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绕去,且战且退,丁三等人紧追不舍。快到通道尽头时,罗文腿上中刀,打了个趔趄,歪在地上。
庞涓惊叫:“罗兄——”
丁三等已是紧追上来,庞涓迎上去挡住敌人。丁三手下人数虽多,在地道里却也无法施展,更有庞涓拦在前面,谁也不敢硬来送死,双方僵持起来。罗文以手拄剑,挣扎着站起,走前几步,摸到暗门,用力扭开铁锁,将门打开,急道:“庞兄,快,从这儿出去就是一片竹林,向右拐就到围墙了!”
庞涓且战且退,缓缓说道:“你先出去,我挡住他们!”
罗文急道:“再不走,我们就死定了!”
庞涓退至门口,罗文猛力将他朝外一推,自己顺手将门关上,插牢。庞涓用力推门,竟推不开。门内罗文大叫:“庞兄,快走!”
接着是一阵剑击声和惨叫声,跟着听到一声闷响,有人在拔插栓。
庞涓无奈,飞身出去,果然看到一片竹林。庞涓钻进竹林,向右拐至围墙边。丁三等追过来时,庞涓正在跃过围墙。丁三等急追过来,翻过围墙,早已不见庞涓身影,胡乱搜索一阵,返回府中。
一直守在院中等候消息的戚光看到丁三扑通一声跪下,已知端底,冷冷说道:“又让他们跑了!”
“小人无能,干掉了姓罗的,让庞家小子走了!”
戚光的脸色阴沉下来。
丁三忙道:“戚爷放心,那小子不会走远!”
“哦?”
“只要我们关着老家伙,那小子不会不来!”
戚光白他一眼:“你们这些蠢材,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叫我如何向主公交代?”
丁三叩首道:“戚爷教训得是!”
戚光站起来,在院中来回踱几步,停住脚步:“你听着,前面是两个泼皮,再搭上这个罗文,庞涓身上就是三条人命。你们弄个场面,报司徒府去!”
丁三眼珠一转:“戚爷妙计,小人这就安排!”
“另外,”戚光缓缓说道,“安排几人好生照看庞师傅,不许他出任何意外!”
“小人遵命!”
丁三出来,使人带走庞衡,将现场收拾停当,连夜使人写出诉状,将庞涓如何贪图渔人、樵人赏钱,如何谋财害命,如何被府中护院发现,又如何杀死护院逃走等,写得有鼻子有眼。戚光看过诉状,不无满意地点了点头,使人前往司徒府鸣冤。
堂堂大魏都城、森森上大夫府中竟然接连发生两起命案,且所杀之人中还有君上亲自召见并赏赐的模范子民,司徒府亦是震惊。朱威感到事关重大,使人前往上大夫府验看现场,确定凶手是庞涓,当即写出通缉告示,盖上官印,发往各地乡邑。
庞涓逃进林里,伤心欲绝,将剑插于地上,泪水夺眶而出,朝城中连拜数拜,失声悲泣:“罗兄——阿大——”拜毕,咬牙切齿,“陈轸奸贼听着,此仇不报——”猛站起来,挥剑将一颗胳膊粗的小树拦腰斩断,“庞涓有如此树!”
庞涓并不是莽撞之人。起过毒誓,他依靠大树坐下,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开始思索复仇计划。眼下报仇肯定不行,一来安邑是陈轸的天下,二来他人单势孤,纵使摸进府中,怕也难以成事。
大丈夫报仇,十年不迟。庞涓思索再三,决定暂避眼前一时,再寻时机复仇。然而,去何处避祸,庞涓却是犯难,因他自幼一直在安邑长大,除安邑之外,别处并无熟人。
庞涓正无主意,突然想起罗文曾对他说,父亲要他有事去找季叔。庞涓心中忽然亮堂起来,因为早些时间,他曾听父亲讲起过去,说他家原住大梁,父母双亡,唯有三弟名唤庞青,住在大梁南街,是个桶匠。庞涓打定主意,决定去大梁寻找叔父。
翌日凌晨,庞涓找到一户守林人家,见室中无人,自去灶房寻了吃的,又到屋中寻出一件粗布衣服穿上,见墙上有顶斗笠,顺便摘下戴在头顶,摸出几枚铜币放在灶台上,出林径投大梁而去。
走不多时,庞涓来到一个小镇,见十字街头围起一大堆人。庞涓挤上前去,却是两个衙役正在张贴告示,为首一张告示上,赫然画的是他庞涓,下面还有他的籍贯、姓名和所犯罪行。
庞涓详细读过自己的罪行,冷冷一笑,拉低斗笠,径自离去。
魏惠侯自得公子卬送来的王服之后,每日临睡之前都要试穿一遍,南面称尊的热度亦日渐升高,到五月初九大朝这日,也就是渔人、樵人宣称凤鸣龙吟之后的第三日,惠侯更有一种如火烧身的感觉。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一身寝衣的魏惠侯仍旧盘腿坐在寝宫,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根本没有动身之意。
司服太监手捧朝服,勾头候于一边,悄声提醒:“上朝钟声响过三遍了,君上!”
