门来,寡人弃而不用,苏子拍屁股走了,寡人却要费力去追,这不是扔掉皮袄找皮袄,没事儿找事儿吗?”
在场诸人皆笑起来。
惠文公却敛起笑容,长叹一声:“唉,诸位有所不知,不是寡人不用苏子,而是苏子与寡人之间,缘分未到啊!”
惠文公对苏秦态度的反复不定,使樗里疾、竹远、贾舍人三人均如堕云雾,目不转睛地望着惠文公。
惠文公扫视他们一眼:“听闻邹人孟子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寡人也知苏子之才,之所以抑而再抑,不过是想挫其锐气,励其心志,以俟大用。”
这真是个漂亮的托辞。三人互望一眼,再将目光转向惠文公。
“唉,”惠文公顾自又叹一声,“谁想苏子竟是急性之人,说走即走,倒叫寡人措手不及。听闻苏子离去,寡人急急使人追请,不料大雪迷茫,未能如愿。后使樗里爱卿再寻,得知苏子已离秦境。近日寡人追想此事,苏子所献帝策虽说过于急切,治国却是大才。寡人欲请二位辛苦一趟,设法请回苏子,可对他说,寡人愿以国事相托!”
竹远慢慢将目光移向贾舍人,舍人点头。
竹远抱拳道:“君上远虑,草民今日方知。君上如此器重苏子,当是苏子之幸。清明将至,草民欲回寒泉为师祖扫墓,寻访苏子之事交由舍人去办,君上以为妥否?”
惠文公转向贾舍人,拱手道:“既如此说,有劳贾先生了。”
贾舍人回揖道:“舍人愿效微劳。”
二月阳春,天气回暖,草木萋萋。
轩里村北头的苏家打谷场边,天顺儿领着地顺儿、妞妞及邻家的几个孩子唧唧喳喳地在几个秸草垛边捉迷藏。该天顺儿藏时,他飞步跑向旁边的窝棚,准备钻入窝棚的草堆里去。不料刚到门口,阿黑窜出,本待撕咬,见是天顺儿,赶忙摇摇尾巴,横在他前面。天顺儿绕过它,又要进门,阿黑一口叼住他的裤角,复绕回来,将身子堵于门口,横竖不让他进去。眼看留给他躲藏的时间所剩无几,天顺儿一急,用力推开阿黑,冲进门里。
然而,就在此时,天顺儿陡然住脚,似是惊呆了。
在草棚靠墙角的一堆干草旁边,头发蓬松、面色青黄的苏秦像一尊塑像一样端坐于地,背对着他,手捧竹简,正在苦读。许是读得过于入神,门口发生的一幕他竟没有任何察觉。
一阵困意袭来,苏秦眼皮下沉,身子一晃,竹简差一点从手中滑落。苏秦稳住身子,顺手抄起放在旁边的一把锥子,“噌”的一声刺入大腿。见那锥子直扎下去,天顺儿急急闭眼。待他再次睁开眼睛,见苏秦已将锥子放回地上,手捧竹简又在攻读。天顺儿朝下一看,苏秦的脚踝上鲜血流淌。细看那只脚踝,上面凝着道道紫色血污,不用说,他的黑色裤管早被血污浸染了,只不过看不出而已。
天顺儿顾不上躲藏,掉头撒腿就跑。几个孩子刚好寻到门口,见他出来,欢叫着正要扑上去抓他,天顺儿却将他们一把推开,撒丫子跑回家中。
“奶奶,奶奶——”快到门口时,天顺儿又惊又乍地喊叫。
“天顺儿,你叫个啥哩?”正在院中筛米的苏姚氏晃动筛子,头也不抬地问。
“奶奶,仲叔他……他……”天顺儿跑到椿树下面,倚在树上,大口喘气。
“你仲叔咋哩?”苏姚氏不由一惊,放下筛子,抬头望向天顺儿。
“仲叔他……他用锥子扎……扎大腿哩!”天顺儿连喘带说。
“天顺儿,你胡说个啥?”正在房中做针线活的苏厉妻闻声赶出,半是风凉地说道,“你仲叔精着哩,啥活不做,白吃白喝不说,还要人天天将好吃的送到口边,哪能自己扎自己?”
