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并非毛 的路线。则必为资产阶级路线无疑。他们就想通过揭露农场黑暗面来取得社会同 情,达到出场回家的目的。而且据说他们还得到了驻沪空军第四军的支持。
他请我到马当路一家人家家里去,那屋子里挤满了人在商量着事,满屋的 烟雾腾腾。因我曾对他们说过,现在据称农场里是两类矛盾交叉,你们的身份是 不明确的,也有可能算是所谓的人民内部矛盾,而我则按他们说法是明摆着的敌 我矛盾。按文革规定右派也不能参加革命组织。至于大家的出场大事,我当然义 不容辞愿意出力气,但我决不能出面,否则对他们也不利。所以他就引我到半楼 梯的一间阁楼房间里,这时来了两个为首的,介绍认识后。他们给我看了一份油 印的文件。标题是《血泪控诉》。文章都是那文革时的文风,通篇全都是煽动性 的笔触。除历数农场干部的上百条暴行外,还将这些虐待场员、劳教人员的行为 一律归咎于所谓的走资派,然后大唱毛泽东思想万岁的赞歌,说如何坚信毛将解 放大家于水火之中云云。
我看了以后,不以为然,对他们说:“你们决不可以以革命派自居,把专 政机关内的黑暗面抛向社会宣扬,这样必惹大祸。既然你们相信有空四军内左 某人的支持,那也只能把文章做成向空四军首长的申诉。说明自己都系不足为 刑事犯罪的受行政处分的人员,虽早已恢复公民身份,但多年以来仍被关失去 自由,而且受到种种不公待遇。要求得到关怀。至于揭发材料,除有目共睹有 许多人作证的外,可皆作为各个人的声诉,附在文后,如有出入也可不必为此 负责。”
他们点头称是,虽已有部分油印件抛向社会,但仍希我捉刀帮他们修改文 稿。我将稿子带回家,进行了一番修改。除按上述观点写了前言外,总结了四份 揭露材料。现在还记得其中一份是关于“万人坑”的,即饥馑时期成批的死者被 草草地合埋在一个大坑里的事实。当然对于政府来说,本不以尊敬死去的区区小 民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何况那时成批地死人也来不及一个个地入土分葬。但这 也总算一件人所共知之事,对死难者家属亦为一件耿耿于怀的惨事。如果联想到 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饥馑,为什么会有这样多的人如此惨死,也就是一件被忌讳 的事实了。 另一件是反映白云山女队的事,在灾难时期,一位女场员饿慌了将衣服去与老百 姓换食物,被该队的刑指导员发觉,竟然说,你既然不要衣服,那就罚你把衣服 全部脱光了,在晒谷场当众走一圈。那女的和其他许多在场的人同时跪下苦苦哀 求竟不得免。此事目睹者甚多。有充分理由相信是真实的暴行。
所附的控诉材料非常之多,记得很清楚的一案是一位女劳教,她原是个越剧 演员,劳教来农场后被分在总长一个郭副场长家中做保姆。那场长对她动手动脚, 意图不规,她被逼不过就要求将来准她脱帽、出场回家。郭满口答应后糟蹋了她。 如是被反复地被蹂躏了许久,女的既已失身,以后便难以反抗,后来发展出许多 不堪入笔之恶劣行径,她忍辱道来,令人发指。然后该场长玩够了倒也守信,将 她弄出了场,回到乡下。但女的回顾郭的种种下流行为,愤然写了一信进行检举, 不料检举信不但没有效用,反到转至郭本人手中,行文到她乡下,反控她在农场 有腐蚀干部之行为而被带上坏分子帽子。
我愤然地改好文稿,给了他们。此事并未被发觉。潘本人于元旦日也被捕进 来,但能守口如瓶。当然这事对他和整个他们的打算也利害攸关,他决不可能泄 露。所以我们都过了这一关,未在当时就被上海警方扣留。
到了七日清晨,我们全房间的人被叫出去。列队到了院子里,只见早有一辆 客车停在那里,车的后座坐着两个女的正朝着我们张望。