魏惠侯不去睬他,缓缓转向毗人,喃喃说道:“今日是大朝吧!”
毗人应道:“回禀君上,今日五月初九,是大朝,朝中下大夫以上诸臣,正在廷中等候君上!”
魏惠侯缓缓站起,来回走动几步,忽地抬头问道:“秦使公孙鞅上朝了吗?”
“公孙鞅是外臣,若无君上召见,不能上朝!”
“让他也上朝吧!”
“老奴领旨!”毗人会意朗声传旨,“君上有旨,传秦使公孙鞅上朝听宣!”
魏惠侯又候一时,方才瞄一眼司服。司服急捧衣服过来,正欲更衣,魏惠侯白他一眼:“不是此套!”
司服不明所以,一时愣了,手拿朝服怔在那儿。毗人眼珠儿一转,疾步走到旁边的衣架里,取下王服、王冠、王履等。魏惠侯略略点头,先自走到铜镜跟前。
毗人亲自动手,小心翼翼地服侍惠侯穿好王服、王履,戴好王冠,王带,惠侯在镜前左右摆动一番,方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对毗人:“寡人穿上这套服饰上朝,不会吓倒人吗?”
毗人当即叩伏于地:“老奴叩见陛下!”
司服等众宫人见状,齐齐跪下:“老奴叩见陛下!”
魏惠侯对着镜子,亲手正了一下王冠,对毗人道:“上朝!”
在众人的簇拥下,身着王服的魏惠侯走至大殿偏门,在门外停住。文武百官早已候立于内,黑压压一片。
毗人先一步走到龙椅旁边,清下嗓子,大声唱道:“陛下驾到!”
听到“陛下”二字,众臣无不傻在那儿。正在惊愣,身着王服、王冠、王履的魏惠侯从殿后转出,迈步登上主位,缓缓坐上龙椅。
整个朝廷鸦雀无声,连出气的声音都听不到。魏惠侯横扫众臣一眼,咳嗽一声,朗声说道:“诸位爱卿,自春秋以降,周室失德,礼崩乐坏,诸侯不能安其所,百姓不能乐其业。演至今日,天下战乱更多,民生更苦,百姓犹处火海之中。今有凤鸣于龙山,龙吟于逢泽,此乃天降祥瑞于大魏。寡人决定秉承天意,准允秦公所请,自今日起南面称尊,内安诸民,外抚四海,再造上古盛世!”
众臣似乎仍未明白过来,个个呆若木鸡。太子申、朱威、龙贾诸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
站在陈轸身边的公孙鞅扫过众臣一眼,知道关键时刻已经来临,当下跨出一步,叩拜于地,大声唱道:“秦使公孙鞅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陈轸、公子卬见状,亦各跨前一步,叩拜于地:“微(儿)臣恭贺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文武百官这才明白过来,也都乖巧地叩拜于地,纷纷道:“微臣恭贺陛下!”
魏惠侯朝他们微微点头,冷峻的目光依次扫向那些仍然站在原地的大臣。太子申走前一步,急跪下来。朱威、龙贾他们见状,无不跪拜于地,齐声道贺。
魏惠侯双手微摆:“众卿平身!”
群臣齐道:“谢陛下!”
