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浩越想越觉遗憾:“可惜,若早想起他的身份,方才应该多留一会儿,能亲眼看到这位人物,后世人中也只有我有这个眼福了。这可是我见过的第一个史书有载的名人啊,今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第二个了。不过……还真是奇怪,刘知府一案,赵普派了人来,赵光义也派了人来,这满天神佛的,难怪赵县尉说水深且浑,趟不得也,我也要小心一些才是。”
马车停在城门下,丁浩和臊猪儿登上了霸州城头。夕照残阳,天地一片金黄。站在高高的城头上,远近的村落和那条奔腾的大河,在更远处的隐隐青山映衬下,静中有动,动中有静,构成一副十分和谐的优美画面。
臊猪儿问道:“阿呆,天色已晚了,如今是去猪头解库还是去哪里?”
丁浩道:“一会儿我自去客栈投宿,明日去猪头解库知应一声便去衙门理帐。这里的忙你帮不上,你还是赶回去,每天帮大少爷取药,同时帮我们通通声息,再说,冬儿那里,你也得帮我看顾着些。”
臊猪儿答应一声,问道:“董小娘子答应跟你走了么?”
丁浩脸上露出了笑意:“她呀,柔柔怯怯的一个小女子,纵是有心,也不敢讲的。只要解决了董李氏那个麻烦,还怕她不跟我走?柳十一没能陷害得了我,把柄就还在我手里握着。如今我帮丁府解决了这桩难事,丁大少爷势必也得还我这个情,要带她走,难处不大。倒是我娘那里,怕是不太情愿的,不过这么些日子下来,她已经知道我的决心,如今她已不再劝我留下,也不提成家立业的事了。你那里怎么样,兰儿肯跟你走么?我听说,你们两人现在相处的极好。”
“那是,”臊猪儿眉开眼笑:“也亏得你把送药这差使给了俺,要不然,她在内宅做事,俺还真不方便与她相见。”
“你跟她提过你要和我离开丁府的事了?”
“没有,你现在还是丁府的管事嘛,提前张扬开了谁还敬你畏你,听你使唤。再说,你和董小娘子还没个准信儿,俺就更不能乱说了。不过……俺相信兰儿是喜欢俺的。她是雇仆,随时可以走,你是程将军的大恩人,到了广原必受重用。俺想过了,俺也不图能做大官,只要能做个小校,管十几个人,也比在这做奴仆风光,兰儿现在都愿跟俺,俺能有更大的出息,她还有啥不乐意的。”
臊猪儿美滋滋地说着,又道:“你呢,你可是受过狐仙点化的人,跟着程将军,将来至少也能做一个将军吧。”
丁浩哑然失笑:“将军?我还真没想过披甲持枪,征战沙场。我又没有一身武艺,恐怕一仗下来就死掉了。你不要以为将军就只是带兵的,西北地区如今还是藩镇的地盘,藩镇,那可是军政一把抓,就像大皇帝手下的小皇帝,为程将军做事,不一定就要带兵的。”
臊猪儿道:“那你想做文官,像赵县尉那样?嗯……也不错,虽然看起来不如将军威风。”
丁浩笑骂道:“文官得是什么学问才做得?我考得来么?你不要总是想着做官成不成?”
臊猪儿奇道:“不做官,那做甚么?”
丁浩扶着墙垛,极目远眺,悠然说道:“你看那连绵高山,高山令人仰止,可是高处不胜寒;你看那一川奔水,巨浪滔天让人目眩神驰,可它也是身不由己;我这人,胸无大志,只想做那波光潋滟的一湖碧水,静静幽幽,随心所欲,有人欣赏固然好,没人欣赏自开心,待到春风一片,千朵莲开,何尝不是一种惊艳?”
臊猪儿揉揉鼻子,心道:“俺的娘唷,这个酸啊。说他胖马上就喘上了,不想当文官你掉什么书袋,害得俺听也听不懂,什么山呀水呀湖的,什么都可着你了。咱们大宋的官家那是何等人物,还不是被人用黄布一裹就逼着做了皇帝,官家那样的大英雄做事都由不得自己,你还想随心所欲?你也就在我跟前儿臭美吧你!”
