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在薛家门栏上的青书打了个大喷嚏,青白的脸上鼓着双疲惫不堪的大眼睛,有气无力的喃喃自语道:“哪个天杀的在说我坏话……”
找郑宇找了一整天,结果却是循着郑宇找逃逸武状元的线路,一直蹦搭在他身后一整天。
在青书即将气绝身亡的时候,将京都翻了一整遍的郑宇终于在气急败坏的折返中发现了他。
“找我?”
“恩。…我家少爷让我告诉你,那人出城了。”
“什么时候的事?”
“几个时辰前。”
郑宇的剑眉抽动,憋了好半天没憋住气,冲青书咆哮起来:“怎么不早点说!这几个时辰你去哪了?”
青书哀怨道:“不就是在追你吗?你行踪诡异莫测啊!”
郑宇眼一横,下令:“打!”
青书慌忙抱头。
吆喝声,拳打脚踢声不绝于耳,青书奇怪地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魁梧汉子,正哆嗦着接受众官兵的再一次拳脚相加。
青书奇怪。
郑宇解释,“那逃跑武状元找来的替死鬼,刚刚花天酒地着呢,抓他的时候想逃跑,被我亲自打了一顿。”
拳脚果然很无眼。
青书觉得这替死鬼悲催,顺便感叹自己不是郑宇的眼中钉。
连替死鬼都打成了黑熊样,本人出现的话,下场该会何等凄凉。
郑宇一捞手,匆匆勾着青书的后领跑去跟他老爹汇合,边走边剑眉一凛,碎嘴起来,“你说那人是什么货色,我和他最后对决时,双方拼尽全力打个你死我活,虽然我伤重他伤得轻,但这武状元的位怎么说也是好不容易夺来的啊。他不主动承认,大家怎么知道他是办了个假户籍来考的?不要官位,不要钱财,莫非三番两次上京,只是为了寻个开心。……喂,我说你,怎么跟你家薛大少爷一样,不喜欢吭气呢?”
郑宇奇怪回头,于是看见青书早已瘫软在地,被他拖着走了数十米。
青书顶着不断转动层层圆圈的陀螺眼珠子,晕乎乎地瞎哼哼。
郑宇昂声叫到,“来个人送他回薛府。”
顿时噌噌蹦出好多人,积极踊跃的要去送青书。
要知道,今天一天可还没找着机会吃个饭呢。
饥肠辘辘不要紧,要紧的是,被这个爱岗敬业的郑大人宝贝儿子,逮着谁是在工作岗位上饿晕的,那可是少不得一两顿抽。
“好,就你。”郑宇点了队伍中一个骨瘦如柴的兵士道,“你,去送他,顺便吃个饭填填肚子。”
难得郑小哥如此体查民情,瘦骨嶙峋的兵士乐开了花。
可还没笑够三秒钟,郑小哥继续说了,“其他人随我押这武状元找来的替死鬼——朝廷寻了一年半的采花大盗,去衙门领赏去。”
没能抢到送青书回薛家这份差事的众人于是笑坏了。
这年头,最实在的还是银子啊。
于是,瘦不隆冬的兵士十分愤懑地将青书抛在薛家门口,顾不得喊个人出来接应再也爬不动的青书,便马上的开溜了。
开溜前,那兵士还郑重地双手合十跟菩萨许愿,希望能赶在大伙分银子前出现。
……
阿嚏。
门栏上趴着的青书,又打了个大喷嚏后,奄奄一息的呢喃:“喂,来个谁啊,把我弄进去啊。”
京都酒楼中,瘦骨嶙峋的兵士歪嘴大骂:“他妈的臭书童,今个儿倒霉透了。”
秋海棠
苏行远。
盘龙寨。
一行人追着那逃之夭夭的主仆二人远去了。
泰安公主左右晃晃脑袋伸伸懒腰,跳上被自己方才栓在林后的那匹马,朝京都的方向远去。
她现在不能跟着那些人去追苏行远,因为田卫在薛明轩自缚手脚时,拜托了她一件重要的事情。
“公主,我家少爷能不能真正逃出升天,可就靠你手上这封信了。”
“恩。我一定亲自送到皇奶奶手上。”
京都,皇廷内。
泰安公主惊乍叫了一声,“哎哟喂!”