我们正报数时,忽然一声断喝“不许看。”接着又是一声“低下头来。”原来 那两个女的是正常回家探亲的,听人家说白茅岭驻上海办事处今天有车去农场,就 一早赶到香港路办事处前,问明了搭车而来。她们到了这禁地,未免好奇张望,被 那无礼吆喝惊呆了,还没有反映过来,就双双被拉下车来,头发三下五除二被剪得 乱七八糟,两人大声痛哭。后来一路上这两人哭得泪人儿般,无故受辱完全是这帮 流氓打手为满足其下流心理而干的暴行。
我们耷拉着脑袋,排着队鱼贯地上了车,一个个禁若寒蝉规规矩矩坐好。等车 一出文攻武卫总部大门,车内就砸锅啦。大家叽哩哇啦地说开了,原来都是些曾经 沧海的老改造,虽然必要时装得混身发抖,又何尝真正害怕过?特别是有一个在被 问话时装出个低能儿的样子混得对手发笑了不能对他怎么样的小家伙,开心得特别 厉害,他说出那开口闭口骂“小子”的人是某分局的警察,还学着那样子取笑。文 攻武卫这“革命群众组织”的真面目不就很清楚了吗?
傍晚时分,客车到了白茅岭总场。下车后并没有人管我,但我身无分文,混身酸 痛也只能回农场了。我搭上了一辆去分流的卡车,车上都是干部,还有一个场长。 车行至一个叫高大山的拐弯处,忽然被拦住了。拦车的人自称是当地的革命造反派。 于是车被他们“征用”我们都得下车步行。步行虽苦,我看到了那些平时在我们面 前作威作福的警察们也无可奈何地下车行走,心中却有着说不出的高兴,不觉健步 如飞。天亮前我回到了分流四队。
我在文攻武卫挨打的事却已先我而传到了农场。这是早我一天回去的前拳击冠 军余吉利说的,原来文攻武卫那帮打手都是上体司,即所谓上海体育界革命造反总 司令部的人,余和他们中的某人相熟。知道有一个山上下来(41)的硬汉。然而, 这些人热却也有他们的义气,虽受命打我,却手下留情。故打得尽管热闹,还 不算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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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 当时,事实上直到现在如此称呼劳改单位出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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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脱开衣服,才知道整个后背以下直到小腿部全都皮下出血成为夹以青紫块的 红色,成了半个印第安人了。于是我一面养伤,一面赶紧向家里写信报平安。家中 来信除诉说那几天为我担心之苦,我妻子在文攻武卫门外整天地转悠打听消息而不 得外,还说我父亲还坚强地活着,但我未免不安,故于二月下旬,凑了些钱又逃跑 回去。
这次是利用一个大礼拜休息日,上午有朋友送我走到了梅渚镇,用饭以后上了 一条驶往江苏省溧阳县的渡船。不料那船并不是定时开的,它要等足二十名乘客后 才肯开航。我上船等了一会儿也只有另一位乡下老妇来乘船。我怎能坐在船上等呢? 于是便对船老大说,我把船包了,反正一张票三角钱,也就是化六元钱吧。这样我们 就出发了。船行时,有一段航程是逆水行舟,需要背纤。我出于好玩,便上岸去和 船娘一同背纤。我哼唱着伏尔加船夫曲体验着背纤的滋味,又一次体会到原来这种种 在电影里可以表现得很苦的劳动与我们吃过的劳改之苦相比,简直算不了一会事。
