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的轮回。闭上眼,再睁开眼,少年就要远行,踏上征途。
少年默默地踞坐在席上,青铜犀牛灯的光焰是热烈的,照出摇光倒酒的象牙白的手腕如精致的雕塑,青涩年华,芙蓉如面,双目横波。少年的膝上放着他的剑,面前的碗里是醇浓的酒。窗外还是那透骨的春寒,可是斗室里却很温暖。摇光认真地给少年斟上酒,酒在木漆的碗里呈现乳白的颜色。
少年长高了,面色更刚毅,眼睛漆黑。他的鹰翅一样的眉毛还是扬起,脸上是若有所思的微笑,好像在认真地听着窗外冰凌化落的声音,一滴一滴,如更如漏,数着这不多的时光。摇光也似乎改变了一点,她的头发乌黑发亮,两腮透出了粉红的血色,以前瘦削的脸庞有了圆润的线条。灯光将她的影子印在地上,宜动宜静,风姿婷婷。
摇光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木漆案几,她说,天还冷着呢,塞外更冷了。还有一句温情的话,却梗住了,她低头看着自己放在案几上的小小的手。少年微微一笑,他说,我可不怕冷。摇光有些气闷,她在心里气鼓鼓的说,我知道你不怕冷!
两个人都沉默了,人长大了,话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炉火微红,铜炉里燃着沉香,将这寒素的斗室氤氲得如浮动的梦境一般。半晌,少年说,给我占一卦罢。摇光想了想,很坚决地摇摇头。少年有一些意外,他说,你不愿意给我占卜了?摇光还是摇头,她的头垂下来,少年看不到她的眼睛,过了一刻,她用很小的声音说,我怕占出不好的来。
少年抬起头,在室内东张西望,他说,你的房间真是整洁啊。这个胆大的少年有一点点的慌乱,不过他很好地掩饰着自己。他说,你还有一张琴。
墙上挂着一张通体乌黑的琴,紫檀的琴身发出幽幽的光。摇光也向琴看过去,她走过去,把琴摘下来,递给少年。她想跟他说,说说琴,还有琴心。可是少年对琴显出爱不释手,摇光看着他抚mo着琴身,将想要说的话又忘记了。
少年读着琴身镌刻的两行字,
气以铸剑魄,血以温琴心。
好琴。他喃喃地说,以气铸剑魄,以血温琴心。摇光微笑着看着他,她说,不知道将军在剑魄之外,是否还有琴心。
少年扬起眉毛笑了,他把剑竖起靠在小案几边,将琴横放在膝上,略一沉吟,按动了琴弦。
这是和琴心弹奏的那些淡淡的曲子完全不同的。这曲子一开始是雄浑和悲壮的,在这个寂静的初春的寒夜里,却昭示了一种燃烧的热烈。
像什么呢?就像是一支浩浩荡荡的军队啊,在这肃杀的寒意中,人和马却蒸腾着热气。他们踏着积雪和寒霜,踏着官道的衰草,踏着长城的狼烟向前行进。这样一支万人的军队,在行进时却没有发出一点杂声,只有马蹄叩在冻得硬梆梆的土地上,发出闷雷一样的声音。这雷声席卷着荒原,向着一条汹涌奔流的大河直扑过去。
黄河!
这是中原文明的源头,这是中原民族生命的潜流,在陇西郡萧萧的寒风中奔流,在广阔无垠的土地上奔流,琴声转为激昂,如金石交鸣,如大浪惊涛。肃整的队伍在黄河岸,向着西方那微明的天空,河那边,是一片广袤的沃土,那里有美丽的草场,有起伏的雪山,那里的天空中有苍鹰在翱翔。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虎可搏,河难凭,难凭否,难凭否?
过河!过河!
每个战士,每匹军马,他们的眼睛闪着光,闪着刀锋一样的意志。
过黄河!过黄河!
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摇光的眼睛也在这激昂的乐声里发出了闪闪的光芒,她迷茫而狂热地看着弹琴的少年,看着未知的远处,她说,渡黄河!
