颠颠倒倒的,也说不清楚,陈珚哼道,“我是为了先生的事来寻师妹,你想到哪里去了?只管出去守着。”
见那婆子百般无计,一步步地往外磨蹭,他又叫住她,索性威吓到底。“这件事,你不会告诉出去罢?”
守门老妪既然已经放他进来了,又如何敢往外说?自然是摇头不迭,赌咒发誓。陈珚心里也料定她不敢往外泄露,只是多问一句,到底更是安心,想道,“若是她不往外说,那么我下次还是可以这般过来。”
至于他下次缘何要过来,陈珚就不细想了。
举步走到堂屋门口时,他忽然又犹豫起来,竟不知道该如何叩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宋竹——刚才一路过来,他心里想的只是一定要见她一面,可现在走到宋竹门前,忽然间,他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过来了。
或者该说些官家的态度,虽然这种事他一向连父母也不大说的,但相信粤娘肯定能为他保密,或者说些先生的事,他差遣胡三叔进去探望过了,先生好吃好睡,还比以前胖了些……
正是胡思乱想时,吱呀一声,门扉忽然被人拉了开来,宋竹的俏脸出现在门后,她看不出是喜是怒,望了陈珚一眼,说道,“我说是谁在外头说话呢……原来是你呀。”
倒也没让开的意思,就只是把着门,居高临下地问陈珚,“既然王妃不许你过来,你又为什么一定要来呢?难道有什么话,是你不能让王妃告诉我的?”
她耳朵倒是挺灵的,刚才自己和那婆子的说话,应该是都被她听见了,陈珚不由有些尴尬:王妃虽然一定待她很好,但私下却不许自己来见她,可想而知态度并不像是表现出来的那样毫无保留,也不知道三娘会不会因此猜到什么。
“我……”他还在为自己的出现找个理由,可定睛看了宋竹一眼,一个现成的借口就是脱口而出。“你是我带回来的,我自然想亲眼看看,你好不好——你瘦了!”
宋竹的确清瘦了,她看着越发不食烟火,俏丽的瓜子脸削得尖尖的,连颧骨都依稀能瞧见一点影子,就这样站在门边,好像灯火映照出的一个影子,陈珚看了几眼,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胸口处传来了一阵真真切切的疼痛——虽然他一直也用心痛来形容自己的情绪,但毕竟只是一种心情,上一次体会到这种心真正在悸痛的感觉,还是贤明太子去世的时候。
“这不是自然的事?”和他的百般不对劲比起来,宋粤娘却要自然得多,当然,也是冷淡得多了,她道,“你这么大晚上的过来,难道就是为了亲眼看看我?”
“我是想和你说说先生的事。”不知为什么,陈珚现在在她跟前非常心虚、紧张,他的手心都沁出了汗。“你……就打算这么站着和我说话?”
