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张总长,我先问:“有改组故宫博物院的事么?”
张答:“有!”?
我问:“怎么样?”?
他答:“还是另组委员会,去掉在东交民巷的一部分委员,加入一部分旗人同汤尔和等的一班元老。”
? 我知道自然是赞助所谓一部分旗人的立场,我再没有话说,辞退了下来。我出了内务部,去参加了一个私人的应酬事项,再到大院胡同庄先生处。?
同此事的另一方面人,而又同我正做同僚,也是庄先生的姨甥亲戚恽恭孚(宝惠),常州画家恽寿平的后人,他先在那里。
我那时正兼做着北京市政公所的坐办,恽是会办,我们是天天见面的,又都是亲戚,但是政见与立场却正相反。我是站在民党方面的,同时自己很严正地站在民国官吏的立场;恽则以遗少式的立场来做民国官,因为他做过亡清什么军咨府的任务,而与这班遗孽正是一流,所以他的来头,正也与我站在敌对的地位。他来告庄先生,正与我同一题目,而比我更清楚了。
他说:“昨天所派的保管员取消了,委员会中的旗人是:载询、同宝、瑞臣;所谓遗老是:王士珍(聘卿)、赵尔巽(次珊)、孙宝琦(慕韩)、何煜(南荪)及恽恭孚本人。”此中除何南荪正是市政督办,是以地方地位以及代表张宗昌的缘故拉入,别无作用外,此外还有袁金铠等代表奉张的力量,都是属于复辟派的。
恽的先到大院胡同看庄先生名为请示,当然是取帅印的前奏了,庄先生只有说:“我以后不想再问院事,君等好自为之!当然这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恽诺诺地一种虚伪的恭敬暗含着得意的状态下走了。?
庄先生于是向我说:“你往东交民巷走一趟罢!把这许多经过告知李石曾、易寅村两位。”我当天到东交民巷去,见到了李、易,告诉了他们一切一切。?
李先生说:“庄先生最好要有文字表示!”?
易先生说:“交代一定要明白点查,以明责任!”
我又回去把他们两位的主张答复庄先生,庄先生都首肯。?
第二部分:成立故宫博物院却军与拒收(4)
第二天,阁议正式通过改组故宫博物院,由国务院函聘委员21人。旧人之中,只留了汪伯唐先生(大燮)同庄先生两位。订完暂行保管办法六条,设干事若干人,由院部分别派充,以下再设办事员若干人。?
到了本月21日,这个所谓“故宫保管委员会”于下午1时在中南海居仁堂开第一次大会,选举正副委员长,居然用民主形式了,并且当时的阁员,也都参列了,足见其事之郑重。委员之中,据报纸登出者,有遗老遗少,有号称名流,有满清亲贵,有曾任大官,有议员、有大掌柜如孟广玷、高金钊等,他们都是什么瑞蚨祥绸缎店等类的老板掌柜。我当时看不起这班商人,或者是我的封建思想作怪。可是他们毕竟不懂得所谓古物文献是什么玩意。今天细细一想,其他的人又何尝懂得呢?所谓知识阶级,又都懂得吗?我真不禁爽然了!?
闲话少说!此时由杜锡?宣布开会宗旨,提出即刻选举正副委员长,结果:赵尔巽以6票当选为正委员长,孙宝琦也以6票当选为副委员长。自然是当场制造的民主式选举。赵、孙各有一篇简短的演说,都是心口不能如一,词理也就不能充沛,这里也不必记录,事后想来,比那长篇阔论、不知所云地讲详八股的却高明得多。?
庄先生因不久前血压高中风不良于行,因此不到,在报上发表一篇宣言,写着:
?