第三卷 莲子始生 第106章 酝酿
霸州府衙里单独给丁浩辟出一个房间,在西跨院尽头儿,一侧贴着高墙,房间里堆满了从猪头巷解库搬来的帐簿,门口又使两个衙差看着。天气已经开始热了,四窗紧闭,房中不透风,实在有些难熬。丁浩只穿一个坎肩,脖子上搭一条湿毛巾,那模样怎么看都不像个帐房。
好在赵县尉对他颇为照顾,令小厮定时送来茶水侍候,那两个差人受了赵县尉嘱咐,也不对他呼来喝去。二个公人嫌房中气闷,提了壶茶,拿两个杌子一张小几坐在廊下过道儿上,谈天说地倒也轻闲。
丁浩并不急着理帐,他先把所有混乱了的帐簿重新序时排出顺序,然后抓起一只大毛笔,就在那帐簿上涂涂抹抹做些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赵县尉牵挂着事情进展,特意跑来看他,丁浩便解释道:“若说行贿,这银钱数目就不会少了。所以那些琐繁帐目我都略去,只挑一段时间内单笔金额过千两的大宗买卖,又或一段时间内同一主顾累计金额过千两的大宗买卖,把这些单独誊写成册。从中寻错漏洞,那便容易的多了。这是为了查案方便,不需要像解库里记帐那样把每件货物的成色、份量都记得清清楚楚,再加上大量钱额较小的琐碎事情无需记上,因此这重新誊写的案卷看起来必然更加清晰。”
赵县尉明知他技不止于此,却也并不多问,有时候,装糊涂才是明哲保身的真智慧。赵县尉频频点头,一副深以为然的模样。他嘱咐两个公人好生看顾,莫出岔子,便就此离开,若非丁浩有事找他,再不主动出现了。
丁浩在州府衙门清理帐簿,猪头巷解库那边有衙差过去传讯儿,告诉徐穆尘以后不用每天到衙门报备听候垂询了,丁管事每清理出一本帐册,自会唤他过去核对,一切无误会署名画押便可。这个消息令猪头解库的伙计们纷纷猜测,徐穆尘却沉得住气,脸上看不出什么异样。
一大早儿,他还是准时出现在柜台里,衣裳还是浆洗的笔挺,头发还是梳得一丝不苟,同平常完全没有任何不同,心中惶惶的伙计们心安下来,既然大掌柜的还沉得住气,那这天就塌不下来。
小徒弟照例去泡了杯香茗来,徐掌柜手捧香茗却不像平时一样慢慢品茶,他嗅着茶叶的香气闭目养神,有如老僧入定,茶不喝一口,眼也不曾睁开,伙计们见了又有些忐忑起来,干活轻手轻脚,说话细声细气,就怕惹得大掌柜的不快。这时才有人发现,一向与大掌柜形影不离的二掌柜竟然没有出现。
伙计们正觉有异的时候,王二掌柜匆匆地进来了,王掌柜的神色有些疲惫,两眼发红,好象一宿没睡,看那模样像是出了大事,伙计们的心又提了起来,却没人敢上前询问。
一直闭目不语的徐穆尘听说王二掌柜回来了,才霍地张开眼睛,他看看微微喘息的王之洲,将杯中渐渐凉了的茶水一饮而尽,放下茶杯便拂袖进了内室,王之洲立即匆匆跟了进去。
“又有什么信儿啦?”两个掌柜的刚走,几个伙计便凑到一块窃窃私语。
“不知道,不过看二掌柜的脸色,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真叫人担心呐,你们听说了吗,丁老爷把丁浩丁巡察又派来了,说是要帮着官府理清帐目,你说丁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要把大掌柜的丢出去顶罪?”
“别乱说话,大掌柜的可是丁老爷的亲信,那丁浩才做了几天管事?兴许这么做就是为了让整个霸州城看看,丁家是没做亏心事的,所以才这么理直气壮。”
“咱们东家……真的没通过猪头解库打点过州府上下官员?”
