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脸色一沉,正待发怒,却听见江小楼继续轻描淡写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若裴大将军不肯赔偿,我只好去陛下面前好好说说这道理。陛下素来讨厌那些借机生事、恃宠而骄的人,如果百姓们聚众告上一状,将军今天的心思可就落空了。”
裴宣目光一凝,看着江小楼竟然一时哑了。他万万想不到江小楼在生死关头还敢跟他要钱,居然要的这么理直气壮、从容不迫。不过,江小楼有一点说的不错,裴宣终究是要回战场上去的,可是陛下压根没有放他离去的意思。正因如此,他才想在京城中闹出点事来。而恰在此刻就遇到了江小楼,他当然不可能杀了明月郡主,但她身边的人呢?两边闹大了,陛下自然会为了安抚对方将自己逐出京城,到时候山高皇帝远,海阔任鱼游。只有满是血腥的战场才更适合他。相反,他在京城束手束脚,什么事都做不成。他本以为楚汉很容易对付,却不料中途杀出个独孤连城,事情无形中闹大了,牵连了周边的百姓。如果明月郡主哭哭啼啼去皇帝那里告状,极可能如他所愿,可如果是百姓们联名上告,御史们会轻易放过他么……他的脸上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道:“可惜,今天我身上并没有带银子。”
江小楼轻轻一笑道:“裴大将军获得了不少赏赐,怎么会是个空壳子?”
裴宣冷冷地望着她,目中无限冷芒:“因为我走在大街上,从来也没有人敢向我要赔偿费。”
江小楼一身狐皮大髦,寒风中却是风姿绰约:“不管怎样,弄坏了东西就要赔。你写一张欠条,改日我派人上门去取。”
“欠条?”裴宣眉头一皱,简直都要开始佩服江小楼的勇气了。
独孤连城叹了口气,将长剑丢给怀安,怀安一把接住,满面狐疑地盯着江小楼,刚才裴宣杀鸡儆猴,让人周身都起了一层战栗,谁敢与他争辩。
江小楼慢条斯理道:“当然,今天身上没有带钱,不代表你府上没有。”
裴宣眼底闪过一道扭曲的阴影:“我并未携带纸笔,如何写?”
江小楼不动声色:“你没有,可我有啊。小蝶!”
小蝶终于反应过来,动作迅速地钻进马车,不一会儿就准备好了纸笔。
裴宣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不怒反笑:“写多少?”
江小楼真的有仔细思索过这个问题,语气显得格外平静:“庆王府的这辆马车,车身用最好的香木打造而成,足足耗费了上等工匠一百日。车棚上的刺绣是翡翠堂的赵丽娘不眠不休地绣了三个月,乃是真正的妙方绣。对了,还有这四匹马,都是从宛州运来,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良驹。如今我用惯了的车夫也受伤了,医药费也有不少。七七八八加起来,也不叫你赔偿很多,白银三千两即可。至于沿街被你打翻的铺子……你就写欠条一万两吧。”
裴宣盯着江小楼,突然笑了起来:“明月郡主,不愧是出身商门,居然这么会敲竹杠。”
江小楼笑了,她的笑容很温婉、很和气、很可爱,简直明媚得过了分:“将军过奖,一个商门之女,如不会做生意岂不是摆明了被人骗吗?将军若是舍不得,那咱们现在就进宫去见陛下。只是今天你闹出的动静可有点大,陛下一旦发怒,将军最少有两三年不得出京了。”
原本是准备惹事好被罚出去,谁料对方毫不退让反将事情闹大了……裴宣从前屡试屡成,此刻却不得不承认招惹的并非常人,实在难缠得很。思及此,他轻轻笑了:“好,只管去我府上取钱就是。”
一万两足够上千百姓吃喝两年,裴宣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果真写了一万两银子的欠条,丢给了小蝶,冷声道:“明月郡主,现在可以了吗?”