庄蕴宽启事:
蕴宽行能无似,辱各方推举拎故宫博物院事,始令监察,继任维持。荏苒年余,幸免罪戾。
社会监视之严,同人扶助之切,此蕴宽所应为故宫博物院永永致其感谢者也。兹者政府另有保管委员会之组织,会中诸公多为一时耆硕;前此京师危急之际,尤赖竭力匡扶,今复由维持而入于保管时期,基础益应巩固。举凡院中国宝重器,以至一草一木,愿始终为国人所共同珍护。发扬光大,视听所昭,岂惟蕴宽一人私幸而已?蕴宽惟有慎重交代,以清经手。仔肩既卸,借得养疴,其为忻忭,尤难言喻。敢告国人,尚希公鉴!
这样,故宫博物院的同人,在23日下午3时,召集会议于神武门内办事处,议决要求政府明令声明三事:一、不发还溥仪;二、不变卖;三、不毁灭。然后可以由院组织移交委员会,逐项点交,清讫手续。同时发起了一个监督同志会,照了相,散去。27日的下午,我又到大院胡同见庄先生,庄先生交给我两封信:一封是国务院公函,解释保管意义;一封是国务院秘书长孙润宇的信。都是为了前日同人集议而发,主要是疏通意见,我拿着转给了同人。?
29日下午,马衡来了,我又同他到大院胡同见庄先生商谈这一交接的问题。马衡先走了。我留在大院胡同拟订组织移交委员会及其章则。我们的意思,很明显地要一一清点,方才可以明责任,为将来监督张本。可是保管委员会,他们倒不在乎,却怕旷日持久,自然多所不便,用意可想而知。他们至少如赵尔巽之流,还想为故主尽忠摸点鱼回去呢。否则他们为什么为民国来保管?可是无法向人说,于是乎为难了。?
李石曾先说话了,他说:“譬如有人转交银钱包,受包的人,不是当面点讫无误,那就只有信用那交来的人,自愿负责声明令前手责任终了。现在,如果新保管委员会不要一一点交,他们应该登报声明,自愿负担全责,此后凡发现任何损失,皆与旧经手人无干。”我们拿这个意思告知他们,却也不肯照办。我自理直气壮,他却理屈辞穷。一反历来新旧交替的常规,真乃奇谈。?
第二部分:成立故宫博物院却军与拒收(5)
到了8月2日,赵次珊、孙慕韩两老,要到故宫来参观,事前来同庄蕴宽先生说,庄先生答应了,要我同马衡去招待,我们都辞不去。于是听其自己前往,叫庶务照料。下午,有人来报告了:原来他们两人用明攻栈道、暗渡陈仓的妙计,是借着参观而来接事,所以来时是率同多人,来执行委员长职权,因为那天正是“黄道吉日”宜于上任的日子。并且由庶务给他们发请帖,邀请我们订明天下午,赴清史馆宴会。
同人哗笑着对这一个故事,认为世上没有这样的交替办法,赴宴去不去呢?同时犹豫着。
第二天下午,庄蕴宽先生来电话了,劝我去;庄先生自己却不能去。我同大家商量的结果,李玄伯、袁守和、马衡都不去,此外随便去几个人应付,我只得去了。还有江叔?先生(瀚)、俞星柜、陈垣,一共四个人。其余都是保管委员会新派的干事先生们。设了两席,赵、孙两老作主人,非常谦下地招待着。席间只着风月,不及正文。宴毕,陈垣发言了。
他说:“必须组织点交、接收两个委员会,我们方才可以点交。”我们各有说明。“总之,必须点完一处,移交一处;未点以前,用旧封;点完,交新会换封、负责。”
“那末,我们商量了再答吧!”孙答。赵一句也不说。9点钟了,不欢而散。3日过去,消息杳然。到了6日那一天,忽然传出赵、孙两老辞职了,7日,阁议又慰留。
原来是:赵、孙同我们的交接办法意见不合,其原因在前面已经说明,而我们是理直气壮的,他们的“肚皮经”却苦在不能说明。尤其是一个无所谓的没有成见者,自然是觉得我们所说的理由合乎道理。所以当赵去对杜锡?谈起两方面的争执时,杜一介武夫,正是一个无所谓的朋友,他不明白这一个点交,是要旷日持久而不利于他们的企图的。他说:“清点移交当然之事,为什么不呢!这是无可非议的。”并且以为“分设移交、接收两委员会来做,也颇为正当,可以照办。”?
