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家现在控制着归义军,是敦煌当之无愧的王,如今张承先绮老卖老,如此大动干戈地邀齐九大氏族头领,事先并不曾与曹家通气,曹子曰心中极为不快,只不过现在士林、宗教界、普通百姓阶层,甚至归义军的低阶军官和士兵,都有些人心思动,归义军的统治发发可危,沙州九大家族是沙州的中流砥柱,这个时候,曹家务必要争取把各大家族拉拢住,曹子曰只得暂时隐忍。
张承先呵呵一笑,抚须说道:“老夫年纪大了,每日里一壶茶、一杯酒,含殆弄孙、颐养天年,早该不问世事才对……”
曹子曰打断他的话,晒笑道:“张翁所言有理,张翁精神垂烁、身体康健,若是好好奉养天年,再过二十年,就是咱沙州的人瑞,有什么事情,我们这些晚辈们自会予以解决,张翁还是少操些心的好。”
张承先目光一凝,注视着他道:“如今杨浩兵临城下,挥军十万,浩荡而来,子曰准备如何解决?使我沙州上下玉石俱焚么?还是斑……效仿当日甘州回讫兵临城下之难,与杨浩结父子之国?”
曹子曰恼羞成怒,霍地直起身来,怒道:“你……”唯爱苍井空
一旁索氏家主索超伸手一按曹子曰的膝盖,目中闪耀着警觉的目光,沉声笑道:“子曰何必急躁呢,或许……张老家尖会有些不同寻常的见解,佐参于曹大人,咱们何妨听上一听。”
索超是曹子曰的好友,他一出面安抚,曹子曰便冷哼一声,不再言语了。不过这一来,各大家族首领刚刚赶到时的欢快气氛却已荡然无存,局面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说起来,沙州九大家族之间都有着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索家做为沙州第二大家族,原本与张家走的最近,有着最为密切的关系。当初张义潮晚年时以六十九岁高龄长途跋涉,入长安为质,将归义军交给了自己的侄子张淮深,那时候的索氏家主索勋就是张义潮的一个女婿。张义潮死后,索勋发动政变,杀死了张准深夫妻和他们的六个儿子,夺取了归义军的兵权,当时张义潮的第十四女是沙州另一大家族李家的儿媳妇儿,她的丈夫是凉州司马李明振,对于姐夫的倒行逆施,十四姑娘十分不满,她与丈夫李明振再度发动兵变,血屠索勋全家,拥立张义潮的孙子张承奉,也就是如今的张氏老家主张承先之兄为归义军节度使。
从此张、索两家开始交恶,及至后来,第三大家族曹氏渐渐掌握了沙州的军政大权,以架空、排挤的方式一步步把张家以和平方式赶出了权力中心,在这个过程中,曹家和索家便成了关系最为密切的盟友,而阴家、李家则仍与张家走的更近一些,至于记、阎、安、令狐几家,则是长柚善舞,周游于两大派系之间,属于打酱油的主儿。
对曹子曰和索超的神情变化,张承先尽收眼底,他只是淡淡一笑,不动声色地道:“诸位,昔日安史之乱时,大唐玄宗避难入蜀,调河西陇右之精兵护驾,以致河西陇右兵力空虚,吐蕃趁机发难,河西沦落,路阻萧关,我们这些汉家儿郎便与故土再无往来。可是我们这些孤悬于外的汉家儿郎,却从来不曾忘却故土啊。就在这沙州…………
张承先大袖一拂,指了指脚下的土地,沉声道:“在甘凉肃瓜诸州一一陷落之后,我汉家军民,坚守沙州这最后一块汉土,历时十一年之久,时任泓州刺史周鼎眼见待援无望,想要焚城东奔,他并无投降之意,不过是想弃了这块土地,返回祖宗之地,结果呢?弃我汉土,天地不容!都知兵马使阎朝阎大将军缢杀周鼎,带领军民继续抗击吐蕃。