河流汹涌,这条有生命的大河啊。河上的狂风还带着雪山上奔流下来的冰冷,还带着千万年前封存的野性。这样的风吹动着红色的旌旗,只有这样的风才能吹动他的战旗,一面面的大旗在风中展开,迎着风发出猎猎声响。这就是日夜召唤他的声音。
夜空传来了出征的号角声,室内的两个人都是一凛。琴声戛然而止,七根冰一样的琴弦上激烈的乐曲的余韵还在跳荡,冲击出金石的回响。摇光抬起头,她的眼睛里还有被乐曲燃烧出的光芒。少年忽地站起,带好佩剑,他说,我走了。然后他向门外走去。摇光说,这一曲还没有完哪。
少年回首笑道,对,没有完,这只是开始。
少年转身向着黑夜走去,马上就是黎明了,太阳会出来,他大步走过去,那里有他的军队,他的战场。
渡黄河,战河西。
第七章 风雪皋兰山
更新时间2005…12…1 16:37:00 字数:4019
河西是一片广袤又荒凉的土地。这里的风硬,这里的水寒,这里的山水都有着简单而刚劲的轮廓。从地图上看过去,这里是一条狭长的地带,就如同中原伸出的一条手臂,手臂的那一端,是月支,楼兰,乌孙,大宛,康居。
现在这一长串的名字早已经被大漠风沙掩盖了,风化了,只剩下史册中几个零落的文字符号。这符号在驼铃上响过,在月牙泉里浸泡过,在瀚海上的云烟里蓦然回首,是明月出天山那苍凉的笛声。
少年当然无法看到这些。他看见的是血红色的太阳在旷古的天空上悬挂,萧草上是尚未融化的冰雪。天空太高远了,大地太广阔了,他们将要面对的,是大漠上凶悍狡猾的游牧者。他们将比强悍者更强悍,比狡猾的更狡猾。少年想,我的血已经开始燃烧了。狩猎,一个多么刺激的词语。
副将们策马奔驰到少年身边,他们说,将军,我们怎么打?
少年挑起眉毛笑了,他说,我们现在开始狩猎。
狩猎。副将们的脸上是一种宁静的刚烈。这次,不再是对匈奴人的反击和抵抗,而是主动出击。少年说,我们找到他们,然后一个一个地消灭他们。副将中就有他当年以八百骑兵首建功勋的旧部,他们对少年信服而忠诚。再没有一句话,副将们拨转马头,向队伍里奔去。
一万精兵。在这冷血的大漠上,只有两种颜色。铠甲的黑色,旌旗的红色。死亡的黑色,鲜血的红色。失败的黑色,胜利的红色。绝境的黑色,希望的红色。长风卷大旗。一万精骑用马蹄叩响了戈壁,用刀锋照亮了瀚海。
河西的狭长地带散落着匈奴的几个附属部落,乌盭,脩濮,狐奴,少年在羊皮的地图上用瘦长的手指指点着这些名字。他甚至笑了起来,他说,我们就是要出其不意。
少年的一支骑兵向着第一座毫无准备的匈奴人的营帐席卷了过去。这些世代以狩猎为生的人,他们狩猎过鹿和狼,在有的日子里,也狩猎过温和的农耕民族,现在,他们成了一场浩大的狩猎的目标,他们成了在鲜血中发抖的猎物。
少年的军队用极快的速度解决了战斗,毫无准备的人们怎么能抵挡得住强悍的骑兵。领兵的副将将刀上的血迹拭干,还刀入鞘。军将们的脸上都是一种胜利的喜悦,他们击败的是多少年来如同魔鬼一般可怕的匈奴人,他们开始相信自己的力量。
大量的缴获和俘虏都堆放在少年的面前。少年望着不远处还在焚烧的牛皮帐篷,方圆几里的营地到处都是烽烟。少年断然下令,带上干粮,其他的缴获,烧!
