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以后,他脑子稍微冷静了点,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再翻身进去,心里微恨薛汉福多事胆小,恋恋不舍地看了看屋内,方才转身追上去,面上也是丝毫异色不露,埋怨几句薛汉福心急,便又同他谈起了自己那篇赋。
宋先生果然和书院的名师,乃至是自关西路过到此的大儒正在图书楼谈天说地,指点学生诗词歌赋。如此难得的机会,众子都不愿错过,李文叔有意功名的人,又怎会例外?到了书楼里,也就收敛心思,迅速投入到了学习之中。
这大儒本也是关西人,身边随侍弟子竟就有李文叔的一位族兄,两人既然见了面,少不得也要把酒叙旧,当夜李族兄便宿在李文叔家里,两人手持酒杯谈天说地,少不得说些家乡轶事,以及两人的游学见闻。
酒过三巡,两人都是面红耳热,话题也有少少脱轨,李族兄便道,“都说宋家子女,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前几日在洛阳龙门书院歇宿,听众人把那宋三娘是一顿好夸,都说是九天仙女下凡,且又才德兼备——传说,越国公府甚至请了他们书院的山长来为其说亲。你也在书院读了这么久,可曾一睹芳容?到底有没有传言中这般美貌?”
李文叔毕竟不是洛阳人,端午也是在宜阳过的,对宋竹在洛阳掀起的声势居然是一无所知,听族兄一说,俨然目瞪口呆,心思极速转动了一会,口中方道,“书院男女大防十分严格,倒是真没见过……怎么,原来越国公府不是说的大师兄么?如今却又换说了三娘?”
他族兄诧道,“原来还有此事?”
他顿时就对宋家更为羡慕,“这般人家,我们能攀上一个都是难的,怎么在宋家这里,全反过来了,竟是他们家任由宋家来挑三拣四?”
李文叔心中乱糟糟的,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三言两语敷衍了过去,好容易挨到人散,连忙灌了几大钟浓茶醒酒,挥毫给家中写了一封长信,晾干封好,只等着第二日打发家人送将出去。
茶喝多了,便睡不着,李文叔在灯下左思右想,只觉得仍旧不够保险,他们家虽然也是家大业大,但和洛阳城内的巨无霸比,却又没甚看头,之前积累的信心,如今全化为了忧心,他屈肘躺在床上望着帐顶,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宋三娘的笑脸。
“我今生今世,定是非卿不娶。”他不禁喃喃自语,立下了极坚定的决心。可话虽如此,却也是自知,自己论身份地位也好,论将来朝中前途也罢,甚至是论学业,都多有及不上颜安邦的地方,更不说洛阳城还有无数名门弟子,颜安邦也绝非他唯一的对手。
该怎么办呢?
沉思了半晌,他到底是下了狠心:虽然这么做风险极大,若是被宋家知道了,自己大有可能被逐出书院,从此身败名裂,但这个险,却是不冒不行。
——必须从宋三娘本身下手了,只要先把她的心握入手中,自己的家世也还过得去,想来宋先生等人,也不可能过于反对。
即使宋家反对到底,可到那时,宋三娘的心都是自己的了,大不了效仿文君相如之事……
想到这里,他不觉露出笑来,扫了墙角打盹的两个美婢一眼,这笑容又是转眼而逝:能走正路,还是先走正路,待明日便把她们两人都卖了罢,免得此事传扬到先生耳中,惹来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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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竹哪里知道,不过是才见了两面,说了几句话,李师兄就起了这般的心思?她只觉得今日之尴尬,甚至比在洛阳余家彩楼上还要更甚,那李文叔着实是轻浮可厌,一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自己,仿佛自己是个什么……什么勾栏里的歌女似的——那眼神甚至比余夫人的眼神还要令宋竹反感,甚而让她有了这样不堪的联想,虽然她实在也并不知道,客人们平时都是怎么望着勾栏歌女的。
而很被李师兄瞧不上的薛师兄,倒是让她印象不错,虽说形貌普通,但举止端正,三人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薛师兄大部分时间都看着别处,根本连眼尾都没往她这里瞥,后来更是明显想要把李师兄拖走,单单是这份礼数,已经让宋竹另眼相看了。更别说她在屋里也是看到,薛师兄把李师兄拉出去以后,并没搭理他,而是自己走了,可见他心里实在也看不上李师兄方才的做派。
难道是从没见过女儿家不成?——虽然在洛阳收获了许多赞誉,但宋竹从未认真把自己当作是什么美女,心里只觉李师兄莫名其妙,一边整理书房,一边还兀自生气,直到回了家,眼看正房在望,方才又收拾出一张笑脸来,走入屋中,向长辈们问了好。
连着几日都是无话,对李师兄的反感,也未能在她心中占据多少空间,不出数日,便连他这个人一起被宋竹淡忘了去。只是她从此去往书房更加小心,若是过去了父亲不在,也决不多加逗留,而是立刻转身回去寻姐妹们。
大约过了十余日,宋竹听到消息,似乎是洛阳一户人家又写信来提自己了,这却是她没见过面的一家人,想来,是听说了她的名声,也许又相信宋家的教育,所以还没有亲眼相看,便已经写信上门了。
这户人家究竟如何,宋竹还不是太关心,横竖若是好,那也得上门给她相看过了,父母才会点头。大姐宋苓的婚事便是这般,相看了好几个这才最终定了下来。但此事倒是点燃了她的新一重忧虑——二姐婚事还没定呢,怎么洛阳那里来的信,说的都是她了?