赵老头儿这一下,碰了一个硬钉子,他有苦说不出,于是只得大怒了,他说:“我偌大年纪,却来碰杜锡?的钉子,我不干了。”于是孙宝琦也只有不干。一同辞职大吉。8日的一清早,大院胡同来了电话,告诉我,陈援庵先生为王琦的宪兵司令部提将官里去。很明白地是为了接收点交的问题,是赵老头方面的攀龙朋友,因为不能走马上任,所以来示威。前一天,他就露出这样意思,大家没做理会,不想今天就实现了。
第二部分:成立故宫博物院却军与拒收(6)
王琦是张宗昌的一个走狗,赵老头是张的恩主,所以赵的左右可以驱策王琦,这是非常明显。此时只有由庄先生电告孙老头营救,一忽儿,赵、孙两位同到大院胡同见庄先生说:“已电王琦释放。”到了午刻,果然释放了。可是陈先生撒娇了,他不肯走,一定要追问理由,王电复赵时,并且说:“这个姓陈的太可恶,他还硬不肯走。”我们听到不禁失败。但是放则放了,却派了宪兵二人,到陈垣庵寓所监视他的行动,似乎将近一个月。又风闻对于李玄伯及袁守和也有不利的消息,由庄先生告诉我转达他们暂时避去,后来也没有什么。
那同一天的4点钟,我们在神武门开点交委员成立会,可是到的人很少,因为江叔瀚先生年高德劭,被推为临时主席,李玄伯发言不少,江先生也意兴豪迈,结果又推定了何海秋、汤铁樵、俞星柜同我四个人为会章起草员,并且作了一个新闻,交给通讯社发表。
17日的上午,庄蕴宽先生又召我,叫去访问李石曾,因为天天有人到大院胡同催促移交,庄先生想就在今天召集双方再在大院胡同会谈,我劝从缓再说,禁不起国务院又来催,于是定了明天举行,我被累得奔走于大院胡同以及东交民巷李、易两先生处,往返商量办法,真伤脑筋。?
18日下午,到开会的时间,双方到的人都不多,赵、孙两老儿也没来,这样地算了。? 这样地相持着几乎一个多月,到了9月21日,杜锡?辞职了,阁员之中,外交蔡廷干病在法国医院,内长张国?、交通张远伯联袂出京,卫戍司令王怀庆也到天津看他儿子的病去了,杜内阁就算这样完蛋。此项保管委员会的流产,是没有问题的了,但是,国务院秘书长孙润宇同他的几个僚属还想做最后的努力,他在事前嘱托颜俊人先生(惠庆)来斡旋,颜就在他的私宅中柬约同人订23日晚餐,我不晓得为了什么?去了。到达之后,看见孙同严仲桢??严名家干,是国务院一个佥事,他做过我的二房东。??还有熊秉老、孙慕老,才知道仍为故宫的事。席终,孙、严二位,非常殷殷地敦促慕老,意思是:想再一度召集新委员会,看孙慕老的意思,态度阑珊,亳无积极的表示,于是又白吃一顿完事。
我们在这般兵荒马乱、你争我夺、朝不保暮之际,却完成了一桩可喜的幽闲工作。我们在6月起一直到8月24日完成拓印24部乾隆时代搜集的秦汉印谱,叫做《金薤留珍古铜印谱》,为印总共1300余件,除掉最后有一小部杂印外,其余都是秦汉官私玺印,相当精美。这谱是由我同王福仓(?ND63E?)、唐醉石(源邺)及马衡四个人主拓的,历时三个月。正当鸟乱的时期,常常怕拓不完,居然成功了,我们每人得到一部,作为酬报,我们相当高兴。