“孤男寡女,大晚上的,难道你还想进来?”打从两人再见面时开始,粤娘对他就分外冷淡,但陈珚也不怪责她,虽然心底也有些委屈,但他也明白粤娘现在的心情,虽说归根到底,此事的根子还在贤明太子的安排上,但既然结下了贤明太子的嘱托,那么他的责任,陈珚也只能跟着担下来了。
“这事,和官家有关系……”他没得办法,只好压低了嗓门,轻轻地说。
宋竹面上,掠过了千般思绪,但到底退了一步,给他让了一条道出来。陈珚跟着进了门,也不敢四处乱看,和宋竹对坐在一张八仙桌边上,压低声音把官家本来的心思说了出来,又道,“说白了,现在大家都在争着逼官家顺着他们的路去走,我明日就去拜访姜相公……既然官家知道我还是会重用南学,那么,就未必一定会兴出不过继我的心思。”
“既然官家还想着过继你,那么得罪过你的安寺卿,也不可能继续得到重用。”宋粤娘帮着他补完了,“再者,爹爹是你的先生,有这份师徒恩义在,官家总不可能把爹爹、二叔流放到岭南去。若不流放,也不治罪,就算让爹爹回原籍,只要他还能教书,你还是太子,那么宋学的门人,就会源源不绝地进入朝廷……这是连官家也不能阻挡的势头。”
陈珚和她说话,一直都是很轻松的,两个人好像天生就能想到一块去。他点了点头,“不错,既然如此,那么宋学是怎么都打不绝的,朝廷里又不需要好几个不同的声音,免得政出多门,让人无以为继。而官家也离不开姜相公这个中流砥柱……现在正是各处都在打仗的时候,姜相公是多年的老相公了,他一去位,只怕中枢就要大乱。”
“二桃杀三士……”宋竹轻声道,“为了桃子,安寺卿陷爹爹入狱,如今,爹爹和姜相公都是官家无法阻挡,或者不可或缺的人物,那么安官人他……”
“只要姜相公能让一步,和我亲善一些,安朗应该就要出外了。”陈珚见宋竹面上也多了一丝血色,心中亦是大为宽慰,他忍不住想拍拍宋竹的手,但手伸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心里想道,“唉,她是大姑娘啦,一转眼就是要避讳的十五岁了……”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说不出的失落,只是转瞬间又压下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续道,“我早就说了,让你安心,我一转眼就能把你爹爹救出来的。再说,我也让胡三叔去看过了,先生和宁叔先生在诏狱里住的都是向阳的单间,睡的床也都是刚铺的,比一般的客栈还要雅洁,每日有书看,有文房四宝伺候,吃的也都是我们家送进去的好东西,三叔说,先生还比在外头时要胖了。”
宋竹的心思,其实是很单纯的,他这么说了几句,她脸上就多出了一点笑来,听陈珚说到最后,她更是站起身正经对他行了个大礼,口称,“多谢师兄营救之恩……”
一句话没说完,陈珚就连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又何必如此!”
他发自内心地叹了口气,不觉就抱怨道,“三娘现在,和我越来越……”
他本想说:‘三娘现在和我生分了’,但说到一半,忽然想到这话不太妥当,只好躲躲闪闪地改了口吻,“和我越来越讲礼仪了,以前小时候作弄我,可没见你这么懂礼。”
听到他说起小时候,宋竹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她脸上的笑意就像是一朵烟火,绚烂得让陈珚挪不开眼睛,但却又是转瞬即逝,一会儿就没了踪影。不过,即使如此,她的语气也是松动了不少,“小时候,哪里知道三十四哥你的身份?现在知道了以后,又何曾敢于放肆呢?我怕我一放肆,你就带人来抄我的家了。”
陈珚听她提起三十四哥,更是心酸,却又禁不住也笑了,他自知不能停留太久,可不知如何,却真不想起身告辞。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说道,“那我去了,你要好生保重,先生的事,不能急于一时,你要有所准备,反正你来我往,怎么都要拖一段时间的。我和你说的话……你别和别人说,就是和王妃,也别说。”
其实,对父母他一般也不瞒着什么,陈珚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溜出了这句话来。见宋竹微微一怔,他更加心虚:这和‘君子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距离,好像是越来越远了……