一身藕色缎褂的女侍飘出来,循声一看,粉扑扑的面色急转直下,变得死灰一般。
“这,这,如何是好。”女侍哆嗦。
泰安公主挠挠头,一手捏起那只被她踩伤了爪子正在拼命扑腾的小乌龟,嘟嘴道:“你怎么跑到路上来了?你那么小个,我看不见呐。”
话一说完,老太后出来了。
“宝贝,宝贝。”老太后一身华服,白花花的长发盘成高高的髻子,戴了好些金钗步摇,甚为晃眼。她俯着身,朝面前不远处的几个小角落张望,似乎是在找什么。
“皇奶奶,”泰安公主抓着乌龟壳,手上的小乌龟因为爪子受伤,一个劲的张牙舞爪,脖子伸得老长,却怎么也咬不着那个踩伤它又抓着它的人。
“哎哟,宝贝,你怎么了?!!”太后一见那小乌龟受伤,心疼不已,赶紧碎步走去,一把从泰安公主手里夺过来,将它小心放在胳膊上。
那乌龟于是安静下来,趴在老太后那华美的锦缎长袖上,侧头对泰安公主恶狠狠地瞥了一眼。
果然是皇太后的心头宝贝,如此的傲慢无礼。
“我家宝贝这是怎么了?”老太后疼惜地抚摸着被踩伤的乌龟右爪子。
女侍不敢答话。
一个是太后,一个是公主,她谁也不敢得罪。
泰安公主低下头,拧了拧衣服下摆,窘迫道:“皇奶奶,我一不小心踩到的,真的是不小心,他实在太小个了。”
正在太后脸色铁青的想要怒斥一把她时,泰安公主急忙掏出一封信来。
“皇奶奶,有人叫我一定要把这封信交到你手上。”
田卫将这封信嘱托给泰安的时候,泰安看见信封上写的几个字,便知道这果然是苏行远最有力的护身符。
谁都知道,皇奶奶这么多年一直呵护备至的小乌龟,曾经是那长公主的心头好。
多年前,长公主突然失了踪迹,太后派了一批又一批的人打探长公主的消息,却什么消息也打探不到。
于是,那青瘦的小乌龟便代替长公主,成了老太后心头上最宝贝的东西。
所以,泰安公主很明白,一封写着“母后亲启”的信,对于老太后而言意味着什么。
而泰安公主更明白的是,她能借此躲过一顿恐怖的训斥。
太后颤抖着手,将信接了过来。
长公主的亲笔信无疑。
这字迹她太熟悉了。每一个都是她捏着那双娇嫩的小手,一笔一画的教出来的。
她太过激动,撕信展信的时候,完全忘了胳膊上那只瘦巴巴的小乌龟在她甩手间跌在了地上。
女侍见状赶紧去捡,免得老太后等会儿激动劲过了,又开始满世界的找这永远在积极出逃的乌龟大人。
“这……这……”太后不置信的问,“那弄了个假户籍的中了武状元的,是哀家的皇孙?”
泰安公主没拆过信,不知道信里写的是什么,听太后激动地问,于是傻愣愣地呲出两排大白牙呵呵的笑。
“原来是我皇孙呐……”太后说着,乐颠颠的拽着那封信去找皇帝陛下去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老太后终于令得皇帝陛下了封停止追杀苏行远的诏书,于是洛国上下便也都知道了这恶趣味的人,原来叫做苏行远。
大追捕及时的在黑潭寨的山脚下落下帷幕,苏行远气喘吁吁地站在前往黑潭寨的山腰上,扒拉着田卫的肩膀,问:“我说,他们怎么不追了?”
“八成是信送到了。”田卫两手挂在马背上,呼哧呼哧地大喘气。
“什么信?”苏行远的狐狸眼立即警觉地炯炯发光。
“夫人要我在阻止不了你的情况下,务必一定要将一封信送到皇太后手上。”
“皇太后?”苏行远的狐狸眼眯了眯。关皇太后什么事情了……看来老娘果然神通广大,连皇太后都能攀上。
想起那一骑快马奔弛而来,紧跟在屁股后面两天,甩也甩不掉的讨厌鬼们竟然乖乖的打道回府了,苏行远不禁油然好奇,老娘到底跟那皇太后说了些什么。
“喂,”苏行远和田卫左摇右摆的牵着马往山寨走,“我老娘信里写了些什么。”
田卫心虚低头,“我不知道。夫人千叮万嘱的不让我偷看。”
“好你个小子,”苏行远张牙舞爪的一巴掌朝田卫脑门抽过去,“我第一天认识你啊?让你带的东西你会不看?尤其是千叮万嘱的东西你还能不看?你少蒙我!”
田卫捂着脑袋,极力抗辩,“少爷,说实话,要不是你一定肯定绝对的认为我会看,我还真不会看。”
这是什么逻辑?
苏行远的眼里瞬间迸发出绿森森的幽光,
嘴一咧,苏行远阴森笑道:“这么说,我责任挺大的。”
田卫顶着一额头的黑线,硬着头皮道:“不……不是,是我本性不好。”
苏行远持续阴森森的笑,“那就说说,信里写的是什么吧。”
黑潭寨的山脚下,薛明轩跟在郑跃一行人之后,打道回府。
谁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峰回路转到这样的地步。
黑潭寨的寨主夫人,竟然是许多年前失了踪迹的长公主?
所以,严格算起来,那个苏行远其实可以被封个小王爷随便当一当。
自家人捣蛋自家人的恶趣味,皇帝陛下都说不追究了,他们这些谨遵天子之命的人,又能如何。
郑宇勒马靠近薛明轩,问:“你说那个苏行远,是不是一早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免死金牌,所以才不断地拿大家寻开心啊?”
