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太爷的小孩脾气犯了,不去看戏,却迷上了看“洋片”,一口气花了十几个铜板,把十几套“洋片”看了一遍。其中最让他感兴趣的是外国的“老爷汽车”,那些洋玩意儿,他从来没有听人说过。他问玩“洋片”的人,到哪里可以看到汽车。玩“洋片”的人告诉他,现在山外边的柳林铺修了马路,到了那里只要等上半天,就可以看到汽车。七太爷一听这话,还没有等庙会完结,也没有给七太奶说一声,就迷迷瞪瞪地走出了大山,去柳林铺看汽车。
一去四五天,把七太奶急得要死的时候,七太爷才回到了家中,逢人便骄傲地说,他见到了汽车。寨子里的人感到很稀奇,围着他问汽车是什么样子。他比画着说:“我看到的汽车跟洋片里边的不一样,这种汽车像一个几千斤大的王八,长着四个胶皮轱辘子,鳖盖上背着一个大气包,前边的老鳖头‘哼哼唧唧’地咳嗽,屁股后边有一根洋铁管子,不停地放着一种白色的屁。跑起来,骑着毛驴也追不上!”
第20节 马寨小学
七太奶活到七十三岁那一年死了,正应了一句俗语:“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
据小宝的爷爷说,在七太奶临终的那一刻,她老人家已经失明了几年的眼睛,虽然萎缩得有点小了,这一天却睁得特别大,特别明亮,死死地盯着七太爷看,还一遍一遍地对七太爷说:“老七,我终于又看到你了!”说完,眼睛又像火花儿那样跳了几下,就溘然长逝了。七太爷痛不欲生,拿了一把菜刀要抹脖子,决心要跟着老伴一同赶赴阴曹,被比他还大几岁的侄媳妇,也就是杜小宝爷爷的母亲厉声地怪了一顿,才没有做出傻事儿。
在杜小宝的这个太祖母的指挥下,杜小宝的两个姑奶和杜小宝奶奶,一道为七太奶净了面,穿上“送老衣”,收拾得清清爽爽。入殓的时候,七太爷一生中唯一一次把自己的辫子割了下来,当做七太奶的陪葬品,放进了湿桐木做成的薄皮棺材里。送葬时,这个老人全然不顾我们那里的风俗习惯,若是丈夫死了妻子披麻戴孝哭送到茔地,而妻子先走丈夫只送到大门以外的规矩,一直跟在年长的侄儿身后,陪着侄儿“摔老盆”,扛“纸幡”,撒纸钱,看着老伴下葬,然后对着那个平坦的新坟头(埋坟的头一天,是不隆起的),一口气磕了五十三个响头。回到家里,成了孤家寡人,一百天以内,再也没有刮头发清边,也没有剃过胡子。过了百天,才自己用已经生疏了的双手,盘起了有点蓬松的短辫子。
七太爷的这一次突然失踪,据劁猪的张麻子捎信儿说,是去西乡赵集看稀奇去了,究竟是看什么稀奇,暂且不表,咱们再说一些别的事情。
这一年,杜小宝不到十一周岁,在马寨小学读六年级。他们这个班的同学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六七岁,最小的就是杜小宝。
杜小宝的年龄小,个子也又瘦又小,冬天穿着光筒袄,冻出了两条青龙鼻涕,一会儿向上吸溜一下,两柱子鼻涕立刻进了鼻腔。有时忘了吸溜,黏稠的鼻涕顺着鼻下的黑边白沟淌了下来,别人嘲笑他:“嗨,青龙过江了!”他才急忙甩起胳膊,用袖子抹一下,这两只袖子整天明光光的,结了厚厚的一层鼻涕渣子。七太爷也说过他:“小宝,你千万不敢把鼻涕擤了,没有了鼻涕,你奶奶就不认得你了!”就这样,时间长了,小宝的棉袄前怀也是打铁磨明的,棉布扣子被鼻涕浸染得像小铁豆儿、小铁鼻儿。奶奶说他:“俺家的小宝哇,棉袄上可以擦着洋火。”当然,眼下的火柴不可能擦着,但最早出现的火柴就能在粗糙的表面上擦着,小宝奶奶说的就是那种火柴。