这一番回去,自然就是更加顺风顺水了,夜深人静,谁也不会没事出来走动。陈珚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回了自己屋里,在床。上躺着,翻来覆去,半天都没睡着,刚才和宋竹那短暂的相会,就像是台上唱的杂戏一般,一遍遍地在他眼前回放。宋竹那各式各样的表情,走马灯一般,在他心里滚来滚去——他并不是贪恋她的美色,所以在心里回味和她的相会。其实陈珚和她坐在一起的时候,时常忘了她有多好看,她长成什么样,对他一点也不重要,在他心里,在乎的是、想念的是,是她、是她……
他忽然惊得半坐了起来,呆呆地望着墙壁——在黑乎乎的墙面上,透过窗户,照进来了那么一缕皎洁的月光,陈珚的眼神就死死地盯着那么一小块光斑,好像看得久了,人就能化进去一般。
他是真的宁肯化进月色去,也不愿对自己承认,也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为什么,为什么之前几年都没想明白,却是在现在,才终于恍然大悟:原来,不仅仅是宋竹喜欢他。
原来……他也是很喜欢宋竹的……
☆、第82章 心意
送走了陈珚以后;宋竹就陷入了深深的烦恼中。
——虽然托福王府捎了信去,但这几日来,宋竹还是陆陆续续地接待了三哥宋栗和二姐夫薛汉福等人,除了大姐宋苓处,因为路途遥远,也许还没听到风声以外;就连宋艾已经改嫁的生母白氏,都上门拜访,询问宋家是否缺少打点疏通的钱财——她改嫁的人家乃是富裕商户,手里素来是宽松的;每年打发人回家给宋艾过生日的时候;总是携带了大箱大箱的铜钱,都被明老安人存起来,做宋艾日后的嫁妆。
本来就在京中的三姨刘张氏,更是早在事发后隔天就寻到了福王府,想要把宋竹接到家里去住,但当日却被王妃劝住了,只说是留在王府,一来是名正言顺,就算是南党有心构陷,也得看在福王的面子上,二来,借着探望宋竹的名义,宋学门人要和陈珚通消息,也方便些。
既然连三哥、二姐夫进京以后,她都没有搬走,三姨来接,也被王妃回绝了,现在要搬出福王府,倒是少了个得体的借口。可宋竹本来就隐约感到了王府一些仆役对自己的态度差别,和陈珚一番夜谈以后,更是从他的话里察觉到了蛛丝马迹。她原本就怀疑福王府并不想掺和到如今的这一摊子事里,只是碍于陈珚坚持,因此才出面照拂自己,昨夜陈珚要悄悄进来看她,更是威胁守门的老妪别和王妃告密,其实业已说明了一切。在对话中他隐隐约约的关心和担忧——惧怕她在府中遭受冷落的心情,她也不是看不出来。
对福王府,她倒没什么埋怨,能做到这一步,宋竹觉得王妃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只是明知福王府感到她是烫手的炭团,宋竹就有些不想在这里继续住下去了,横竖昨晚陈珚对她说的那些话,她也觉得很有道理,不论怎么算,官家都不可能弃陈珚,保安朗。那么父亲和二叔出狱,也就是时间问题而已,再者她相信陈珚也没有在父亲和二叔的狱中生活上说谎,若是在狱中都还比在外头胖些,那么这牢狱之灾,对一直过分忙碌的父亲来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就是多住些时日,也没甚要紧,反而对于父亲的名声,会有不可估量的好处。——蒙冤入狱、夷然不惧,这样的故事,一旦外传,就又是一桩美谈,父亲乃至宋学的名声,在父亲出狱以后,想必也就能更上一层楼了。
既然如此,继续在王府住着,除了让大王、王妃心里不舒服以外,也没有什么别的作用,宋竹便不想再住着碍人眼了。横竖她搬回王家以后,也有三哥、二姐夫照拂,二姐应该不日也将到京城,不再是孤身一人。而陈珚要是有什么事要找人商议的话,出宫以后可以直接去找三哥,他和三哥本来就十分熟悉,再说三哥的能力、眼界,百倍于她,自从他到京城以后,那些随父亲来京的师兄都安心了许多,听乳娘说,甚至都已经在三哥的安排下,开始自行读书了,连一丝一毫的乱象都无。
……再说,离开王府,也就不必再见到陈珚了,他们毕竟是曾被太后戏言过要撮合的一对,现在她都已经快定亲了,有些嫌疑,也是不得不避……
宋竹望着铜镜中的倒影,不觉微微露出苦笑:尽管她能为自己找到上百个理由,但只有她自己清楚,其实离开福王府最最重要的理由,还是因为她不想再见到陈珚了……