薛明轩说:“大约是吧。”
郑宇敛眉道:“我刚刚问了一下那信使,他说皇上这道旨意下得太晚了,赶到迦叶城的时候,那县令一家已经行了刑,……没赶上赦免的旨意……十几口人呐。”
“是吗。”薛明轩眼里有些碎光闪了闪,声音照样的清冷,扭头朝身后的黑潭寨看去。
……是吗……果然太晚了……
……苏行远……你一早就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免死金牌在手,才会如此的肆无忌惮吗……
黑潭寨。
半山腰。
“什么?!!!”苏行远惊吓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你,你你,你说我老妈是什么??!!!”
“恩,…长公主。…”
“怎么……怎么会这样?!!!”
难怪老娘都不怎么担心他被抓,反倒是老爹在抗议无效后,紧张兮兮地开始戒严黑潭寨。
竟!然!是!这!么!个!原!因!
苏行远气急败坏地一扔缰绳,朝寨子飞奔过去。
“少爷,你的马……”田卫话未说完,苏行远已经一溜烟的不见了。他咂咂嘴,尴尬回头,看着雄纠纠气昂昂站在一旁,苏行远的那匹黑马。
田卫伸手,还未碰上缰绳,便被黑马大爷威胁性地喘粗气给吓得缩回了手。
上次被这祖宗恶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屁股可是扎实的淤青了一个月。
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全寨子最不好惹的是他少爷苏行远,因为他只认他自己的道理。
而全寨最不好惹的畜生,这匹黑马当之无愧,因为它不但脾气火爆,还只认它主人苏行远一个人。
“我们回家吧。”田卫讨好,谄媚地笑。
黑马瞥了田卫一眼,高昂着头,傲骄地朝山腰林子踱步远去。
田卫于是只能憋屈的屁颠屁颠的跟在它后边。
……马大爷……您能走慢点么……
……
薛家。
闹哄哄,乱糟糟的外堂。
泰安公主问:“你是不是跟我表哥有一腿?”
林木的小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
泰安公主道:“不要害羞,不要害羞,有一腿就有一腿呗。这样吧,你把薛明轩还给我,你就跟了我表哥。……大团圆结局,多好。”
被泰安公主一提,林木的脸色一会红,一会青,一会又白刷刷起来。
最初知道森森就是苏行远的时候,她只是愤怒于这么多年苏行远的有心欺瞒。
直到现在,由于泰安公主的一番话,林木终于恍然间大为尴尬窘迫起来。
她曾经张牙舞爪呲牙咧嘴死命欺侮的森森,竟然就是这么多年来她的最大梦想——苏行远?
苏行远。
她梦寐以求的苏行远。
拥有完美的外表,天下第一的武功和学识,令洛国众多少女魂牵梦绕的苏行远。
林木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以一个什么样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么多年,林木一直想,谜一般的苏行远,大约永远会像一个迷局般藏身在她少年时的梦想中。
而今,他却如此出现,贯穿了林木十年来所有的梦想和现实。
那个曾经被她肆意打闹玩弄的森森,以这副最华丽的姿态出现在林木的面前时,林木说不上来除了被欺瞒了十年的愤怒,那浅浅的闷在胸口心田里的阴霾,究竟是源自于她的惊讶,还是来自于她的不知所措。
回忆翻滚而来,林木愈加满面通红。
多年前,林木躺在秋海棠的花海中,笑眯眯的对森森说,她想要嫁给苏行远。
那日艳阳高照,明媚的阳光碎裂在花海间,刺得人睁不开眼。
森森笑着眯眯狐狸眼,得意且自豪的警告林木:那么木木,你要记得你这么说过。
走光
林木低头,红着脸局促地看了看脚上那双湛青色的布鞋,仿佛看见了姹紫嫣红的秋海棠的花海里,森森那大尾巴狐狸般骄傲得意的笑容,绽开在回忆的最后。
泰安公主嘟嘴,“喂,我的主意怎么样?给个意见。”
林木大囧,对戳手指,老半天了也没吭出一声。
十年来与森森点点滴滴的回忆,化成千万思绪,在头脑的盘旋中绞成一团,短时间之内难以梳理清晰。
林木呆呆看着闹哄哄的外堂里,对打着的苏行远和薛明轩已经把堂内的桌椅劈砍得稀巴烂。
薛夫人眼见梁上砖瓦也被苏行远、薛明轩揭下几块,终于再也憋不住等大伙曲终人离场,赶紧地从安全地带爬出来,道:“大家冷静,冷静。”
可惜,已经杀红了眼的大伙似乎谁也没有听见。
薛夫人瞅瞅苏行远,看他犹如一只被火烧焦了屁股于是头顶直冒青烟的狐狸,便知道她劝不了这一摊,于是扭头前往自家人占尽上风的另一群斗殴中。
田卫抱头,悲愤地忍着剧痛,寻思着被围殴的自己该往何处寻找个出路的时候,薛夫人的声音由远及近的吆喝来了。
“行了行了,别出手那么重。”薛夫人婀娜而来,劝架道。
一团张牙舞爪的敌人中,突然蹦哒进来一个革命同胞,田卫的双眼射出两道金光,挂着两条十分文艺的小泪河,两只爪子牢牢抓紧了赶来劝架的薛夫人一不小心伸进来的一双手。
哧溜一下,薛夫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