江小楼颊边的黄金流苏摇曳着灿烂的阳光,点点动人心魄:“请裴府的侍卫帮助我把马车扶起来,送车夫去看病。哦,对了,不知你的护卫之中可有能够驾车的,也得借一个给我。”
转瞬之间,裴宣的面色已变,手背上青筋毕露。大街上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他的身上散发出一种逼人的杀意,他们的呼吸为之一顿,浑身冷汗直冒,几乎都发不出半点声音来,可江小楼却毫不犹豫地提出自己的要求,眼睛眨也不眨。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独孤连城的武功已经稳稳压了裴宣一头,他绝无可能再生事。所以,江小楼提出的所有要求,他都必须做到。得寸进尺,趁火打劫这种事,她素来做得得心应手,毫无愧疚。
裴宣的声音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来的,脸上的笑意也已经无比扭曲:“好。”
裴宣留下一名护卫,临别时投下的眼神却是落在独孤连城的身上,然而对方没有望他,只是正侧头向江小楼说话。呼吸微微一顿,裴宣的眼神阴沉了三分,抱拳道:“醇亲王,后会有期。”语罢,带领护卫策马扬鞭而去。
待独孤连城上了马车,才轻声笑道:“我素来不知道,原来你这么会敲竹杠。”
江小楼近乎快意地笑出声来:“可惜你出现的早了,不然好戏会更精彩。”
独孤连城望着她,一时露出征询的眼神。
江小楼的眼瞳有一瞬间变得异常明亮,但很快那道光芒便沉寂下来,化为幽深的冷锐:“裴宣用兵之果敢,行军之诡异,作战之凶狠,非一般将领可比。大周在各国之中最为血腥好战,因为彻底执行军功制度,所有的将领都是在战争中获得晋升。裴宣虽然出身高贵,刚入伍的时候依旧只是小兵一个,在这种环境之下,他从一个步卒一步步凭借辉煌的战功走到今天,完全都是靠他自己的本事。因为他善于骑马射箭,武艺超群,作战的时候又格外勇猛果断,素来是同辈中的拔尖高手,先后随着当年的裴老将军转战于大周各地消灭叛军。但是裴宣这个人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他过于骄傲,而且十分残暴。每每杀降不说,还总是屠戮无辜妇孺,甚至为了取乐做出大烤活人之举,不管被皇帝斥责多少次,裴宣却依旧我行我素。唯一适合他的地方只有战场,因为那里有真真正正肆无忌惮的杀戮。如今皇帝突然将他召回京城,一下子不能随意杀人了,他自然拼了命想要逃离。从前他也是这样,惊了蔡大人的马,惹得人家在朝堂上破口大骂,陛下便让他回了边疆。今日他故技重施,我却不是蔡大人,若你不来,我就要被吓得卧病在床,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他若想要离去,绝非易事……”
“你的话,并不全对。”独孤连城的唇畔慢慢浮起一丝浅淡的笑意。
“我哪里错了?”江小楼仿佛是愣住了。
“裴宣为人残忍好杀,在战乱时候陛下自然可以用他,但如今各地叛军已除,还留着这等将领在边境,等于是制造混乱,所以他今天哪怕闹翻了天,陛下也绝无可能放他离去。”独孤连城显然对皇帝的心思更为了解,毫不犹豫地提醒她道。
江小楼眼珠子一转,瞬间已经明白过来,心头忍了忍,终究还是没忍住:“你是说,陛下起了杀他之心?”