“嘿!好好干你的活去,不该咱们管的,别管;不该咱们打听的,别打听;不该咱们说,别乱说。祸从口出,知道吗?”
“明白,明白。”受那资历较老的店伙头儿一番训斥,几个伙计连忙散开了。
内室里,王之洲擦了把额头的细汗,才小声道:“大掌柜的,我使了足足一百吊钱,才买得刘公人吐露消息,看来情形是不太妙啊,这些小吏平时两吊钱就能从他们那儿问出想要的消息的。”
徐穆尘淡淡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也。说说,都有什么消息?”
王之洲道:“那丁浩确如来报信的差人所说,每日在州府衙门帮着清理帐簿。他将所有帐簿序时归类,只将大宗交易誊抄下来,归类汇总,言明来龙去脉,以备官府逐笔检索。昨儿一整天,他都在忙这些事,没有什么异样。”
“哼哼,有些事不必要做在明处的,尤其是大事,酒桌上比公案上办成的公事多的多,除了在府衙清理帐簿,他还做了什么?”
“昨天早上,他在兴盛包子铺吃的早餐,就是徐大医士宅邸前的那家包子铺。臊猪儿来城里为丁大少爷取药,和他一起在那儿吃的早餐,二人说些甚么,却没法打听。中午,丁浩离开府衙,去的‘四海鲜’吃饭。”
徐穆尘插嘴问道:“请的哪些官员?”
“就他一个人,他就在大堂里用的餐,自始至终也没见有什么人与他同席。”
徐穆尘嘴角牵动了一下,冷笑道:“四海鲜酒楼卖的不是活鱼活虾也是新鲜水货,都是用海水箱子或者储满冰块的大瓮从山东蓬莱岛长途运过来的,价格昂贵之极,他一个人吃饭居然去那种地方摆谱,看来这趟差使,丁老爷真没少赏他银子。”
王之洲又道:“晚上,他就在‘平川客栈’住宿。用餐也在那儿,叫几道小菜,喝一壶小酒,便回房睡觉,我仔细盯了他一天一夜,没有其他异状。”
徐穆尘微微蹙起眉头,喃喃自语道:“就是这样?这倒叫老夫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东家玩这一手倒底是什么用意?”
王之洲紧张地问道:“大掌柜的,东家……不是想把咱们给丢出去顶灾吧?”
徐穆尘嘿然冷笑道:“他敢!他就不怕我破罐子破摔,把他也给抖搂出去?再者说……帐,在这儿。”
他拍拍自己的心口,傲然冷笑道:“那些帐簿,只是一个表象,没有我点破其中的玄奥之处,能看出我徐穆尘帐中秘密的人,整个西北,也休想找出第二个来。你放心吧,东家一辈子好面子,现如今他被指为奸商,满霸州城不知多少人等着看他的笑话,他这么高调的派出个什么狗屁巡察来,不过是想表明他的清白。丁浩那小子会盘账么?哼!”
王之洲这才稍稍放心,二人又说了会话,外边有人来典当东西,王之洲忙出去接待,徐穆尘瞟了眼他的背影,鄙夷地一笑。
徐穆尘从未想到有一天朝廷会来查他的帐,但是他为丁家做事,交通霸州官府上下官员,同样是见不得人的行为,是以做帐自始至终就非常严谨。待后来,他野心渐渐滋生,又与雁九等人中饱私囊,虽说手中握着丁庭训交结官员的把柄,终究是不要撕破脸的好,所以帐目更是做得滴水不露。如今朝廷突然要查他的帐,这也算是无心插柳,他自信凭自己几十年从事典当行的经验,帐目做的天衣无缝,谁也休想找出破绽。
问题是,帐上找不出来,从人身上,却是可以突破的。这么多事,不是他一个人就做得了的,这许多年来,他也有了许多心腹,这些心腹多多少少也知道一些他的事情,现在官府只是以涉嫌查他,没有动刑,一旦他们始终抓不到把柄,狠下心来用刑逼供,难保不会有人招出些对他不利的事来。尽管他们知道的那些事还不足以陷他于死地,可是终究不妥啊。
这几天,他坐在那儿天天捻着胡子盘算,盘算自己手下那帮人,都有谁知道哪些事,哪个人可靠一些,哪个人骨头比较软,如果招出了哪些事来,自己该如何早做防范。这些事想得他头发都白了,颔下的胡须一根根的也快揪光了。
这时候丁浩又来添乱,说实话,不是他瞧不起丁浩,实在是一人藏物,千人难寻,就算是个典当行里的精明里手,也未必就能寻出什么破绽来,丁浩一共也没接触几天典当铺子,这可不是天纵英才无师自通的学问,凭他?能查出甚么来。
如此分析下来,徐穆尘更加认定,东家派丁浩来,不是为了对付他,只是要在霸州百姓面前表表姿态,稳定丁家上下人心。于是把丁浩丢开一边,又对自己手下那些亲信逐个甄选起来:“哪个不太可靠呢?他知道我多少事?一旦招认了甚么,我有没有把柄让人抓呢?”
