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店中伙计迎出来,但在瞥见苏秦衣着后,旋即扭身进屋。见苏秦也跟进来,伙计吃一惊,倚在柜边,不冷不热道:“客官有何贵干?”
苏秦逐一审视挂在店中的各式华服,见到一套士子服甚是中眼,指着问道:“这套服饰全做下来,得多少金子?”
伙计见问,将他上下打量一番,扑哧笑道:“不瞒客官,这套服饰不适合你!”
苏秦冷笑一声,板起面孔:“我在问你多少金子?”
伙计见苏秦虎脸,这也意识到自己违了生意上的规矩,忙打一揖,赔笑道:“客官,这是名士服,一身三套,有春秋装、夏装和冬装,不单卖。春秋、夏装面料是从楚国郢都来的,冬装面料是燕、赵来的正宗裘皮,三套去年十金,今年生意不好,掌柜削价,八金即可!”
苏秦将手伸入袖中,摸出那袋布币,拿在手中,还过一揖:“收订金吗?”
伙计看他只有一袋钱币,知他不是买家,白他一眼,摇头道:“本店是‘王城第一剪’,在洛阳没有第二家,因而不收订金。客官若要实做,须付清八金,十日后取——”
不及伙计说完,苏秦已是一个转身,大步离去,背后传来伙计不屑的声音:“嘿,这人真是,我说这套不适合你,偏是不信!”
中午时分,各家都在吃饭,大街上甚是冷清。苏秦本欲拜访琴师,经这两番折腾,竟是没了心情,肚子也无一丝饿意,漫无目标地沿街溜达,手中下意识地不断揉搓苏厉早上塞给他的那袋钱币,眼前反复闪浮甲士的嘲弄、伙计的不屑。
苏秦拐进一条不大的胡同,欲从那儿抄近路回家。走没多远,身后传来一阵骚动。苏秦回头望去,见是一条黑狗夹着尾巴“汪汪”叫着狂奔过来,两个壮汉各执棍棒,大声吆喝着追在后面。苏秦闪到一边,黑狗从旁边直蹿过去,没跑几步,却见前面现出另一汉子,手拿棍棒堵在胡同的另一端。
眼见无处可逃,黑狗只好回头,奔至苏秦脚下,伏在苏秦面前,全身直打哆嗦,两眼可怜兮兮地望着他,呜呜哀鸣。三个持拿棍棒的大汉前后围拢过来,黑狗越发战栗,呜呜叫着,钻进苏秦的两腿中间。
一个壮汉叫道:“这位兄弟,让开!”
苏秦扫他们一眼,非但不让,反而蹲下身子,伸手抚摸黑狗。黑狗颤抖着伸出舌头,一下接一下地舔他手指,口中呜呜叫着,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尾巴不停晃动,百般讨好,乞求他的解救。
苏秦拍拍它的脑袋,抬头看着一个壮汉:“你们为何追它?”
那壮汉道:“我们是肉铺伙计,方才买回几条狗,一不小心,让这条溜了!”
苏秦继续抚摸黑狗:“花多少钱买的?”
“十块铜币!”
苏秦随手将那袋布币抛在他们脚下:“这条狗,我买下了!”
三个壮汉面面相觑,似乎不肯相信眼前的事实。一个壮汉拣起钱袋,又摸又数又弹,好一番折腾之后,对另外两个壮汉道:“嗨,是真家伙,整整一袋!”
苏秦望着他们:“够吗?”
几个壮汉连声叫道:“够了!够了!”
苏秦冷冷说道:“既然够了,还不快走!”
三个壮汉拣了大便宜,生怕苏秦反悔,撒腿跑去。
看到三人走远,黑狗从苏秦的两腿间钻出来,朝苏秦又是摇尾巴,又是舔脚面,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似乎表达不尽它的感激之情。
真是一条聪明的畜生!
苏秦轻叹一声,拍拍黑狗的脑袋:“回你的家吧!”