晚上船到溧阳,由于我包了船,又和船老大交谈甚欢,他便邀我就在船上过夜, 这当然正合我心意,否则没证件还有麻烦呢。第二天乘车去无锡再转火车,晚上就 又到家了。
我父亲这时候排尿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但反过来成了多尿。人已经虚弱得只能 躺在床上呻吟了,神智虽仍十分清楚,但不免尿床。只好垫上了尿布,经常换下来 用电熨斗熨干。身上也有了褥疮。辗转床第惨不忍睹。我到了他面前,他瞪大了眼 睛望着我苦笑,无言以对。
这时,上海的情况大变,到处都是游街批斗,我家附近的中华学艺社此时已为 上海京剧院,卡车上押了人就在我门前开出去斗,口号声不断。我感到的就象置 身野蛮人之中送无辜者去祭神一般。我们住的里弄几乎每个门内都有被抄家的家庭, 真可谓人热自危。在那个时候把银行存单往马桶里冲的,将金银手饰丢垃圾桶的比 比皆是。这种事现在的人很难理解,其实是因为你若是个被抄家对象,则你拥有财 物就是更有罪了。它“证明”了你是剥削阶级的人,因此,被搜到时不但财物要被 抢走,反而要被批斗、殴打。
我们房子二楼亭子间住一个姓张的,她是上海第二医学院的学生,却已有了身 孕,男的是驻沪空军的一个政治教官,后来她生下孩子,雇了保姆同住,她们和我 妻平时来往甚欢,小孩也很得我妻的宠爱。当我家第一次被抄家时,我妻趁人不备 将一包信件和一只小手饰包塞给那保姆,那保姆也很机灵,收下后藏了起来,不料 抄家将完时那张女竟会把包又拿了出来检举说“这包也是她家的。”我妻为此又挨 了一顿批斗。
等我被文攻武卫抓走后,她更觉得机会来了,便伙同其丈夫多次到房管处, 说我们是右派怎能住得比他们革命军人好。房管处的人屈于其势力要将我妻赶回娘 家住,但我妻按着他们的调子以要改造好了才能回去,不能戴着右派帽子回去为理 由坚决不同意,最后我妻被赶到绍兴路52号的一间房去。那52号是一座公寓,但分 给她住的却是由后面佣人走的水泥楼梯上去的顶层的一间储藏室。那房间只有4平方 米面积。而且屋顶是斜的,只有一半地方人可站直。
我回去的时候,那张姓夫妻已搬入我们住的后房,而我父母躺在前房屋中,眼 看着房屋被占,也知道自己来日无多,这些人眼睁着等他们死了好进一步占房子。 家破人亡是已经在眼前了。
第二天,我妹妹从外面回来,又带来了一个坏消息,说是在路口贴出了布告, 写着勒令此地区的地、富、反、坏、右马上到某处报到云云。我知道已不能在家里 待下去,答应了家人的劝告回农场。当然。我并不甘心回去。下午,我找了两处朋 友家,他们是农场中的朋友,很仗义,答应我可隐匿暂住。但是他们自己的居住条 件实在太糟。例如一位张姓朋友住北站附近的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却住了祖 母,他本人和两位妹妹,他和其中一位妹妹已经是打地铺睡了,仍邀我一同打地 铺。我只好谢绝了他的盛情。
我又回到了家中,母亲坐在床上看见了我,就顿着脚说“还不快走!”她老人 家卧病在床已多年了,平时几乎不说话,我回到家里每每坐在她床边,扶她靠在我 身上时她会露出会心的笑容。可是这次她竟轻声而又焦急地说出“还不快走!” 边说边偷眼看着对面床上的老伴,唯恐这话被他听见了。我无可奈何地将脸和她靠 了一靠,明知道这可能就是最后的一次亲近。然后我站起身来,退到门口,从那里 默默地注视着两老。母亲是面对着我的,只见她满脸的焦急,父亲睡的方向相反, 我不忍心和他告别,重病中的他并不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在目光上翻地寻找 着我。我默念着祈望着他能熬过这一关,然后就在妻的催促下转身走了。