徐穆尘捻着胡须苦苦思索着,他身上的袍子仍是一点褶皱也没有,但是脸上的皱纹却像沟壑一样,越来越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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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大院,后宅,陆少夫人热好了汤药从侧门进来,正看到臊猪儿从前门出去。陆少夫人在矮几旁跪坐下来,柔声道:“官人,该喝药了。”
她捧着药盏,轻轻吹了几口气,递到丁承宗面前,丁承宗接药在手,抿了一口,陆少夫人轻轻叹道:“官人若是觉得沉闷,奴家陪你出去散散心可好。咱们寻一处有山有水的所在,让你排遣一下胸中烦恼。”
丁承宗轻笑道:“丁家如今这个情形,我走得开吗?怎么突然想要陪我出去了?”
陆少夫人幽幽地道:“官人不良与行,每日闷在后宅,难免觉得寂寞。前些时候官人同那丁浩言谈甚欢倒也罢了,薛良这种笨口拙舌的呆子,你也能拉住他说上半天,奴家看了,心里……有些难受。”
“呵呵,你想岔了。”丁承宗失笑道:“薛良是为丁浩送信来的。为夫没有看错人,这丁浩果然了得,他让臊猪儿捎信给我,说他已经有了应对的办法,既能打发朝廷的人满意而归,又能保我丁家平安无事,叫我勿需焦急。”
“哦?”陆少夫人讶然道:“我丁家这样的难处,人人束手无策,老爷为此都愁病了,他只去了一天,便想到办法了?”
丁承宗哈哈笑道:“你错了,他是还没去时,就已有了七分把握,只是还有一些东西需要确认而已,所以当时不敢把话说的太满。阿呆?哈哈,他若是呆子,这世上还有几个人是不呆的,此人实是大智若愚呀。”
陆少夫人美眸频闪,嫣然笑道:“官人这么开心,奴家也开心的很。可是奴家很好奇,不知……是个什么巧妙的法儿,竟能颠倒乾坤呢?”
丁承宗笑道:“他只说有了办法,却未告诉我其中究竟,我怎好问他,戏法人人会变,各有巧妙不同。这种事情,本就不必透露于人的。”
丁承宗抚膝叹道:“我没有看错人,丁家要想屹立不倒,我是不成了,如今只有靠他。如果丁家放走了他,那将是我丁家这么多年来最大的一单损失!”
陆少夫人抿了抿嘴唇:“官人决意要留下他了?你不是说,他早萌去意?”
丁承宗点了点头,眉尖微微一挑道:“他是个有真才实学的,在这儿地位尴尬,如何不走?换了我是他,我也是要走的。不过,在丁家做管事,和认祖归宗做丁家少爷,那是截然不同的。若是白手起家,他拼一辈子,未必能有丁家今日这番局面,还会不留下来?”
他放下药碗,神色严肃起来:“娘子,我和承业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做兄长的,对弟弟总该宽容一些才是,所以他平时如何胡闹,我都不好在爹爹面前说些甚么。可是,如今爹爹瞩意二弟当家,二弟却实在不是那块料,为丁家长远计,我也只能有失长兄的厚道了。其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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