独孤连城深深望着江小楼,眼底却是稳操胜劵的冷静:“小楼,裴宣是个功臣,陛下不会杀他,只会高官厚禄养着,以图后效。”
“哦,”江小楼淡淡应了一声,那双仿佛盈着美丽水波的眼中浮起一丝冷笑,“这——可就由不得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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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送你归西
独孤连城素来谨慎,提醒道:“裴宣虽是武将,于心机谋略方面略逊一筹,可他身边却有不少出众的谋士,不可轻敌。”
江小楼笑而不语,裴宣深知自己行为怪诞,不为世人所容,所以召集了一批清客在身边谋划,可见他非但不傻,还很聪明。
独孤连城微微一笑:“紫衣侯近日与太子来往日盛,时有风闻说他已被太子所拢,为其效力。”
江小楼略一沉吟,明显持不同看法:“萧冠雪精明狡诈,心机深沉,他不会无缘无故投靠太子,必定是太子许下了什么承诺。”
独孤连城与江小楼看法一致,三皇子和太子之争没有明确结果之前,京中各大势力都会按兵不动,不管是庆王还是紫衣侯,甚至是刚刚入京的裴宣,都会坐山观虎斗,不会轻易介入其中。皇族子弟的争斗越是激烈,他们越要不动如山。既然紫衣侯主动与太子亲近,必定是别有所图。只不知太子许下何等承诺,竟让他甘冒大险。
前面就是庆王府,江小楼踩着踏凳下了马车,不知想起什么却又转头望向独孤连城:“你的武功如此之妙,比之裴宣如何?”
独孤连城早知她惦记这个,不由失笑:“裴宣是真正的猛将,善于作战,英勇无敌,我不能及也。”
江小楼眨了一下眼睛,眸子在阳光下看起来闪闪发亮:“果真?”
“果真。”独孤连城唇畔微微勾起,神情格外认真。
江小楼又盯着他,神色古怪地站了好一会儿,这才犹豫地道:“那他今日为何退去?”
“闹市之上公然动手,内心已怯,此其一。身份有别,贵贱有分,此其二。先战楚汉,气力不继,此其三。因为有这三点,我方能取胜。”独孤连城气定神闲地回答。
江小楼怔了怔,仔细打量了一下独孤连城,见他静静坐在马车内,长相俊美,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再加上一派诚挚之色,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撒谎。江小楼顿了顿,面上泛起一丝浅笑:“原来如此啊——”说完她便转头上了台阶,不知为何却又回头望了一眼。独孤连城正默送着她的背影,并没有立刻离去。江小楼深深看他一眼,嘴角不自觉地微微翘起,转身便进了门。
怀安凑上来道:“公子,咱们走吧。”
独孤连城轻轻点头,旋即却又叹息一声道:“记得,一定要替我盯着裴宣,若他有什么轻举妄动,速速来报。”
“是,公子。”
江小楼进了门,却立刻追问身旁楚汉道:“你家公子的武功,比之裴宣究竟如何?”
“裴宣乃是当世不二出的悍将,骁勇异常,我远远不敌,今日观公子与他一战,却似乎未尽全力,我……看不出深浅。”楚汉额头冷汗滚滚,下意识地回答。
那日独孤连城对战杀手,江小楼就知道他武功不俗,现在想来,当初他养父新丧,心神大乱,却能乱中取胜,实在是叫人惊叹。再看今日他与裴宣之战,居然在短短数招内将对方吓退……江小楼眨了眨眼睛,突然转头盯着楚汉道:“你家公子是怕我算计他吧,才故作谦逊之态。”
公子是怕被你给卖了,楚汉心里这样想,嘴上却不敢说,只能连连咳嗽道:“我刚才受伤颇重,小姐恕罪,我得先下去疗伤了。”
楚汉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江小楼也不为难他,反而吩咐小蝶道:“去请一位大夫替楚大哥治疗内伤,从今日起你就好好养伤吧。”说罢,她便微笑着离去了。
楚汉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发现小蝶睁大了滴溜圆的眼珠子瞪着自己,心头一跳:“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小蝶神情极为复杂地道:“你家公子真是个复杂的人。”
楚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道:“这话我只与你悄悄说,切莫告诉小姐。公子性情特别,异于常人,十多岁便游遍山河大川,屡遇江湖奇人,故而练就一身极为出众的功夫。但他为人谨慎,行事周密,从不肯轻易暴露于人前,甚至连谢老爷都不知他武功深浅。而他出身富贵,交游广阔,可以说要什么有什么,比之王侯公子更自由万分,多少人从千里之外慕名而来,只是为了见见俊美无涛的公子。从前谢家那些人争得你死我活,却不知公子身家何止谢府数倍,若非谢老爷有抚养之恩,他早已离开谢家周游天下去了。”
小蝶愣住:“听你说得好像神人一般,既然公子不贪荣华富贵,又是家资巨富,为何还要投入皇宫,恢复尊位?”