当晚我到了无锡,找到了唐焕新的家。唐这时是探亲超假在家。如是在上海则 也难逃文攻武卫的关,但他毕竟在无锡。他家住底层,在墙外搭了一个半人高的矮 竹棚,有所动静时就睡在里面是没人会料想到的。平时则协助他父亲做些裁缝活。 当地的风俗,婚事时往往请裁缝在家里干活,所以能吃住在客户处,公安局也不容 易找到他。他非常热情地接待了我。第二天我们去了惠山公园和鼋头渚,在鼋头 渚遥望太湖,水天一色,回想56年时我曾和未婚妻随其兄的单位来玩过,才这几年, 已经是“江山犹是昔人非”了。
我们商量了出路,唐有一位在丁山镇的至亲,他可介绍我以流浪汉的身份在 该地的一个窑厂做工。有一位难友任寿春,50年进军政大学,后来当兵,位居空军 中尉。因受不了部队生活的约束,脱离了空军部队,在乡下谋到小学教师的工作, 又考到上海师范学校攻读中文,于是成了右派。起初在农场听干部口口声声今冬明 春解决问题也还能忍受。看到了右派队后期的局面,彻底失去了希望,就毅然逃出 农场。他是个聪明能干又非常能吃苦耐劳的人,骑自行车一路流浪了两年之久,其 中有半年就是和唐焕新一同去丁山窑厂做小工的。唐的那位舅父也够精明的,知道 他们是黑人,只供食宿,不给分文工资,却要干很重的体力活。任身体结实还能使 他满意,却嫌唐体力不够,要赶他走。于是两人只好离开。其中也可见人情的淡薄。 我考虑再三,认为当时农场正在变动之中,不妨再等一等。再说一时也下不了决心 隐姓埋名放弃与家庭的联系而去做苦力。这样我就取道溧阳又无奈地回了农场。
3月15日我收到了父亲病逝的电报,又请假赶回家中。然而进门一看却只见五 斗橱上一对骨灰盒赫然在目!
原来当我还在无锡时,1968年3月1日下午我父亲在连续两天两夜呼喊我以后 就心力交瘁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我母亲在对面的床上守着父亲的遗体,直到2日 下午遗体被送走后,才喝了一碗粥,她示意要睡了。我妻扶她睡妥后刚站到窗口去 透一口气,忽听得背后有些异样的声音。忙回身,则母亲也已走完了这苦难的人生 之路。
那时局势混乱,电报不通。注射了一次防腐针后电报仍然不通,不得已而不待 我回家就先行火化了。
面对着空荡档的昔日充满欢乐的家,我当时的悲哀是无可明椎的。至今,我夜 半扪心犹不能不深深地自责我的不孝,竟在我父母亲最需要我的临终时刻背叛他 们而走开了。的确,上一次文攻武卫的遭遇在我心中留下了印记。活着走出那里不 能不算是运气。啊!我竟没有胆量再熬两天,让两老走得安乐些吗?虽然,亲友们 都为我开脱,认为如果我又当他们的面被捕,就会马上出事。母亲也正因此而赶我 走。然而,我竟没有料到只要再坚持两天!当时这帮所谓‘革命群众组织’造成的 无法无天的,使人人自危的局面威慑着善良的老百姓,马路上杀机四伏,随时随地 都会发生暴行。我心中十分明白是谁应该对这种人间悲剧负责,然而又有何处可以 诉说?
住后房的孙姓军官到前房来小坐,他居然假惺惺地对我慰问。我着实地对他 冷讽热嘲一番,说我们根本是住不起这房子的,尤其是父母故世后,也没必要住这 朝南的大间,还是住后面那间更好些,但可惜他已搬进去了,他如晚几天去房管处 要那后间,原是可以住这前面的大间的。这位教官居然听不出我的挖苦之意,不但 点头称是还大大地显出了懊恼。
半个月后,我不得不又去了农场。此后不久,房管处以欠租为由,将我妹妹赶 到绍兴路50号的汽车间居住。
我家的老佣人原是我外婆的佣人,她年轻守寡在我家过了大半辈子,和我家 多年共患难,这时她在苏州的一个侄子找上门来,表示要接她回去,事实上我家 这时家破人亡,住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