杜小宝年龄虽然最小,鼻涕虽然多,但学习却是班里最好的,就因为这一点,大孩子们从来不欺负他。而且,跟他同为一个班的孙二孬、刘家老十三刘臭蛋,这几个大孩子年龄大,个子高,有了蛮力,放学回家的路上,常常把他背起来,用他练习扛“桩子”(粮食口袋)。
马寨小学设在寨子外两里多路的一座寺庙里,叫做“声顶寺”。山里人不懂得这里与祖师顶不一样,有佛教、道教的区别,两处都去烧香。又因为声顶寺离老百姓较近一些,所以拜佛的香火比祖师顶拜祖师爷的香火还要兴盛,房舍也因此盖得较多。现在不时兴迷信了,所有泥塑木雕的神胎和老和尚们早已没了踪影,用作学校,等于废物利用。过去的大雄宝殿被分隔起来,是学校老师们办公、住宿的地方,侧殿的各个香房,改造成了教室。本村的孩子在这里从小学一年级读起,一直读到小学毕业。其他大队的孩子,因为离这里比较远,只好在他们自己的村子里上“复式班”,一直上到五年级再转学到这里就读。为此,学校专门给他们盖了两间草房子,供他们垒灶台,让他们用半干的柴草,烟熏火燎地带着两眼泪花子做饭吃。所以,马寨小学是这一带的中心小学。
中心小学就是不一样,设施当然齐全一些。杜小宝长大以后,对母校印象最深的是:学校里有一台“留声机”。那是一个一尺见方、半尺多厚的木匣子,打开盖子后,在上面镶有蓝绒布面的圆盘上放一个黑色的唱片,用一个拐把子,插在机盒侧边的一个小孔里,摇上一阵子,上满了发条,一拨开关,唱片就悠悠地转动起来,老师们把拳头大小、装有尖尖唱针的机头,轻轻地放在唱片的边缘上,唱针与唱片上的沟槽摩擦震动,通过唱头后边的圆筒,传到音箱,放大了声音,优美动听的乐曲,就悠扬地放了出来。当时,杜小宝他们一到老师们开“留声机”的时候,就挤过去,猜想里边有多少个小人儿,在那个木匣子的肚子里唱歌,听得如痴如醉,要不是老师关了机器,就会忘了回家吃饭。
不管再穷,吃的再差,穿的再烂,并不影响孩子们的童趣。在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们除了下到河里摸鱼洗澡外,总要玩一些开心的游戏。其中一种叫“撂破鞋”。玩法是,用四只鞋子四个人轮流往天上撂,落在地上后,一同检查鞋子的正反面。四只全正面的是 “清官”,若全部扣着,就是“糊涂官”,两反两正的是“衙役”,三个反一个正的叫“死妮子”。可巧的是,撂不了几下,就一定会出现各种角色。当官的指挥两个“衙役”,用破鞋底子打“死妮子”的屁股,有时是真打,有时可以是象征性的。甚至打屁股时,还允许加盖一到几层破鞋底,不直接打在皮肉上。当清官的,自然不搞逼供信,一般命令只打五下。当上了糊涂官,权力就比清官大,可以任意打,主要看自己高兴与否。所以当上清官固然高兴,当上糊涂官更高兴。“文化大革命”开始以后,同学们不再用“清官”、“衙役”等称呼,改作“好司令”、“坏司令”、“红卫兵”和“坏分子”,这种儿童游戏“角色”称谓的变迁,也可以看成为时代的缩影。
他们班里三十八个学生中,只有六个女学生。到了五六年级,男女的分界明显起来。这几个女生,开始喜欢打扮起来,穿的衣服是花格子土布,显得非常俏丽。小辫子上经常用红布条扎着的马玉花,是最大的一个,个子比别的女生高,有点早熟,胸脯鼓鼓的。因为她的声音好,老师就让她当了领歌委员。每到上课前,她一句“学习雷锋——预备唱”,大家就跟着号叫起来。马玉花是两三个大一点男孩子的仰慕对象,刘臭蛋就经常望着马玉花的脑后瓜出神。这家伙经常给人家女孩子出谜语,让她们猜,有一次说是“没胳膊没腿,头上长个小嘴儿”,几个女孩子虽然不懂,也知道他说的是赖皮话,把他报告给了陈聪老师,陈聪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好好地熊了他一顿。