黑狗却是一动不动,蹲在地上,歪了脑袋,两只大眼巴望着他。
苏秦轻叹一声,抚摸着它:“看样子,你是无处可去了。那就走吧,记住,以后你叫阿黑。”
阿黑似是听懂他了,在他脚上又是几舔。苏秦刚一起身,阿黑就已头前走去,走几步停下来看看他,冲他晃动尾巴。
苏秦与黑狗回到轩里时,天已昏黑。黑狗看到院中人多,胆怯地蹲在门外。苏秦拍拍它的脑袋,叫道:“阿黑,来,这儿是你新家。”
苏秦引阿黑走进院子,见苏代向他招手,就让阿黑守在椿树下,自己走进堂中。苏虎端坐于席,苏厉、苏代侍坐于侧,都在堂中候他。苏秦一见,赶忙也坐下来。
场面甚是严肃。后墙上依旧悬着那副匾额,匾额下面的祖宗牌位也未拆除,猪头和鸡鸭依旧供在那儿。
大堂正中,苏虎面前的几案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三张田契,上面盖着大周司农府的官印。
苏虎咳嗽一声,扫一眼兄弟三人,轻声说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依昨晚所说,今儿托里正将田产析了。这是三张田契,每一张二十亩,各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五亩桑园。这些都是上好肥地,瘦的为父留下,算作公田。你们兄弟三人还有啥说?”
这当口儿,谁也没有话说,各自垂头。
苏虎又扫他们一眼:“要是都没话说,各自拿去吧。”
兄弟三人谁也没有动手,依旧垂着头,似是没有听见。
苏虎点头道:“嗯,既然你们爱面子,为父只好发话了。苏厉,你是长子,先拿!”
苏厉起身,朝列祖列宗跪下,行过拜礼,又拜过苏虎,回身选了一张下水头的取走。苏虎点点头,转向苏秦,目光充满慈爱。苏秦不敢看他,垂头拜过祖先,再拜过苏虎,随手取过一张。余下一张自是苏代的。
苏虎见三人各自田契在手,流泪道:“厉儿、秦儿、代儿,为父老了,以后只能巴望你们了。”略顿一下,提高声音,“咱是庄稼人,田是咱庄稼人的命。有田在手,走路腰杆就直。手中无田,日子就没盼头。你们打小就看到了,在咱轩里,除去里正家,有田的只有咱苏家。余下的都是隶农,十有九家都在为里正家种田。隶农们过的是啥日子?从年头到年尾,都是在为人家忙活。这点田产,虽说微薄,却是先祖留下的基业,为父力微,未能增加一亩,为祖上争光。好在为父养大你们兄弟三人,也算是份苦劳,不至于在祖宗面前没有话说。为父别的不说了,今儿每人分配二十亩,为父希望几年之后,你们都能广置田产,使二十亩成为三十亩,四十亩,五十亩。若是你们谁能置田一井,就到为父坟头,告诉为父一声。为父为你们祈福!”
听到这里,苏厉眼圈发红,跪下叩道:“阿爹,儿子一定尽力!”
苏虎却不睬他,目光转向苏秦:“秦儿,知子莫如父。你虽浪荡,却是天生聪明,若是能将心思用在田里,纵使先祖,也未必赶得过你!”扫视苏厉、苏代一眼,“不瞒你们两个,为父有个预感,你们三人中,真能将田产置到一井的,只怕还是秦儿。真能觐见周天子,真能与里正家比个高下的,只怕也是秦儿。唉,秦儿,你走这几年,为父……为父心里疼啊!你回来了,为父高兴,为父高兴哪!”
话及此处,许是兴奋过度,苏虎竟是双手捂脸,呜呜哭泣起来。
看到父亲说出此话,又如此倚重于他,苏秦心中一阵绞痛。莫说是与里正攀比,即使周天子、周王后,他也早就见过了,还有周天子的两个公主……然而,这些事情他不能讲。再说,即使讲出来,在这轩里,哪一个肯信?
苏秦所能做的只是缓缓跪下,朝苏虎拜上三拜:“是儿子不孝,对不起阿爹了!”
看到苏秦与几年前判若两人,苏虎更是高兴。父子几人又叙一时,苏姚氏端来饭菜,苏虎起身祷告几句,撤去堂中牌位,将所供的鸡、鸭取下,撕去一半,交予苏姚氏,要她拿去偏房,由女眷们吃去。
翌日晨起,苏秦洗漱过后,吃过早饭,走出院门。阿黑早已候着他,摇尾巴直趋过来,舔他脚面。
苏秦拍拍阿黑:“阿黑,随我去趟伊里!”