直到建中二年矢尽粮绝,阎大将军才使人与吐蕃将领绮心儿会谈,对天盟誓,郑重约定:蕃兵入城后,不得杀我汉家一个儿郎,不得辱我汉家一个女子,得到绮心儿的郑重承喏,这才献城投降,保全了我沙州军民,保全了我九大家族,使我汉家薪火不绝于沙洲。
为了断绝我汉人与大唐的血脉之缘,吐蕃人不许我们穿上祖先传下来的衣裳,要我们辫发左衽,一如胡儿。每年,到了元朔之日,我们汉人才能穿起久违的汉家衣裳,遥祭东方自家的祖先,我们盼望着王师能救妾等于水火之中,可是大唐势微,中原战乱频仍,无力顾及我们啊,”
张承先说到这儿,已是老泪纵横,各大家族首领都不禁有些动容,庭院中一片肃静,只听着张承先慷慨陈辞:“及至后来,吐蕃赞普达磨被僧侣刺杀,我沙州汉儿不负阎将军昔日苦心,家祖义潮公趁机揭杆而起,率我汉儿一举光复沙州,一鸟飞腾,百鸟影从,义军以气吞山河之势,风卷残云,不足两年时间,便收复瓜、沙十一州。
百年左衽,复为冠裳。十郡遗黎,悉出汤火,家祖废吐蕃部落之制,重建州县乡里,建户藉、清土地,修水利,兴农耕,自此河西走畅通无阻,人物风化,一如中原,可是……子孙不肖啊,自义潮公之后,我归义军每况愈下,十一州渐被蚕食,至今日,我西域汉人,只能保有瓜沙二州,还要向甘州回绕自称儿王!”
曹芋曰再也按捺不住,铁青着脸色,按刀喝道:“张承先,你什么意思,这是在指摘我曹家么?”
他背后两名刀丅客立即踏前一步,脸上露出狰狞之色,张承先眼皮一抹,淡淡地道:“归义军,是在我张家手中没落的,何尝指摘过你曹家之过?不过你曹家接掌沙州之后,我归义军也未见丝蹙起色,这是事实,老夫就事论事而已。老夫如今已八十有四,黄土埋颈的年纪了,你这小儿,想吓唬老夫么?”
曹子曰气得浑身发抖,嗔目喝道:“老匹夫,你这是绮老卖老么?”
张家的子侄、家仆闻言,尽皆露出怒色,索超连忙按住曹子曰,阴阴笑道:“张翁,今日叫我们来,就是为了听张翁讲你家先祖是如何的威风,讲我沙州这些陈年旧事么?” “不然!”
张承先正色道:“老夫对你们这些晚辈说这些话,是想叫你们知道,我们的前辈为保我汉家衣钵,曾经做过些什么,是想要你们知道,我们远在西域,与故土天各一方,非是我沙州汉儿不思故土,也不是中国欲弃我西域汉人!
大唐覆亡,归义军败落,我等俱成了无国无家的孤臣余孽,再每百年,我们就要忘了祖宗,泯然胡人矣。可是,如今杨太尉挥军西来,椎枯拉朽,势如破竹,吐蕃、回讫望风而逃,此实复我汉土难得之机。难道我们现在反而要忘了列祖列宗遗志,与天军为敌么?”
曹子曰听到这儿已经全都明白了,霍然站起,厉声喝道:“张承先,你这是要盅惑我等弃械投降,臣服于杨浩么?”
张承先道:“诸位,杨太尉此来,是为一统河西,复我汉土。诸位都是沙州大族,自与中原隔绝以来,我们日夜翘首企盼,盼望着中原兴兵,驱逐胡虏,复我汉土,如今杨太尉真的来了,难道我们应该以刀兵与之相见么?太尉兵强马壮,就是甘州回讫也是闭城不战,不敢轻掠太尉之刀锋,难道我瓜沙二州抵得住太尉的大军么?
降,上顺天地之意,中承祖宗遗志,下合黎民之心,各位的家族也不会受到丝毫的损害,西域商路一通,反而会大受其益。战,军民士气皆不可用,必败无疑,我各大家族之结果,不过是与沙州玉石俱焚。老夫实不忍尔等自蹈深渊,今日请你们来,就是为我沙州九大世家指点一条明路,何去何从,诸位族长听了老夫的话,如今可有决断?”