“我这样的粗人,怎会知道公子心里在想什么。”楚汉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没有答案。
“或许,醇亲王也是为了皇位么?”小蝶胡乱猜测着。能让一个绝世佳公子不惜身染污泥也要入朝,除了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还能为了什么?
楚汉闻言一怔,旋即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把她一头秀发都揉得稻草一般,小蝶不禁怒形于色,却听楚汉大笑道:“傻丫头,小姐都猜不出来的事儿,你这个木头脑袋还想什么!”
“我只是替小姐担心,他看起来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天生那么高贵又俊美,就跟个不染尘埃的仙人似的,害得我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只能恭恭敬敬的,万一我家小姐想不开看上他了,以后岂不是要天天相近如宾,等同守着一尊冷冰冰的菩萨过日子,那还有何趣味?”小蝶嘟嘟囔囔地道。
楚汉不由愣住,独孤连城的确是个过分冷静的人,从来没有方寸大乱的时候,大敌当前,就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的确……缺了点人情味:“决定始终都是小姐下的,你个丫头这么担心,难道是怕到时候要你陪嫁?”楚汉不知如何回答,索性径直揶揄道。
小蝶勃然大怒,正待口水喷他一脸,楚汉却抢先一步轻功飞掠而去,转眼不见踪影了。
江小楼刚进院子,王妃便立刻迎了上来:“今日游湖,怎样?”
问的语焉不详,江小楼却立刻猜到了王妃心意,面上含着一缕笑,轻声反问:“母亲不是入宫去了么,这么早便回来了?”
庆王妃摆了摆手,惋惜道:“娘娘病了,我只在里头略站了站,也不好意思提起此事。”
江小楼眉目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只怕皇后娘娘已经知道你的来意,却连提也不提,这已经表明心意了。”
庆王妃面露不解:“这是什么意思?”
江小楼微有笑容:“太子殿下毕竟不是娘娘亲生子,年纪越大翅膀越硬,对皇后亦是越来越不尊敬。娘娘何等人物,怎会任由他如此不知礼数,罔顾尊卑。”
“这么说——”庆王妃脑海中陡然闪过一道念头,瞬间明悟。
“三殿下待娘娘极为恭敬,更是如同生母,所以娘娘想要拿我做个顺水人情,以缔结两家百年之好。”
庆王妃忍不住咬牙,面色变得难看起来。
皇后的想法没有错,让明月郡主嫁给独孤克,一则显示对三皇子的恩宠,二则警告太子,三则算是对江小楼的提拔。一介商门女飞上枝头成为皇子妃,堪当天大的恩典。
“我以为娘娘会站在咱们这一边啊。”庆王妃叹息着,难掩心底失望情绪。
江小楼语气轻快地道:“母亲,有些话本不该女儿来说,但我不希望你继续为此伤心。要在世间立足,当明白世事无常、人心善变的道理,没有绝对的善人,也没有绝对的恶人。母亲从前与皇后娘娘亲近,便觉得她处处都好,可真实的娘娘必须为她自己的利益考虑,母亲从是否与自己亲近出发去判断一个人,实在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庆王妃愕然地望着江小楼,一时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小楼,我活了这把年纪,观人之道尚且不如你——”
江小楼水晶般的眸子微微一动,语气越发温柔:“小楼不分善恶,不知对错,只观局势,故而能比母亲看得更明白一些。不过母亲不必担心,皇后娘娘这样做也有另外一个可能。”
兴一利必生一弊,迟迟今日都未见皇帝诏书,说明皇后未曾真正下定决心。她毕竟抚养太子多年,临时起了易储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