“娘!”天顺儿急了,“我哪敢胡说呀!这是真的,我亲眼看到仲叔拿锥子——”学苏秦的样子在大腿上猛地一扎,“噌就是一下,血顺腿流,脚……脚脖子上一道道的净是血印子!”
苏姚氏打个惊愣,啥话也顾不上说,扔下筛子,跌跌撞撞跑出院子。
腆着个大肚子的苏代妻亦走出来,见苏姚氏慌成那样,急问苏厉妻:“大嫂,这是咋哩?”
“还能咋哩?”苏厉妻朝院门外剜一眼,“娘的宝贝儿子拿锥子自己扎自己呢!”
“自己扎自己?”苏代妻惊道,“这……这……二哥咋成这样了呢?”
“哼!”苏厉妻恨道,“都是让娘宠坏了,偏心佬!”略顿一下,“妹子你说,好端端的地让他卖了,卖给谁都中,他偏又卖给姓刘的里正!你知道不,那块地他只卖三十金,似这等便宜事儿,只有傻蛋才干得出来,阿大好端端的身子,生生让他气成个瘫子!这且不说,我听说,他用那三十金换来高车大马,裘衣锦裳,到处显摆。还有那个阿黑,也是他拿一袋钱币买回来的!你说说看,哪条狗能值一袋钱?不瞒你说,自打知道这桩事儿我就窝心,早晚见到阿黑,我……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妹子看好了,有朝一日,大嫂非把那个畜生宰掉不可!”
听到要宰阿黑,天顺儿急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不要宰阿黑,求你了!”
“滚滚滚!”苏厉妻冲他劈头骂道,“你个小东西,知道个屁!好好跟你阿大学犁地去,种不好地,就得跟你仲叔一样,败家破财不说,还得拿锥子扎大腿,看不疼死你!”
天顺儿吃她一骂,再不敢提阿黑的事,爬起来悄悄溜出院门。
苏厉妻的话倒让苏代妻想起那把锥子,不由泣道:“二哥这样子,都怪我了!”
苏厉妻愣了下:“傻妹子,他这样子,咋能怪你哩?”
“前几日娘说她的锥子钝,不好使了,向我要锥子。是我把锥子借给娘,娘又借给二哥用了。这……这不是我害了二哥?”苏代妻依旧在抹眼泪。
苏厉妻怔了下,扑哧笑道:“好了,好了,这都啥时候了,妹子咋能哭呢?你要是哭,娃子准能听见。娃子见娘伤心,也要伤心哩。娃子就要出世了,这时候伤心,不是美事呢!”
经她这一说,苏代妻止住哭泣,惊道:“嫂子,你说的可是当真?”
“嫂子哪能骗你?来来来,让嫂子听听,娃子在忙啥哩?”苏厉妻一边说,一边嘻嘻笑着将耳朵凑到苏代妻的大肚子上。
“大嫂,他在踢腾呢!”苏代妻破涕为笑。
苏厉妻听有一时,抬起头来呵呵乐道:“嗯,妹子说的是,他是在踢腾呢。这小子看来是个小顽皮!”略顿一下,似又想起什么,“咦,麻姑为妹子算出来的是哪个日子?”
苏代妻不假思索:“要照麻姑算的,再过三日就要生哩!”
“那就是了,”苏厉妻赞道,“麻姑算的真是神哩!不瞒你说,天顺儿与你那个妞妞,跟麻姑算的前后差不过三日,地顺儿就更神了,与她算的是一丝不差,差只差在时辰上!”
“嗯,”苏代妻赞同道,“大嫂说的是!这几日当家的要我哪儿也不许去,只在床榻上躺着,娘却要我在院里走动走动,我不知道该咋办了!”
苏厉妻笑道:“老三懂个屁,这事儿得听娘的!”