黑狗摇尾巴头前走去。
洛阳周室仍旧采用西周时的乡里制,乡下设里,里设里正。
轩里村与伊水东岸几个村子组成一里,名唤伊里,里正姓刘名权,先祖是威烈王时大夫,置田百井,为方圆十里大户之一。后世数代不务正业,刘家衰弱,田产减至八十井。至刘权时,精于农务,善于结交,被司农大人举为里正,家业再振,田产跃升至一百二十余井。轩里二十余户,除去苏家,清一色是他家佃农。苏家田产因是周天子亲赐,他虽垂涎,却也不敢造次。
伊里在春秋时是个古邑,有城有壕,只是年久失修,无人守备,变成一个土寨子了。邑中居民原有数百户,都跟苏家一样是周室隶农。百年来世事变迁,周室衰落,这些隶农大多逃往他处,余下百来户,转成刘家佃农。里正刘权一家,就住在城邑中间,庭院苑林占地数十亩,在这伊水岸边,算是豪门了。
苏秦刚走进来,里正家的几条大狗见到阿黑,立时狂吠起来,吓得阿黑夹起尾巴,紧紧贴住苏秦。早有人报知里正,里正迎出,见是苏秦,喝住狗,朝苏秦打一揖道:“我道是谁,原是稀客来了。”
苏秦还揖道:“苏秦见过里正。”
里正不无惊异:“咦,二少爷,你不口吃了?”
苏秦笑笑,算是回答。里正将他让至客堂,早有婢女沏好茶水,放于几上。
里正让过茶水,笑道:“昨儿你阿爹来,将少爷的事细细说了。常言说,浪子回头金不换。二少爷,你能回头,莫说你的阿爹欢喜,就是我这个当里正的,也是打心里高兴。这不,你阿爹要换田契,刘某二话没说,当即备下车马,随他前去司农府,眨眼工夫就办妥了。苏秦哪,你只管好好种地,刘某向你阿爹承诺过了,只要你的地种得好,刘某定在司农大人面前保荐你,只要司农大人高兴,没准儿你能觐见天子呢!”
苏秦微微一笑:“请问里正,像我家这样的田产,一亩可值多少金子?”
里正大是惊讶:“嗬,刚一分家,这就想着置地了。哈哈哈哈,有志气!”眼珠儿一转,“二少爷,跟你实说吧,你家的地是上等好地,值钱着呢。你要想购置,真得花些金子!”
苏秦又是一笑:“得花多少金子?”
里正垂头思忖一时,抬头道:“这么说吧,置田产的事,没有定准,有旱田,有水田,有桑园,还有林子,地不同,价值也不同。似你家的地,得看地块,具体值多少,刘某真也说不大准。”
苏秦从袖中摸出自己那份田契,摆在几上:“像这上面的呢?”
里正细细一看,赞道:“嗯,二少爷,刘某贺你了。不瞒你说,你家这一井地,就数你分的地好,上水头不说,地力也肥,好地呀!”
苏秦敛住笑,目光直逼里正:“里正大人,我问的是,它值多少金子?”
里正怔了下,因吃不准苏秦用意何在,只好赔笑道:“是是是,我得细看一下才是,”拿过田契,端详一番,“这么说吧,旱田一亩三金,水田一亩四金,这桑田嘛,一亩少说也得二金!”
苏秦点头道:“里正大人,谢你估值了。在下此来,是有一事烦请大人。”
里正笑道:“这个好说,刘某既然做了这个里正,理当为大家跑腿!”
苏秦指着田契:“这是在下昨日分得的二十亩田产,除去五亩桑田之外,另有十亩旱田、五亩水田,照大人所说,当值五十金。在下因是急卖,只求四十金,烦请里正大人为在下寻个买主。”
“二少爷,”里正大吃一惊,“这……如何使得?”
苏秦笑道:“怎么,里正大人为难么?”
