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戏。我们都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们赢了!
第二天发奖时,长脖说啥都不依,揭发我们捣鬼,二哥就给她胡搅蛮缠。会务领导没法子,就贴出公告,评我们一等奖,长脖的戏二等奖,把钱一多一少分配,才算结了局。
第25节 飞
我用这种时空交错的办法写书,你一定会觉得凌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因为在我们那慢腾腾的日子里,生活如同牛车碾出来的车辙,漫长而混沌。几千年的日子累积在一起,没有多大起伏跌宕,没有多少时差,没有多少先后次序,可以认真地加以区别。尽管如此,其间仍然发生了许多不得不说的故事。下面,还有一些故事,让我慢慢地告诉你。
比如七太爷看自行车的事情,就得说上一说。那个时候,自行车很少见。只有公社的曹书记、胡社长和张武装部长各有一辆。曹书记和胡社长骑的是天津产的永久车,张武装部长骑的是上海产的凤凰车。两种车子的车把和泥瓦有点小差别。而且张武装部长骑的自行车破得不像样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这辆凤凰车,轮盘龙,慢撒气,电镀过的地方掉皮,浑身上下都会响,只有铃铛不会响。
七太爷能够看到自行车,是他唯一没有跑出去的一次。他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交通工具,因为自行车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就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起过。
自从曹书记、胡社长和张武装部长骑了自行车来上班,让他见到后,惊奇得了不得。为了看人家骑自行车,他摸透了几个领导的规律,到了曹书记、胡社长他们来上班或者回家团聚的日子里,他就守候在路边不眨眼地看,有时还要跟上跑一大截儿。
曹书记他们几个干部很奇怪,这个老头怎么啦,没有事儿干了追我们?后来才知道他老人家是在看稀奇。曹书记停下车子,笑眯眯地对他说:“咋样?你也想骑一骑?”七太爷说:“我老了,不中用了,让我摸一摸就行了。”曹书记就把车子推给他,让他上上下下摸了个够。七太爷说:“摸了半天,我也没有弄明白这种车子是公的还是母的。”可惜那时候没有摩托车出现,要不然,依七太爷丰富的想像力,看到摩托车下边的排气管,一定认为摩托车是公的,自行车是母的。公的轱辘宽,就像男人的脚大,跑得快;母的轱辘窄,就像小脚女人,跑不快。
曹书记听了,觉得很有趣,哈哈大笑着说:“老人家,自行车不分公母,远看一条龙,近看铁丝拧。骑上它,比走路快多了。到了共产主义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子洋耙,人人都会有一辆自行车。你就等着过好日子吧!”七太爷两眼放光,很快又灰暗下来,不无遗憾地说:“我是怕过不到那一天了。”曹书记哄他说:“快了,快了。”
打那以后,七太爷有感于曹书记的和蔼可亲,平易近人,逢人便说曹书记了不得,你看人家像玩杂技一样,把两个轱辘的家伙骑得滴溜溜转,沿着很窄的小田埂走,也不下车子,真是当领导的就是领导,比我们老百姓有本事。只有两回事儿,让他对自行车转变了看法,那是张武装部长的自行车在山路上行走,让芥丝葛针扎住,放了炮,张武装部长心疼车子,怕砸坏了轮胎,肩扛着车子回公社院。背了十几里路,虽然走走歇歇,照样累得龇牙咧嘴的,出了一身臭汗。又一次是下了雨,道路泥泞,胡社长推着车子,走几步停下来,用一根小木棍,捅车子泥瓦上糊得满满的泥巴,边捅边骂骂咧咧的,要跟自行车的娘发生肉体关系。这两件事儿正好让七太爷碰到,七太爷后来对提拉孙子杜小宝说,让车子骑着人,还不如走路哩。