各世家首领面面相觑,没想到张承先开门见山,竟是替杨浩劝降来了。唯爱苍井空
曹子曰又惊又怒,自从几十多年前曹家开始执掌归义军大权以来,张家已很少参与沙州军政大事,他是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张承先这老东西吃了熊心豹胆,竟敢公然盅惑人心,劝大家抛弃了曹家投降杨浩。他匆匆一瞥,见这院中四下一目了然,很难藏得住伏兵,各大家族带来的侍卫都混杂在一起侍立在院外,总数也不过百十来人,心中顿时大定,未等各大家族首领表态,便抢先站起,拨刀说道:“我曹家已有决断了,那就是:砍了你这吃里扒外、昏匿无能的老匹夫!”
曹子曰此言一出,索超也腾身跃起,两人各执钢刀,身后的侍卫也立即拔刀向外,这时阴氏家主阴楚才、李氏家主李夕羽缓缓起身,向张承先靠近了两步,他们的贴身侍卫立即拨刀拦到了他们身前。
阴楚才身材痴肥,团团圆圆的一张胖脸,带着一副和气生财的表情,笑吟吟地道:“我归义军如今日渐没落,绝非杨太尉的对手,就算只为了一家一族考虑吧,我觉得张翁的建议也是对的,弃城投降才是明智之举。我们各大家族并不会因此有什么损失嘛。呵呵,当然啦,曹家势必要让出兵权,可这兵札…………打下去的话,还不是要让出来?”
李氏家主李夕羽皮笑肉不笑地道:“到那时,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像肃州龙王一样,黯然东去,不复辉煌。你看凉州络绒登巴,如今可是任着凉州刺史,除了不掌兵权,与以前有什么区别?话又说回来了,掌兵权为的甚么?还不是为了保一家之平安、一城之平安?子曰兄,这么头疼的事儿,交给杨太尉去操心,不好么?”
记、阎、安、令狐几家首领冷眼旁观,心中已经恍然,看这模样,张承先和阴家、李家已经通过声气儿了,其实对记、阎、安、令狐几家的首领来说,沙州是曹家掌兵权还是杨浩掌兵权,对他们来说并没有区别。如今眼见杨浩兵势强大,而沙州士林、民众和佛教界对他的到来多有持欢迎态度的,又听了张承先这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话,他们未尝没有心动。
然而,这种表明立场的事,可是关乎重大。往远里说,杨浩兵强马壮,沙瓜二州能否抵敌,他们是持悲观态寒的。往近里说,张家和阴家、李家既然早有预谋,那么暗中不会不做准备,如不答应,恐怕马上就要变成刀下之鬼,从这方面说,他们想表态赞成。
可是张家离开沙州政权中心已经多年,门下子侄多已弃武从文,在军中没有什么权柄,这里四下通敞,根本藏不住伏兵,张家恐怕是留不住曹子曰和索超的,只要他们一逃出去,不等几大世家集丅合子侄、家将和奴仆们反抗,大军就能马上踏平张家,自己若是表明了态度,不就成了乱党一派,要被清洗掉了么?
记、阎、安、令狐四家首领左顾右盼,犹豫不决,曹子曰看清四下没有伏兵,当下就决定擒贼擒首,这张承先年逾八旬,老迈年高,动作极不灵便,一举将他斩杀,再擒下阴楚才和李夕羽,就能震慑其他几大家族的蠢动之心,迅速平息这场叛乱。
心中计议已定,曹子曰立即向索超递了个眼色,狞笑道:“张承先,念你祖上是我金山国立国之君,我曹家才对你礼敬三分,不想你张承先不思报答君恩,居然意图反叛。你这昏匿的老东西,还妄想今日的张家能在沙州呼风唤雨么?如今敦煌国之王,是我爹爹,杨浩算是个甚么东西!今日,我二太子曹子曰就代我父王执行国法,砍了你这老东西的狗头!”