苏代妻嗯了声,也笑起来。妯娌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生娃子的事情来,一句一句地钻进正在自家屋檐下纳鞋底子的小喜儿耳里。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出嫁,过门后一无所出也还好说,这连男人到底是啥样儿也没见过,小喜儿的委屈就不打一处来,两手也渐渐僵在那儿,头埋下去,泪水止不住地淌下眼睑。
天顺儿溜出院门,在门外愣怔一会儿,拔腿再次跑向村北的打谷场,刚到场边,见地顺儿、妞妞几个正候在草棚门口,伸脖子朝门内张望。阿黑在门口晃尾巴,见他跑来,飞快迎上,舔他手指。想到娘说早晚要拿菜刀宰它的事儿,天顺儿鼻子一酸,弯腰抚摸阿黑,阿黑将条尾巴越发摇得欢实。
天顺儿正要起身,忽见地顺儿几个龇牙咧嘴地朝门外退去,不一会儿,就见苏姚氏手中拿着那只吓人的锥子,抹泪走出房门。
苏姚氏在门口立有一阵,拿袖子擦去泪水,颤巍巍地走向天顺儿,同时朝地顺儿几个招手,地顺儿等忙跟过来。苏姚氏朝他们逐个扫一眼,叹口气道:“唉,天顺儿,还有你们几个,打这阵儿开始,谁也不许再进草棚。”
天顺儿几个点头。
“也不许在这场地上玩。村子地方大哩,你们哪儿不能玩去?”
听到不让在打谷场里玩,几个小孩谁也不说话了。
“听到了吗?”苏姚氏晃动一下手中的锥子。
看到那尖尖的带着血丝的锥子,几个孩子异口同声:“听到了!”
轩里村的苏秦早已是洛阳城郭、乡野的话题。出奔六年回来,析产卖地、高车赴秦后又落荒而归之事,更成为乡间茶坊的谈资。此番又拿锥子扎大腿,经过苏厉妻的张扬,就如一阵风儿般迅速传遍周围乡邑。
古城河南邑位于洛水西岸,是西周公封邑。这日后晌,在河南邑南街的一个老茶坊里,一群闲人围坐在坊中大厅,边品茶边听座中一人神侃。
那人约四十来岁,个头精瘦,两手比划,眉飞色舞:“诸位听了,这年头当真是啥个奇事都有。你们听说不,伊水东有个伊里邑,伊里邑北有个轩里村,村中有户姓苏的,唤作苏虎——”
有人急不可待地插话:“说恁细干啥,不就是轩里苏家的那个二愣子吗?他又咋了?”
“咋了?”瘦男人白他一眼,“你要知道,你来说!”
那人咂咂舌头,不再吱声。
瘦男人压住他的话头,品口茶,扫视众人一眼:“你们谁还知道?”
“知道啥哩?”门外走来一人,劈头问道。
众人回身一看,是附近一个阔少,赶忙起身揖礼。精瘦男人也起身哈腰,媚笑道:“是啥风把陆少爷吹到这处贫寒地方来了!”
陆少爷呵呵一笑,摆手道:“免礼了,免礼了!坐坐坐!”撩起锦袍,拣了显要位置坐下,望向瘦男人,“你方才说啥来着?”
众人皆坐下来,瘦男人揖道:“回少爷的话,小人在说,轩里村苏家那个二小子,读书读疯了!”
“哦?”陆少爷大感兴趣,趋身问道,“是咋个疯的?”
“这……”瘦男人欲言又止。
陆少爷从袖中掏出一把铜钱,“啪”的一声摆在几案上,对小二道:“小二,上茶,今儿本少爷请客,人人有份,这是茶钱!”
小二收过铜钱,为他沏上一壶茶。众人再次揖礼,陆少爷回过礼,再将目光转向瘦男人:“说下去,那小子咋个疯了?”
瘦男人这才呷一口,不无夸张地打手势道:“嗬,要问咋个疯的,少爷听我细细道来。苏家二小子,名唤苏秦,打小就是个怪人,整日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六年前,他阿大好不容易为他娶房媳妇,这小子呢,刚拜完堂,还没入洞房,人却寻不到了。此人一走就是数年,去年总算回到家里,苏老汉以为他回心转意,满心欢喜,分家析产,谁想他拿到地契,一转手就将自己名下的十五亩田产卖了。听说是卖给里正刘家,得金三十。各位听听,那地是周天子赏赐苏家祖上的,全是上好田产,那小子却只卖出三十金,只有二愣子才干得出来。这小子用三十金置买高车大马、裘衣锦裳,风光无限地前往秦国,结果呢,前后不过三个来月,高车大马不见了,裘衣锦裳不见了,那小子穿着老秦人的黑棉袄,背了个破行李卷儿打道回门,把个苏老汉气得当场中风,这不,成个瘫子了。”连连摇头,长叹一声,“唉,人哪!”