再如七太爷看飞机,也是不需要跑远路就可以看到的。那时,天上偶尔会飞过一架飞机。当时,我们那里的群众不叫飞机,而叫“飞艇”。最早的“安二”型飞机有双层机翼,声音很大,飞得较低,清晰可见。天上只要有这种“飞艇”飞过,“隆隆”的声音就从天边传来,大人小孩听到响声,都要用双手打着眼罩子,抬头观看,在天上寻找“飞艇”的踪影。“打着眼罩子”,是因为在太阳光线强烈的照射下,向天上观看很耀眼,人们又急于看到飞艇,不得不采取的一种办法。有人打趣说:“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烂眼子看不得飞机。”把“吃热豆腐”与“看飞机”放在一起,都是一种急切的心情。七太爷到了这个时候,眼睛更是一眨不眨,死盯着天上这个响家伙的动静,一直看到成为一个小黑点为止。每一次看后,他都要咂着嘴赞叹:“现在的人真是能啊,不见飞艇的翅膀会动,也能飞那么高!这飞艇也不知吃的啥草料,那么有劲儿。要是从天上掉下来咋办,准会摔个稀巴烂。” 小孩子们就嘲笑他,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尽说些不吉利话。
杜小宝的脑子里,有许多不在课本上的近代历史知识,都是从七太爷那里听来的。他跟七太爷一个脾气,就是喜欢追求新鲜的事物。这可能是他们杜家的遗传基因里有这种密码,在别人身上表现得不太明显,在这一老一少身上表现得特别突出一些。
《三字经》没有读完的七太爷,小时候极其害怕读书,并不是他不喜欢学习,只能归结为少不更事儿,或者是因为他贪玩,不好好背那些大人都不好弄懂的文章,多次遭到老师用竹劈子打手心,被打怕了的缘故。其实,他长大以后,求知欲还是十分强的,而且越到老年越是如此。表现在他盲目地崇拜一切读书识字的人,寨子里凡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说出去的话,他都当成金科玉律,深信不疑,谁要是给他抬杠,他很认读书人说的死理儿,一口咬定别人说的不对。即使说不明白道理,他也从来不肯认输,伸着脖子瞪着眼跟人家吵。最后的结论无非是“这是某某说的,人家难道不比你强?反正就是这样的”!由此可见,七太爷并非“竖子不足为训”,应当是“孺子可以教也”。
其实七太爷对交通工具的痴迷,也缘于对知识的痴迷。一次,杜小宝放学回家,给七太爷说,苏联和美国的人造地球卫星上天的事,七太爷很神往。他对小宝说:“也不知你七太奶在不在那上边,要在那里,我就坐着美国的飞艇去看她!”小宝不理解老人的心思,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七太爷,月亮上边没有水和空气,人都不能生存,哪有七太奶?”七太爷顽固地说:“这也是你们读书人说的,只要成了神仙,要什么有什么,啥东西都不用吃了。魂灵不需要水和空气,嫦娥都在上边住,你七太奶为什么不能在上头?”杜小宝说不服他,任凭他自己胡思乱想。
七太爷滴酒不沾,但他的烟瘾很大,一天到晚,一锅一锅地吸。为了节省火柴,他用在污水中沤过的麻秆,点上后,一天也不会熄灭。
前几年,他在生产队里的瓜地看瓜,有人来了,他不让人家吃瓜,而让人家吸他的旱烟片儿。人家吸了以后,如果说:七太爷,你的烟很好吸。他非常高兴,劝人家:“再吸一袋,再吸一袋!”来人想吃瓜时,就说这烟怎么这么难吸?他一把就把自己的烟袋夺过去,懊恼地骂道,不让你龟孙吸了,吃瓜去吧!