他们的班主任陈聪,三十一二岁,长得挺帅气,教他们的算术和语文两门课,讲得非常好。在孩子们的眼中,他是一个无所不知的人,肚子里装的不应当有粪便,而应当装的全部是知识。他知道天上的银河,其实不是河流,而是星系,牛郎和织女是两个恒星,离我们地球太遥远了,而且,它们两个也相距遥远,有十几亿光年,也就是说,光每秒钟走三十万公里,也要走上十几亿年,根本不可能在七月七用地上的喜鹊搭成桥,让它们在一夜之间,渡过银河相会。他说水是氢气和氧气燃烧后形成的,这让班里的学生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因为尿上一泡,就可以浇灭正在着得很旺的牛屎火。只有杜小宝一个人坚信陈聪老师说的是真的。他知道前苏联老大哥的人造卫星上了天,加加林成了民族英雄。而且腐朽没落的美帝国主义也向天上放了卫星,叫做“阿波罗号”宇宙飞船,并且上到了月球上,宇航员阿姆斯特朗坐在登月舱中,奥尔博林双脚踏上了灰堆一样的月球土地。由于月亮上面没有空气和水分,没有空气就没有风,灰尘扬不起来;没有水分和空气,上边根本不适合人类生存。(注:这一细节,作者有意把它提前了一些,请别见怪。)他知道美国、前苏联都有原子弹,爆炸的威力十分强大,用一个人能够扛得动的原子弹,可以把祖师顶夷为平地。每当他说起这些来,学生们就会一片惊呼,觉得他们的老师太伟大了。他还会拉一手好“二胡”,把“天上布满星”和“社会主义好”拉得就像人唱的一样,让学生们听得入迷。
就是这么一个好老师,令人遗憾的是,竟然是一个摘帽右派分子。“文化大革命”开始揪斗人的时候,马寨大队里的红卫兵们,曾经组织过一场批斗他的群众会,那个素来与他不睦的教唱歌的丁老师,跳上主席台,愤怒地揭发过他的若干反动言论,其中就有他宣扬美国科技先进的一些话,说他是羡慕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向党进攻,向祖国的花朵放毒。说到激愤处,丁老师说,陈聪老师改不了狗吃屎,反动的立场是一贯的。他举例说,陈聪老师早在1956年反右倾的时候,小师范还没有毕业,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疯狂地攻击党,攻击社会主义制度。说他打着向党提意见的旗号,写过一首“枣核诗”,内容是:
饿
粮 少
吃 不 饱
不 敢 大 吵
束 束 腰
算 了
唉
这首歪诗,明显是在攻击无比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攻击党的粮食政策。丁老师讲得两嘴黏沫,把陈老师批斗得满头大汗,站在台子上,腰勾得像一只醉虾。
后来,丁老师又发现了陈聪老师自己用一个二极管、一个可变电容器、一根磁棒绕成的线圈、一根天线和几节干电池做成的简易收音机,就说他用这种装置偷听敌台广播,里通外国,是典型的阶级异己分子。然后逐级向上报告,县里和区里的教育主管部门非常重视,夺到领导权的县教育局的革命造反组织头头一声令下,把他开除出了教师队伍。这件事对杜小宝和他的同学们震动很大,谁也不会相信,可亲可敬的陈聪老师会是阶级敌人。
在陈聪老师卷起铺盖离开学校的那一天,一群孩子哭哭啼啼地送走了他们最好的老师。陪着学生们送陈老师的,还有大队文艺宣传队里那个唱“李铁梅”的春妮,她没有哭,用一只她亲手织的网兜,提着陈聪老师的洗脸盆子,跟在陈聪老师的身后,形影不离,而且越送越远,再也没有回来。从那一天起,我们大队的文艺宣传队里,失去了一根台柱子。这个身架齐整、脸庞端庄,带点黑红色的漂亮姑娘,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在苦涩人生中扑腾的陈老师。