曹子曰说罢,戟指一点,厉声喝道:“来啊,给我宰了他!“
曹子曰和丰超的侍卫立即一拥而上,四柄弯刀先向阴楚才和李夕羽的侍卫一击,趁其侍卫挥刀格档之机旋风般一转,四柄弯刀交错而下,带着呜咽着的风啸声卷向张承先,这一刀之威,竟似要把他的脑袋切成四半。
陡地一声清啸,如鹤鸣长空,张承先一动不动,他身后那个唇红齿白,俊俏得像个小丫头的童子却突然鬼魅般闪到了他的身前,挥臂一轮:“铿铿铿铿!”四声清脆的兵器交击声,大袖碎片漫天飞舞,小童露出了一条白生生的手臂,手中倒握的一柄森寒锋利的短剑已露了出来。
张家的子侄眼见家主遇袭,都惊骇莫名,他们早已见识过这小童出神入化的武功,也相信她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家主,正因为如此,才把这次聚会设在这样一览无余,无处埋伏伏兵的所在,当然,若非如此,曹子曰和索超这些早与张家有些龊粗的人物也不会轻率赴宴,毫无戒心。饶是如此,见识了那四名侍卫刀丅客霹雳一般的刀光,他们还是惊出一身冷汗,直到小童成功地化解了对方的攻势,他们才大大地松了。气。
几个张家子侄抢步上前就要把老家主给扶下来,张承先却摆了摆手,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那小童架开四刀,拧腰向左虚晃一招,突然瞬间加速,扑向当面之敌,剑光横空,犹如一缕银线飘舞,交击时不断传出,一道匹练般的刀光,一道银钱似的剑光穿梭,两道光束漫空激舞,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瞻之在左,忽焉在右,瞻之在上,忽焉在下,快得目不暇接,其余三名刀丅客本要抢向张承先身边,此时已被阴楚才和李夕羽的侍卫拦住,一见伙伴危急,急忙返身杀了过来,可是三人速度虽快,比起那小童和另一个侍卫一个攻一个退的速度还是差了一筹,罡烈的刀风只在那小童身后呼啸,总是差之毫厘,不能伤他半分。
被小童压制住的那名刀丅客武功确也了得,可惜他这种大开大阖的西域刀法碰上了这么迅捷如电的剑术根本施展不开,那刀丅客连退七步,刀刀劈闪格架,七步退过,忽地大吼一声,放弃防守,一招力劈华山,霍地一声猛劈下来,那小童抽身疾退,快得在原地留下了一道虚影。
刀光劈破虚影,尖端直八地面:“砰“地一声,黄沙飞扬,那刀丅客双手握紧刀柄,怒目圆睁,一动不动,喉间鲜血已油归而出。那小童却是看也不看,身形一退,手中剑立即幻化成重重剑影,一声惊心动魄的剑鸣清音突然响起,炫丽的剑光又自一名刀丅客喉间划过。
随即那人身子被小童向前一带,堪堪迎上另一名刀丅客席卷而来的刀光,红光乍闪,血腥气四溅,那刀丅客措手不及,一刀把自己的伙伴劈成了两半。
只剩下了两咋I刀丅客,那小童的动作明显悠闲起来,一个眉目如花的妙龄小童,赤着一条白生生的藉臂,手中一道银丝漫卷,指东打西,纵横自如,倏进急退,飘移如风,举止动作说不出的诡丽,那双清澈如水的大眼睛还有余暇不时瞄上曹子曰和索超一眼。
此时院外的人也动了手,虽说阴楚才和李夕羽的人事先有所准备,但是各家的侍卫都单独站在一起,一见院中开始行动,他们猝然偷袭也只能伤了一个两个,剩下的人都缠斗在一起,而其他几家的侍卫见自己家主做壁上观,也都掣出了兵刃,退到一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动手。
曹子曰和索超见了那小童可怖的武功,不禁吓了一跳,这几十年来张家日渐没落,为了避祸门下子侄多弃武从文,张家也从来没有招纳大批的门客和家将,他们实未料到一个小小童子竟有这样的武功,两人顿萌退意,彼此对视一眼,曹子曰喝道:“退,带兵来!”
二人拔腿冲向门外,只要抢得了马匹,再无人能拦住他们去路。谁料这时那些青衣小帽的家仆们突然一扯右臂衣袖:“嗤啦啦”一片响,人人袒了右臂,华上绑着袖弩,对准了他们的身子,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两人就是化作飞鸟,也休想逃去。
柚弩这东西在中原发明了也没有多久,曹子曰和索超从未见过这种东西,眼见那些人扬起右臂,臂下拴了一只小小圆筒,虽然知道必是对自己不利的东西,却不明白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两人还是加快速度向外狂奔,这时陡听身后一声清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