说完,少年转身策马而去。军士们立即执行少年的命令,少年的军威如山,他们服从他,他们相信他。还有什么比胜利更让人信服的,尤其是对将领来说。
俘虏里有相国,当户,都尉,当然,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少年鹰一样的眼睛看着前方。远处是积雪的山巅,那里很遥远,那里对于这些中原的子民来说有一种梦幻一样的不真实。少年策马来到俘虏面前,他说,懂汉话,识得路的留下。
穿过千年的烽烟和血腥,这些远古战争的碎片似乎还在大漠风沙里啸叫。也许在月圆的夜里,还能听见兵器的碰撞声。人类就这样一步一个血印地从蛮荒里走来。
少年马上就得到了他想要的向导。这些人的帐篷刚刚被少年烧了,他们从战场活下来,马上就要给少年带路去寻找新的战场。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完全的胜任了他们新的职责。后来有的人甚至成了少年最剽勇的部众。现在端坐在千年文明积累的峰巅上的我们自然无法理解,理解那些千年以前的血性和刚强,那些艰难的生存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我们对于他们的轻生重义或者在生存面前的抉择而发的所有的指手画脚都纯属站着说话不腰疼。
现在我只能猜测少年是怎样收服他的新的部众的。这些匈奴人本就没有多少的家国之念,对于在塞外苦寒之地生存的他们,活下去这个信念是深深铭刻在血液里的遗传。他们和其他部落之间也会因为生存爆发战争,他们就像几匹为了谋食而合作的狼,也会为了争夺食物而大打出手。那么少年相信他们并起用他们就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并且我开始相信,少年的强硬和无所畏惧是具有一种吸引力的,他的姿态就是大漠上最强者的姿态。
现在,少年的骑兵在积雪未融的大漠上奔驰着,开始寻找下一个目标。这是初春的戈壁。也许在万里之遥的江南,已经是桃花含烟,山温水软。就是在京都长安,也是积雪消融,莺燕呢喃。在这里,时空相隔,千年后有人感叹,春风不度玉门关。可是那时,还没有玉门关。先有少年,再有玉门关。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天。正是苦寒的时候,少年的骄傲,就是这边塞的雪冻结的,是边塞的风雕刻的。
在黄沙白雪之上,军队急行。风如刀割,不知什么时候,雪花开始飘落了。军队在肃穆中行进,马蹄踏碎了雪花。天开始暗下来了,风急。少年微微地笑了,上一场征战的汗水将甲衣湿透,然后再被风吹干。溅在铠甲上的鲜血也风干了,干成了暗红色的印记。然后新的汗水再湿透重甲,新的鲜血再一次的染上印记。
少年说,风已经把血腥告诉了其他的属国,我们可要比风还要快。少年说,我们要有雷电一样的速度。这支骑兵如出鞘的战刀,离弦的利箭,在夜色里飞驰,向着他们的下一个猎物。
风裹挟着大片大片的雪花,它们飞舞着,旋转着,将整个世界朦胧了。骑兵队伍冲破这风和雪织成的网,飞驰着,前方已经出现了火光。
激战。
就是这样,奔驰和激战,向西,再向西。少年已经越过了焉支山,这些匈奴的属国完全被命运的阴影笼罩了,风带来了血腥的战火,也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惧的名字,绣着少年姓氏的军旗是血红色的浓云,在他们的视线里飞舞如同命运一样严酷,他们甚至相信自己已经被一直护佑着他们的神祗抛弃了。
少年在冰封的大地上转战一千余里,六日之内,连战五国。
这六天是铁和血的六天,这六天里他们连连击破匈奴人的抵抗,将他们的抵抗化为粉末,他们战无不胜。
这样的血战当然是有代价的。在这极寒的河西冒雪进军,马匹在死去,也不断地有战士受伤和死去。他们是帝国最强悍的骑兵,但他们也是人。人都会疲倦和脆弱。
可怕的是现在他们已经冲进了匈奴的腹地,远离中原千里之遥。而这几天势如破竹的鏖战已经激起了匈奴人殊死反抗的意气。少年立马在焉支山下,回望中原,没有人看得清他眼睛里有什么,这支精锐部队的命运,还有帝国的命运,甚至匈奴的命运,少年缓缓伸出他的手。
少年的手。握剑的手。指挥若定的手。
手的虎口磨出了茧子,弓弦和刀柄在这手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这是一双有力量的手。少年的手紧紧握起来,甚至能听到关节在清脆地发出声响。他看着自己的士兵,六天的奔波厮杀,军将们依然军容肃整,他们的血还有胜利带来的热量,他们军人的自信和尊严在血战里已经铸成。少年扬起眉毛,嘴角忽然露出一个笑意。
他大声说,东进皋兰山!