第21节 土布
在小宝他们放学回家的路上,要路过大队的染坊。他们几个小伙伴们在路上玩足了,玩够了,还要到染坊里吊着的布条间相互追逐。这个染坊不属于哪个生产队,是大队组织的社队企业,也是支书刘庆典他们几个大队干部的小金库,大队会计就兼着染坊的会计。
染坊的院子里,矗立着几个杉篙搭起的高高的木架子。看过张艺谋的电影《菊豆》的人肯定知道,这种高高的木架子,是用来晾晒染好的棉布用的。只不过我们这里的染坊染出的都是清一色的老蓝布,没有他那种花花绿绿的大肆张扬。
那个时候,国家每年发给每口人七尺布票,又叫“布证”,妇女们生了婴儿,还有五尺布票的奖励补贴。用这些布票到双代点扯“洋布”,根本不够穿,况且还要花一定的钞票。只有娶媳妇或者定亲的人家,才肯咬紧牙关,舍得消费布证、花钱,所以家家户户都要纺花织布。纺花织布是做女人的基本功,一个女孩子,从小就得练起。不会纺花织布的女人是笨女人、懒女人,是被其他女人瞧不起的。
那个时候,闺女出嫁的最好陪送,除了棉被、新衣、脸盆这些生活用品外,生产用品就是纺花车和织布机及其附属设备,用这些制造丝丝线线的东西,紧紧地缠绕着妇女们的一生。
织布这种活儿,在我们那里叫“安布”。安好的土白布,比机制的“洋布”布幅较窄。为了测量长度,用一种叫做“白布尺”的尺子,这种尺子比正常的尺子要长得多,是裁尺的一尺八,有国际标准米尺的半米以上。从织布机上卸下来的一匹布,用这种尺子丈量大约只有十三四尺。
你要是知道这种布的生产过程,你就会深刻地体会到一针一线确实来之不易。织出来的每一寸白布,都是女人们汗水的结晶。要经历纺线、浆线、拐线,再摇到一种四条腿的“摞子”上。
安布前,妇女们首先要在一块打扫干净的空地上走经线,十几只“摞子”并排放置,每一个“摞子”抽出一根线头,透过上面用“秫秆莛子”弯成的圆弧,形成一束线,一个妇女牵着这束线,在地面两端相隔两丈来远,分别揳有四五根小木桩的场地里来回走动,盘在木桩上。有一根主桩,上面的线还要打上墨儿,作为记号。一场下来,走经线的女人差不多要走几十里路,小脚的妇女累得要死,脚脖肿胀。线盘完后,要在竹篾做成的“箸(zhù)子”上把一根根线头,一个挨一个地插入箸篾,叫作“创箸”,“创”好后,还要“盘绞”,又叫“掏缯(zēng)”或“掏头儿”,即把线头再一次透过两盘用粗棉线做成、打过黄蜡的绞儿,上下鼻儿勾连的每一个缯扣儿,才能正式把经线盘缠绕在“圣花”上,装进织布机。这还不能正式织布,还要再加上一个刷线的过程,即用一种竹劈子绑成的刷把子,顺着经线,从头到尾刷上一遍,搞得顺畅了,才重新“创箸”、“掏缯”,一端拴在“圣花”上,一端拴在卷布轴上,开始织布。
织布的时候,妇女们脚踩着下面的两个踏板,一上一下地通过两盘绞儿(缯),把线阴阳错开,形成缝隙,两只手替换着向前推动箸床,在张开的缝隙中反复掷动装有纬线的木梭子,每掷一次,箸床向后磕一下。到了生涩的地方,还要往经线上打黄蜡,使之光滑,顺溜一些。妇女们坐在她们神圣的工作台上,四肢有节律地不停运动,想着无穷的心事,忘我地劳作着,就这么一丝丝地织出了棉布。由于半数以上的农户都有这种织布机,一到了田地收工后和夜间,全寨子里响着一片“啪嗒啪嗒”织布的声音,给安静的山村生活带来勃勃生机。
漂亮的春妮就是在织布过程中,痛苦地想着支书刘庆典的嘴脸,想着丁老师令人讨厌的奸臣相儿,想着陈聪老师的睿智和幽默以及苦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