恰在此时,奉天军队入主京师,一时大高殿以及神武门外筒子河营房,都有大队人马要来占用。我一方面是京都市政公所的坐办,又是内务部主管治安的责任者,又是内务部委派对故宫博物院主持的中坚,疲于奔命,交受其困,真是累得要死,以致于夜间连续失眠,无法入睡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老实讲,我一度真是灰心,不想再介入故宫事务,因为麻烦太多,涉及人太广,且都是国家顶级要员,面对的又是顶级国宝,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怀疑我们是为了私欲,才做这种努力。冯玉祥被冤枉就是例子,弄的不好得罪了哪位“神明”我们也成了冯玉祥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自己还是回家作画吟诗乐得悠哉游哉,岂不是好。后来转念又想,“故宫”之事搞到如今,别人是无法再接手搞了。我真若撤走,“故宫”大业肯定毁于一旦,事到如今无论天堂地狱,都要走到底了。
第二部分:成立故宫博物院维持会(1)
我拼命奔走了若干天,故宫总算没有叫大兵侵入,然而形势非常紧张。这时张作霖到了天津,就要进京做大元帅了。顾少川(维钧)暂时以国务总理摄行大总统职权的摄阁时期,于珍做卫戍司令,颇想出力维持京师治安。在10月13日正午,在他的帅府园卫戍司令部约集负责主管机关开治安会议,我是代表内务部去的,讨论了3个钟头,到3点钟方才散会。
于司令的为人相当诚挚,脑筋也清晰。他的秘书长杨晓沧,四川人,是我早就相识之朋友,也参加过清室善后会,极重视故宫博物院的事业,也在会场见到,我们谈得很久。我知道可以得到一个最好的帮手,因此非常兴奋,又分别的去告知庄、李、易,他们同得安慰。
当时李石曾先生的意思,要邀集一时的名流学者,发起一个维持会,叫政府当局以及军警有关系的人们,一致以私人资格加入,大家来合力维护故宫,庄、易两位也都赞同,我也附议。他们就嘱我同袁守和同去与汪伯唐(大燮)商量办法。
汪先生正在生病,他听见我们为故宫的事去访问他,甚为感动扶病起来筹划。他一面非常严重地气喘着,同我们筹商着非常精详周到,没有一点推辞。一个将近70岁的老人,能够如此公而忘私,丝亳不惮烦劳,令我非常感动。
我们往返数次,大致粗有头绪,于是订13日下午6时,用汪先生、熊秉三先生、颜骏人先生及庄先生的名义,燕客于南河沿欧美同学会,并且决定主人方面庄先生因为中风不能出门,由我代表。
那天,来宾到的有王聘卿、孙慕韩、柯凤荪(劭?)、江叔海、王亮畴(宠惠)、范静生(源濂)、汤芸台(铁樵)、俞星枢、袁守和、李玄伯之代表彭志云(济群)、汤尔和、任可澄,以及于珍司令,宾主凡17人,对于设立维持会的主张,都无异议。于是即席商定由汪、熊、江、范、颜、庄、王亮畴7个人具名致函国务院请求同意,附一会员名单,共37人,新旧文武,学者官吏,应有尽有,好象同以前流产的保管会斗富,却比较逊色的是:没有商人大老板。
会议终了,客人陆续散去,我同于司令却闲坐长谈,告以以前本院历来的经过,颇觉融洽。于去了,我同了袁守和、俞星枢回到家中,草拟给国务院的函稿,他们散去,已经深夜。
第二天起来,匆匆早餐,拿了所拟的稿,乘车到大院胡同庄蕴宽先生府上,汪伯老已经先在,再带到博物院交下去缮发。原文同名单附录如次:
故宫博物院维持会发起人致国务院函
迳启者:查故宫博物院储存历代重宝,关系我国文物,异常重要。前此组织清室善后委员会并继续成立故宫博物院董理事会先后进行,一年有余。前月政府复有保管委员会之设立,旋以正副委员长同时辞职,致会务因此停顿。曩者蕴宽以情势所迫,勉力维持,瞬逾半载,才辁任重,陨越时虞。而兹事体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