七太爷在他常年的烟雾缭绕中,不停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在他简化了的思维中,恐怕更多的是想他已经仙逝多年的老伴。想着他们在戏台子下通过摸摸索索爆发出来的爱情,想着当年乔山菊同他私奔的悲壮举动,想着乔山菊坐花轿时的痛苦和欢乐,想着七太奶为他梳辫子的温柔业绩,想着七太奶那双握着可人的小脚,想着七太奶临终时闪亮的目光,想着怎样到另一个世界里同她团聚,一直想到自己临终的那一刻。
第26节 木匠
一直忘了告诉你,杜小宝的爹爹叫杜凤翔,杜小宝的叔叔叫杜凤梧。
杜凤梧继承了七太爷的遗风,他的老婆也是同他私奔来的。只不过当年七太爷和七太奶的私奔,并没有直接进家,他们两口子是直接进了家里。人们羡慕地说,他们杜家老坟里可能有这种风脉,可以突然跑来媳妇。
杜凤梧和老婆爱情的产生和发展,同他七太爷一样落套,也是在看戏的戏台子底下,通过男男女女挤挤扛扛弄出来的,没有必要在文字上继续渲染。过去的年轻人,哪有现在的年轻人这样的福气,对自己的意中人,可以送玫瑰花、下馆子吃饭、到影院看电影,还可以在手机上发肉麻的短信,在互联网上发电子邮件,直至到宾馆去开房间,把爱情预热得酸酸甜甜的。但是,当人们痛斥在封建社会里、传统道德束缚了青年男女感情交流的时候,殊不知抽刀断水水更流,是不可能用说教和打骂挡得住的。虽然交流方式没有现代化的手段,但车有车路,马有马路。至少你千万不要小瞧在戏台子下产生的爱情,这种男女情爱往往更加直截了当,更加方便快捷,更具有爆发力,更加势不可挡,更加棒打不开。
杜凤梧的老婆也就是杜小宝的婶子嫁过来以后,不到一年,就闹着分家。因为小两口正年轻力壮,挣的工分在家里占有很大比例,杜小宝兄妹们多,比较起来,让小两口出苦力,养活一群张口的实在吃亏。男女结婚叫做成家了,什么是家?“家” 字就是在房屋下养一口猪。杜小宝的婶子,确实为了自己没法养猪,积攒私房钱,才说啥也要分门另住的。这个相当严肃的问题,是丈夫杜凤梧婚前根本不去思考的问题,因为那时没有矛盾产生的哲学基础。有了老婆,没有矛盾也会产生矛盾,而且随着时间的增长,矛盾还会发生质的变化,从人民内部矛盾上升到敌我矛盾。两口子在被窝里不知商量了多少回,激烈的思想交锋不知进行了多少回,终于软化了杜凤梧孝顺为先的铁石心肠。
小宝婶子率先发难,为了达到分裂的目的,两口子奋勇前进。他们从柴米油盐着手,到鸡毛蒜皮子琐事,处处找碴子生气,与父母和哥嫂终日吵吵闹闹。有时,突然平静了一个阶段,忽然,于无声处听惊雷,小宝婶子没来由地寻死觅活,哭哭闹闹,突发的战火让人莫名其妙,找不到导火索,根本不知道从何而起。后来战争逐步升级,小宝婶子不论辈分的谩骂,搞得家无宁日。即使到了这步田地,小宝的爷爷、奶奶依然坚守阵地,忍辱负重,胸怀大度,不同小辈们一般见识,作出战略上的退却姿态。小宝婶子眼看各种进攻不能奏效,终于采取了“斩首行动”,把斗争的矛头直接对准了小宝的爷爷和奶奶。当然,在连日生气的过程中,小宝的婶子像革命造反派的头目那样,始终掌握着运动的大方向,抓着进攻的主动权,讲究斗争策略,从来不提“分家”二字,力求水到渠成。
终于,好面子的杜小宝爷爷,向他们两口子举起了投降的白旗。爷爷对没少暗自饮泣的小宝奶奶说,罢罢罢,捆绑不能成夫妻,更不能成家庭,事情明摆着,这样的媳妇咱养不起,干脆分门另住吧。主意已定,老两口按照我们那里的习俗,让小宝奶奶回娘家,把小宝的舅爷请来,亲自主持分家,杜家从此一分为二。
分家后的杜凤梧,另觅空地,盖了两间麦秸糊儿房子。盖房子耗去了他们分家时的财产,日子过得并不比一家人在一起时更好一些。因此,小宝婶子好像从来没有吵过闹过,照样回到大家庭里,一边流蜜地喊着爹妈,一边大碗大碗地蹭饭吃。并且从来不看小宝妈妈的白眼,饭吃得十分畅快。小宝婶子是个精明的女人,她的小算盘打得很精,自己的能省一点是一点,省下来的,是自己家的,可以叫自己的汉子多吃点,养得壮壮的,白天晚上干起各种活来,有气力,有精力。