她现在的心情,就像是一个茹素的居士,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戒绝酒肉,但还做不到每日里对一桌大鱼大肉念佛的地步,若是一直看不到,也不会想着,可若是要时常见面,甚至是陈珚会避了人翻墙来找她的时候,要让她躲开心里的感觉,对他做出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并不容易。
即使她知道,陈珚不是她能高攀的对象,甚至也丝毫都不欢喜她,之所以对她好,不过是因为他人就那样好罢了。出事那天晚上,他不知克服了多少困难,单枪匹马地从王府里赶来,硬是顶着父母的不赞同,把她救回了安全的王府。甚至对她毫无来由、毫无道理的脾气,也二话不说就承担了下来,根本就没往心里去……
曾让她有过值得依靠感觉的人不少,王奉宁、周霁,都是让她生出‘此人值得托付’心思的对象,但唯独只有陈珚,他对她的照拂,即使不是出于欢喜,也让她想起来心头发甜。宋竹这几天甚至生出了一个想法:她知道自己不能嫁给陈珚,可即使如此,她也不愿嫁给王奉宁了——她不能耽误王奉宁,这样嫁给他,对那么一个好男儿来说,太不公平了。
而这念头是多么危险啊!她和王奉宁的亲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丝毫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不论是她还是王奉宁,都再也没有办法改变。宋竹所能做的,只有尽可能地远离陈珚,把握住未成亲前的每一天,把这不该有的念头牢牢地埋没得更深一些……
她现在甚至是暗自希望,那守门的老妪将陈珚前来探望她的事情,报告给了王妃知道,自己就可以借着这个缘由,借机搬回王家。——可惜,即使王妃听说了此事,她也没表现出丝毫不对,对于这小院子的各项供给,也没有丝毫怠慢之处,宋竹就是想要找借口,都没那么容易。她只能打算等二姐到京城的时候,再提出搬走,这样大家面上才能好看些。毕竟,若是现在忽然提出搬走的要求,王妃肯定会猜想,是否是自己对她隔绝陈珚和自己相见的决定有所不满……总之,两家人之间有了猜疑,也许就会生分了,而宋竹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恩人误以为她心里竟然还对福王府有些芥蒂的。
上回三哥来探望她的时候,就说了二姐已经在从二姐夫老家来此的路上,宋竹这半个多月深居简出,只等着宋苡一到京城,便提出要搬走。为了避免在王妃身边无意间撞见陈珚,她借口念父含悲,更加连院门也不出了,横竖若是父亲那里有什么消息,自然会有人过来告诉她的。
三哥、二姐夫包括三姨,隔几日也会上门探望,从他们口中,宋竹知道了外头的动向:陈珚真的公然去姜相公府上拜访,听闻这几日姜相公也转了口风,开始夸奖陈珚读书的天资……李世谋反案的侦查已经完全停滞了下来,大理寺卿安朗上书请求出外,已经上到了第五遍,但还是被官家驳了回来……
宰执重臣自请出外,官家是一定要挽留几次的,若是一求就准,大臣固然是极没有面子,官家也会落个待人苛刻的名声,但只要官家没有处罚陈珚,安朗就还是会锲而不舍地上书,毕竟在得罪了姜相公和陈珚之后,若是没有官家的支持,他已经没有留在京城的可能了。想来随着主办此案的人员更换,父亲和二叔的出狱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因此虽然坊间还有谣言,但宋竹的心却是宽了不少,要不是现在还住在福王府,她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心事可言了。
这一日晚上,她抄了几行《易经》,正准备洗漱就寝时,忽然听见窗外又传来了咳嗽的声音,宋竹心中一动,起身推开窗子,果然见到陈珚就站在院子里,他手里提了个灯笼,从余光中瞧去,神情竟仿佛有几分复杂。
难道是父亲的事情生出了变化?宋竹忙过去开了门,见陈珚的步履有几分迟疑,她的心一下就跳得飞快,恍惚间竟有了晕厥的冲动,扶着门板摇摇欲坠,差些就要软倒下去——这样的事,一旦有了变化,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