陆少爷怔了下:“听这半晌,那小子没疯呀!”
“没疯?”瘦男人瞪眼说道,“有好房子不住,娶来新媳妇不睡,整日里跟一条黑狗住在露着天的草棚里,脸也不洗,衣也不换,一个月来从不出门,要么傻坐,要么自说自话,一眼看上去,头发乱蓬蓬,胡子黑茬茬,三分像是人,七分像是鬼。这且不说,我刚听说,他还拿铁锥子扎大腿,扎得两腿血淋淋的,少爷你说,他这不叫疯叫啥?”
陆少爷急问:“他为啥拿锥子扎大腿?”
瘦男人顺口应道:“听说是他在捧读竹简,读得困了,就拿锥子扎。”
“嗯,”陆少爷连连点头,“这故事好。待会儿回到家里,讲给老头子听去。老头子一天到晚逼我读书,我要叫他看看,读书读成这个样子,究竟有个啥好?”略顿一下,陡然想起什么,拿眼扫一圈,“听说这几日茶坊里来个琴手,他要弹琴,连牛羊都流眼泪,可有此事?”
瘦男人点头。
“人呢?”陆少爷四处张望。
瘦男人朝门口处努努嘴,众人也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那儿。陆少爷抬眼一看,果见那里蜷缩一个衣裳褴褛的老人。老人的眼皮眨动几下,挣扎着站起身子。
见是一个老乞丐,陆少爷眉头微皱,自语道:“我道是个体体面面的琴师呢,咋能是个讨饭的?”转头望向瘦男人,似是不相信,“那个琴师可是此人?”
瘦男人再次点头。
陆少爷眉头再皱一下,张口叫道:“嗨,老家伙,本少爷只顾听这一桩奇事,差点将正事忘了。我家老头子听说你弹琴弹得神,叫本少爷请你府上弹几曲,”从袖中摸出一把铜钱,扬手抛到老人跟前,“这是赏钱,你点好了!”
琴师似是没有听见,睬也不去睬他,更没有看那一地的铜钱,只是佝偻起身子,吃力地站起来。瘦男人匆匆起身,赶过去扶住琴师。琴师看他一眼,弯腰拿起琴盒,抱在怀里,一步一挪地向外走去。
陆少爷急了,起身追上几步:“老家伙……不不不,老先生,你站住!”
琴师仍未睬他,顾自朝前走去。
陆少爷又追几步,大叫道:“老先生,本少爷赏你一金!不,三金!”
琴师仍旧没有顿住步子。
陆少爷一怔,猛一跺脚,朝琴师的背影“呸”地啐出一口:“我呸!你个老东西,不识抬举!”
真还应了麻姑的估算。到第三日上,天刚放亮,苏代妻就捂住肚子哎哟起来。苏代急了,急喊苏姚氏。苏姚氏也早听到叫声,走到门口了。
“代儿,快叫麻姑来,听这声音,是要生哩!”苏姚氏吩咐道。
苏代二话没说,拔腿就向门外跑。苏厉妻、小喜儿也都闻声赶来,苏姚氏吩咐小喜儿烧水煮饭,让苏厉妻与她守在屋里,做些应急准备。苏厉见众人忙活,自己插不上手,更是听不得弟媳妇的呻吟,索性拿上农具,下田干活去了。
不消一刻,麻姑风风火火地紧跟苏代走进院子,进门就叫:“老姐儿哩!”
听到麻姑的声音,苏姚氏松下一口气,笑呵呵地迎出来:“是他婶儿来了,快快快,屋子里请!”
麻姑笑道:“不瞒老姐儿,天不亮时妹子做个好梦,生生笑醒了。妹子起身走到院里,正在思忖梦里的美事儿,你家老三就上门来喊了。”嘴上说笑着,脚下竟是未停步子,噌噌几下走进里屋,来到苏代妻的榻边,摸摸她的肚子,又听一阵,笑道:“是着哩,小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