相比之下,杜凤梧就显得有点呆板,他不好意思回大家庭吃饭。但他对自己女人的做法感到不太满意,又对自己闹分家时的作为有点歉疚。转念一想,老婆回去吃饭是件小事,父母和哥嫂能够容纳她,说明到底是一家人,一个“杜”字掰不开,弟兄们打折胳膊袖里接。
杜凤梧这个人,是个没有学成的木匠。我们那里的人,嘲笑这种木匠是“二八耙子”。说他是“二八耙子”,是指在他操置的木工工具中,有斧头、大锛、大小锯、各种尺寸的凿子、墨斗、拐尺,还有长长短短的几个刨子,所有木工用具,样样齐全。他对于每种木工工具,都会耍,就是在使用刨子方面,始终不得要领。
木匠们都知道,“一年斧子二年锛,一辈子刨子刮不皴(音cūn,准确的意思)”。因为推刨子不仅是处理木板平面的光滑,最关键的是刨平板边,把两块以上的板子粘在一起。刨板边时,推出去的刨子要平直,不然,把碎板子拼接粘成大板子的时候,有了缝隙,板子粘接得肯定不牢固。这一过程叫做合缝。有经验的木匠,到了合缝的时候,把刨刃定得只啃动木板薄薄的一点,然后敛着气息,在板头放上刨子时,刨子的下平面非常水平,推动刨子的过程中,力度均匀,到了板子的另一头,刨子仍然是平直的,不能下栽。这样反复几下,刮出来的平面,放在另一块已经刮好的平面上,两块板上下,居于一个大平面,稳稳当当的,趴在缝间看看,连光也透不过去。可小宝的叔叔,本来就是一个粗糙人,多年都没有合成过一个完美的缝,不是侧歪,就是透风。而且越用力气重新刨,就越糟糕,两块板之间,打再厚的皮胶也粘接不牢。偶尔粘着了一块板子,跟碰运气差不多。用绳子摽着的时候,是一块完整的木板,一旦拆掉了绳索,呼啦一下,很快散架成一堆碎板子。因为他在这方面一直不行,所以,他在打家具方面,是一个进了门内的“门外汉”。
斧子是最常用的工具,可以砍、锤、拍,想怎么用就怎么用。使用斧子砍木料时,一般是较小的木料,在那些没有办法下锯的情况下,把木料的凸起部分砍到接近墨线,再用刨子细致处理。锤的作用主要是用来打凿子,打眼儿。当然做锤用的地方太多,不再一一尽述。
耍大锛同使用斧子就不一样,要的是力气和准头。一把像洋镐一样的大锛,使用时,一只脚尖跷起,直接在这只脚的前边向脚底下刨。锛头是锋利的,给刚刚放倒的大树刷根,去皮,都要首先用到这种往脚下砍的工具。胆小的人,如果看木匠耍大锛,心里一定害怕,担心他们搞不好,要锛到脚上的。说句实在话,一个木匠的一生,几乎没有人不被大锛锛着脚面的,当然这些都是在初学阶段发生的。小宝的叔叔杜凤梧多次被锛砍伤脚面和脚踝,所幸只伤了皮肉,没有伤及过骨头,要不然,成为残废,他的木匠生涯早已结束了。
杜凤梧拿手的活儿是做棺材、汇木料。人们避讳“死”这一字眼,把行将死亡的人,说成要有 “三长两短”怎么怎么的,这个“三长两短”指的就是棺材。棺材的一个顶盖,两个帮,是“三长”,两头的堵头,是“两短”。至于棺材底部,是一些薄薄的木板,被忽略了。我们那里,较富裕的人家,往往在老人健在时,早早地预备下棺材,还要用沥青涂抹,然后在棺材的前堵头上,刻出白茬子的“福”字。那意思无非是说,进到这里面,就等于享福去了。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人家,常常是在老人突然谢世后,才急急忙忙地找来一群木匠,没明没夜地出大树,解板子,合棺材。
杜凤梧做活虽然粗糙,但力气大,到了这种时候,是不可多得的人选,历来是木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