众臣起身,依次按班站定。
魏惠侯再扫一眼群臣:“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公孙鞅再次跨出:“微臣公孙鞅有奏!”
“爱卿请讲!”
公孙鞅朗声说道:“陛下以天下苦难为重,南面称尊,力挽狂澜,实乃天下万民之幸。微臣以为,陛下当传檄列国,会盟天下诸侯,挑选吉日胜地,祭天拜地,盟誓登基,诏告天下,普天同庆。陛下还应依据历代王制,扩建宫城,修订典章,广播仁德,恩泽万民!”
魏惠侯连连点头,转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出列奏道:“微臣在!”
“公孙爱卿所奏应是当下急务。寡人封你为上卿,暂摄大宗伯之职,妥善筹办典章礼仪等一应事务!”
陈轸叩道:“微臣领旨!谢陛下隆恩!”
公孙鞅亦前一步叩道:“微臣还有一请!”
“请讲!”
“秦公膝下紫云公主年方及笄,素慕上将军威名。秦公有意攀亲陛下,托鞅为媒,再结秦晋之好,微臣叩请陛下恩准!”
魏惠侯哈哈笑道:“好好好,寡人准允秦公所请!昔有秦晋之好,今有魏秦联姻,可谓千古佳话啊!”
“公孙鞅叩谢陛下隆恩!”
“爱卿免礼!”
公孙鞅谢过,回到原位。
魏惠侯着王服上朝之事迅速传至宫外,公孙衍听到,大吃一惊,三步并作两步,急急赶往相府。
老相国早在鸡鸣时分就已起床了。听得上朝钟声响过头遍,他匆匆穿上朝服,正欲出门,猛然想起君上让他三日之内不得上朝之事,只好长叹一声,不无烦闷地在院中走来走去。
钟声响过三轮,老家宰看到白圭仍在院中走动,提醒道:“主公,上朝钟声响过三轮了!”
白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唉,君上要我赋闲三日,今日恰是第三日,如何上朝?”
老家宰安慰道:“主公,您也太累了,是该好好歇息几日!”
白圭眼望宫城方向,不无感叹地说:“自先君文侯时起,白家世受魏恩,方有今日之荣。先父临终时,再三嘱我辅佐君上,报效国家。唉,白圭无能,眼睁睁地看着奸贼蛊惑君心,为祸国家,我却束手无策,有负先父遗托啊!”突然想起什么,抬头望着家宰,“咦,这次回来,怎么没有看到白虎?”
老家宰心头一震,迟疑有顷:“回——回禀主公,少爷许是——许是跟人学艺去了!”
白圭见他言语吞吐,反倒起下疑心:“学艺?他学何艺?”
老家宰更显慌乱:“这个——许是习武去了!”
白圭正要追问,公孙衍已走进来,不及见礼,急急说道:“主公,宫中有人说,方才君上着王服上朝去了!”
白圭大惊失色,身子歪了几歪,被公孙衍扶住。白圭手捂胸部,连喘几口,渐渐稳住心神,对公孙衍道:“快,陪我进宫!”
公孙衍陪白圭急进宫中,行至廷外,刚好听到刚刚宣布称王的魏王声音:“何人还有奏本?”
话音刚落,白圭沉沉的声音即从宫外飘来:“老臣有奏!”
满朝皆吃一惊,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口。白圭在公孙衍的搀扶下,步履踉跄地走进宫门。白圭整理一下衣冠,甩开公孙衍,刚行一步,一个趔趄歪在地上。公孙衍疾步上前,扶起他,一步一摇地走到殿前。
全场寂然。
走至公孙鞅面前时,白圭老辣的目光直逼公孙鞅,似要看透他的五脏六腑。公孙鞅心头一颤,感到一股杀气迎面直逼过来,赶忙运气摄住心神。
对于公孙鞅来说,真正的大战就在眼前。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设计进行,唯一的对手就是白圭。
白圭慢慢跪下,叩拜于地:“老臣白圭叩见君上!”
魏惠侯当然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眉头微皱,甩出一句:“老爱卿欲奏何事?”
白圭朗声奏道:“君上万不可听信奸贼之言,置天下礼义于不顾,自毁先祖基业!”