一个忠诚的副将惊异道,将军,浑邪,休屠二王已经在焉支山下摆下战阵!
哦?少年看着他的副将,他们攥起拳头,他们的眼睛在说,让他严阵以待吧,我们不怕!
这是终于从战争中恢复的军人的无所畏惧,军人的锐气和灵魂。
少年还是挑起眉毛笑了,他说,你们的热血要留着,我们还是有一场硬仗要打。副将似有不甘地问,那休屠王那边怎么办?
少年策马转身,深红色的披风卷起几朵柔软的雪花,他催马向东奔去,说,不陪他们玩了。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骑兵军团沿着焉支山东向南飞驰。东边就是故国,那里不会有入骨的严寒,那里已是春天的景致,那里有碧水绕严城,红袖动翠竹。他们是那片热土的后裔。
这是远至千里的奔波,马匹喷出热气和白沫,人的身上也是汗水蒸腾,就在这封冻的冰天雪地里。横亘在他们面前,迎接千里驰骋的战士的,不是故园的泥土芬芳,乡音醉语,而是,血战。
卢侯王,折兰王已经在皋兰山下设下战场,他们用自己最精良的骑兵,来拦截已经鏖战了六天,驱驰了几千里的少年的军队。风在少年的耳边急响,这一刻少年莫名地想起一句话,该来的,就让它来好了。他甚至好笑地想,自己也像是一个预言的神巫了。
他没有时间再想下去了,没有前奏,过渡,开场白,两支军队一碰面,就是恶狠狠的厮杀。他们直接从驱驰转入鏖战,或者说是驱驰着进入鏖战。箭簇如流星,这两股绞杀在一起的军队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他们都把呐喊和痛楚都咬在牙齿间,他们的眼睛喷出来的不仅是火焰,还有热血。他们用马刀,用戟,用茅,用短刀,用强弓,用劲弩,甚至可以用拳头和牙齿,鲜血飞溅,落在白的雪地上十分触目。这强烈的色彩的对比马上又被杂乱的马蹄和厮杀的破坏了,血混杂着雪泥被践踏着。
这是一次惨烈的战斗,两边的战士都鼓起了他们最后的血气和刚烈。战,或者死,这竟是他们同样的信念。
用刀锋说话!天和地都是血的颜色。少年的军团在数倍于己的匈奴人的包围中拼杀,他们在地狱的门口厮杀,是的,地狱,所有人的地狱。少年的眼前只有一片的血光,那是血,也是火,少年的心在命令自己和自己的骑兵,去,去血里,去火里。只有烈火才能铸造出宝剑。少年听见自己在喊,我要有天下最强悍的军队!
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少年的副将满脸的鲜血,他的手里,是折兰王的头颅。力战之中,卢侯王已经被斩于马下。满地的鲜血和断肢,还有死去的战马,它们桀骜的眼睛还无神地睁着,注视着灰白的天空。匈奴人的锐气尽折,还活着的俘虏脸色灰白。最精锐的骑兵对冲,最锋利的宝剑互斫,他们失败了,他们从此输掉了勇气和自信,输掉了睥睨瀚海的霸气。
雪花又开始翩翩飞舞,这场雪是大漠春天临近的消息。一万骑兵西渡黄河,席卷戈壁,鏖战皋兰山,至此已损失十之六七。活着的人都骑在彪悍的战马上,烽烟渐渐散去,他们的身影如石雕一般,坚硬而刚强。他们,是淬火的宝剑,是磨砺的利刃。
人和马都面东而立,犹如雕塑。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少年伸出手,看着落在指尖的雪花,那是晶莹剔透的一朵完整的六角形雪花,它在他的指尖渐渐的融化,少年淡淡地微笑了。
第八章 天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