里正看看苏秦,又看看田契,故意皱下眉头,长叹一声:“唉,别的倒是没啥,只你阿爹那里,我不好交待。”
苏秦拱手道:“就请里正大人暂时保密,莫要告诉阿大。”
“好吧,刘某帮你这个忙。敢问二少爷何时用钱?”
“越快越好!”
里正低头思忖有顷,再次抬头:“这么多钱,二少爷又这么惶急,叫刘某哪里去寻买主?”
苏秦想了一想:“依里正大人之意,该如何才是?”
里正又想一时,笑道:“这样吧,二少爷若是急于用钱,这点田产暂且寄放刘某这里。无论何时,二少爷若是回心转意,只需将本息还予刘某,十五亩良田仍是二少爷的!”
“金子呢?”
里正轻叹一声:“这些年收成不好,刘某家中也不宽余,二少爷要是急用,刘某只能临时凑出三十金。”
“三十金就三十金!”
里正心中窃喜,起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拿出三十金摆在几上:“二少爷点好,这是三十金,你写个收据。这是两个新田契,一个十五亩,押在刘某名下,另一个是五亩桑田,你也签好,画押,待会儿刘某到司农大人府上加过印玺,就算成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刘某自会使人给你送去。”
苏秦写好收据,在两块田契上签字画押,收起金子,揖道:“在下谢过里正了!五亩桑田的田契加过印玺之后,还请里正暂时收存,一个月后,烦请里正直接交付在下长兄苏厉,向他说明因由。”
里正还过一礼,点头道:“这个好说,刘某听公子的。”
苏秦走出里正家,指使阿黑回去,自己径投洛阳,来到号称“王城第一剪”的那家铺子。看到又是苏秦,那伙计坐在柜台后面,连身子也不欠,淡淡说道:“客官大人不会是来订制那套士子服的吧?”
苏秦斜他一眼,从袖中摸出八块金子,“啪”的一声掷在地板上:“这是八金,十日之后,我自来取!”言讫,转过身子,大踏步走去。
那伙计眼睛大睁,正在那儿发愣,帘子掀动,掌柜急步蹿出,朝伙计大声骂道:“你个瞎眼狼,差点误我大生意!还不快请客官回来,不量尺寸,如何做衣?”
伙计猛醒过来,拿上皮卷尺,一溜烟儿追出店铺,见苏秦已经走远,急追一阵,大声叫道:“客官留步!”
苏秦站住,冷冷问道:“怎么,金子不够吗?”
伙计“扑通”一声跪于地上:“够够够,小人是来为客官度量尺寸的!”口中说着,两手已飞快地为苏秦上下度量。
正在此时,远处飘来一阵极尽优美、凄婉的琴声,如同仙乐似的。
苏秦陡然心动,侧耳聆听,两腿不由自主地循声而去。那伙计不敢硬拦,竟是站直身子,小跑步跟在身后,在他的肩上最后比量几下,长出一口气,躬身打揖道:“客官慢走!”
苏秦听若未闻,循声寻去。走有将近一里,苏秦方在王城的朱红城墙外面,看到老琴师两眼紧闭,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倚树而坐,忘情地弹奏。琴师前面摆着一只残破的饭碗,碗里有两块铜币,碗边地上也有一块,显然是路人丢下时弹出来的。
阵阵朔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声响。琴师穿得甚是单薄,可说是衣衫褴褛,形如乞丐。此处甚是偏僻,几乎没有行人,那几块铜币,必也是闻声而来者施舍的。
苏秦屏住呼吸,在距琴师几步远处站下。琴师毫无感觉,十根几近干裂的手指不无灵巧地拨动琴弦。琴声时而高亢,时而凄楚,如泣如诉,如悼如惋。
苏秦静静地站在那儿,微闭双眼,用心聆听。听有一时,苏秦竟是呆了,泪花从他的眼角里流出,滚落在地上。苏秦走前几步,在老人面前缓缓跪下,叩拜于地。
两行老泪从琴师的眼里流出,琴声止住。
苏秦三拜,泣道:“晚生苏秦叩见先生!”
琴师睁开眼睛:“苏士子免礼!”
苏秦再拜道:“先生之琴出神入化,苏秦今日听到了真正的音乐!”
琴师目视苏秦,缓缓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