白圭当真豁出去了,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开口即出重话。所有朝臣皆是一怔,魏惠侯别过脸去,冷冷说道:“老爱卿,寡人不是让你赋闲三日吗,怎么违旨上朝呢?”
“君上,请容老臣一言!”白圭连连顿首,“天子之位,不是可以随便坐的。周室虽衰,但王权神授,九鼎天铸。自春秋以降,虽说乱象纷呈,列强争霸,强者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君上可曾见过哪一家取天子之位而代之?虽有蛮楚南面称王,可究其根底,蛮楚终为异族,非周室一脉。微臣敢问君上,中原列国可有认楚为王的?”
白圭之言掷地有声,如一瓢凉水当头浇下。魏惠侯心头一怔,嘴巴掀动几下,竟是无言以对。
全场死一般的静寂。
“没有,从来没有!”白圭略顿一顿,语气愈加坚定,“中原列国只尊周天子!君上承继先君基业已经多年,当知其中因由!”
朝堂越发静得出奇。白圭抬起头来,捋一把雪白的胡子,威严的目光扫过众臣。朝中诸臣无不被白圭的德望和正气震撼,即使魏惠侯此时也是做声不得。
公孙鞅知道,此时若是再不出话,就会功亏一篑,前功尽弃。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慢慢睁开眼睛,目光缓缓移向白圭,语调虽柔,杀气却是逼人:“好一个王权神授!请问白相国,商汤代夏之时,王权在哪儿?武王伐纣之时,神授又在哪儿?天下礼乐早已改变,白相国仍然抱着旧事不放,岂不是刻舟求剑吗?”
公孙鞅字字如锤,句句属实,纵使白圭,心头也是一震,胡须抖动,无言以对。
场面越发静寂。正在此时,突然响起一声冷笑。笑声虽轻,在这死一样静寂的朝堂上却是刺耳。众人无不吃惊,循声望去,竟是跪在白圭身边的公孙衍。
公孙衍将头转向公孙鞅,直盯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良造如此强词夺理,咄咄逼人,是欺我大魏无人吗?”
白圭搅场虽为节外生枝,却在公孙鞅的意料之中。半路里突然杀出一人,却是大出他的预料,心头不由一震,眼望公孙衍,狐疑道:“阁下是——”
公孙衍微微抱拳:“在下无名小辈,只不过看穿了大良造屈身使魏的真实用心而已!”
公孙鞅心内震动,面上微显惊慌:“你——且说公孙鞅是何用心?”
“大良造力劝君上称王,名为臣服,实则让我大魏成为山东列国的众矢之的!”
公孙鞅暗中运气,强出一笑:“阁下言重了!陛下德威并重,南面称尊,山东列国莫不臣服,何来众矢之的一说?”
公孙衍再爆一声冷笑:“这点道理小儿也能明白,大良造何作不知?魏与列国同为列侯,虽有大小强弱之分,却无上下尊卑之别。魏国若是称王,上下尊卑立现,列国岂能甘心?魏国称王,列国必生救亡之志,何来臣服之说?列国既不甘心,又不臣服,势必视魏为敌,群起相抗,魏国难道不是众矢之的吗?魏与山东列国争端蜂起,大良造还能甘心臣服吗?即使大良造甘心臣服,秦公他能甘心臣服吗?即使秦公甘心臣服,与魏血仇数百年、更有河西之辱的老秦人能甘心臣服吗?”
公孙衍的一连串设问逐一点出了称王之举的可怕后果,满朝震动。纵使魏惠侯,心头也是一震,两眼微微眯起,眼角瞥向公孙衍。
白圭朗声接道:“君上,公孙鞅蛊惑君上称王,意在使君上引火烧身,与天下列国为敌,再让我与列国鹬蚌相争,他秦国好坐享渔人之利。公孙鞅用心险毒,罪在不赦。老臣恳请君上诛杀此人,以儆后世歹恶之徒!”
魏惠侯脸色阴寒,身子朝后微仰,目光渐渐落在公孙鞅身上。
朱威知道火候到了,缓步走到白圭身边,跪下叩道:“君上,微臣赞同白相国所言,恳请君上从长计议!”
龙贾亦叩拜于地:“君上,秦人图我河西之心从未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