这里头也许有许多复杂的原因,比如说二姐以手巧知名,而她出名却是因为所谓的‘天仙化人’,世人终究是好。色多于好德,又也许是因为宋苡出名早,如今已算是老牌才女,而宋竹她才刚刚有点名气,世人也都爱新鲜……但不论原因如何,结果几乎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很有可能从现在开始,几年内宋苡反而是无人问津,她这个年纪还小的妹妹却有许多人上门提亲。
虽然宋竹也一直担心自己嫁不出去,但她更不乐见如今的情景,若是早知如此,她当日根本都不会应下颜钦若的邀约,去什么洛阳。——虽然在洛阳受了气,更觉得身心俱疲,但宋竹毕竟也看了不少热闹,终究没有那么强烈的后悔,倒是现在,她是真的想买后悔药吃了,对颜钦若更是少有地燃起了怒气,即使有母亲的叮嘱,也压根都不想多搭理她。
终究没忍住,她去找母亲上刺绣课的时候,便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此事,“……二姐过年也就十五岁了。”
十五六岁,是大部分女儿定亲的高峰期,等到十七八岁还没定亲,一般都是因为家里有丧事,否则,便难免遭人讥笑,即使宋苡是才名显赫的宋家女,等到十七八岁,身价也根本都叫不起来了。
母亲似乎是察觉了宋竹的心思,她唇边又再出现了那奥妙的笑意,似乎是透了疼爱,又似乎是对她的青涩微感无奈,一如既往,她没有第一时间搭理宋竹,反而是过了一会,才谈起了萧家提出的那门亲事。
“为什么回了萧家三十二哥,你可明白?”
“不明白。”宋竹老实地摇了摇头,这件事她之前还好奇过,直到最近才慢慢淡忘。
“洛阳的富贵人家是什么模样,你也是去见识过的。”小张氏淡然道,“东京奢靡,只有更盛……你二姐能嫁入这样的人家么?”
宋竹顿时语塞,她低声道,“可以让三十二哥来书院读几年书……”
“他本人就是再好,也不过就是一个人,”母亲的语调,似乎暗示了她话中有话,“嫁入夫家,是真的嫁到那个家里去,终究有许多事是无法避免的,不愿委屈自己,即使夫君再好,也难在那样的地方,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纵使嫁得佳婿,日日都过得不开心,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终究没什么趣味。你道,是不是?”
二姐的脾性,宋竹哪能不明白?她竟无话可回,只能点头称是,“那……连萧家也不行,只怕两京世家,都没有能成的了……”
“你爹和我如今想的是在书院里为她寻一个,也不求多么显赫,家境殷实、人品佳,能够读书上进,也就够了。”小张氏说,“眼下还在慢慢相看,还没寻到可心的。”
宋竹听说,不知如何,心中倒是一动,忽然想起了那日的薛师兄——那日他给宋竹的感觉,人品确实不错,似乎看穿着打扮,家境也差不了,当然,那只是她一个模糊的印象,也许还并不准确,不论如何,虽说他当日少言寡语,一直和自己没什么交流。但坚决拉走李师兄也好,举手投足间流露的风度也罢,倒是都让她觉得这人教养很不错。
就不知道他学问如何,家世又究竟怎么样了,倒不妨此时和母亲说了,让父亲得闲时多看看他的为人。
唔,不过爹平时也十分忙碌,再说他对于什么家境啊、亲戚关系啊,从来也都不大在意,若是只看为人好,不顾家境就要定下,那反而不美……要不还是和三哥说说,让三哥去摸摸底?
她眉头暗皱,又觉不妥,“三哥忙于学业,我也不好分他的心,后年就是科举,这两年内他肯定是要专心读书的,再说了,三哥其实也挺讲规矩的,我要问了他,他肯定觉得我多管闲事,没准还把我训一顿。”
这也不好,那也不行,宋竹心中,不禁慢慢地浮起一个人来,她思前想后,倒也的确觉得,从诸多方面考虑,那人都是最适合的人选。
就不知道,他到底肯不肯帮忙了……
说起来,宋家这边才回绝了萧家,自己就让他帮忙打听这个,似乎是有些不大妥当,他心里若是为自己的哥哥打抱不平,也许还并不会答应,可宋竹心里,不知如何竟隐隐有股笃定,仿佛……竟是对萧禹有了信心一般,她觉得,他一定会答应的。
那么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找到萧禹,并且和他说上私话了。
第33章
宋竹这一段日子过得满是心事;但萧禹却颇为逍遥;每日里除了用心读书;承受诸多名师的教育以外,竟无他事。他本来就聪明过人;虽然基础薄弱;但敏慧通达;任何经义都是听先生解说一遍;他便确实理解,再多复习两三遍,就算是吃透了,可以自如运用。虽然短时间还没到博闻强识的地步;但这几个月来也是进步不小,连宋先生都对他渐渐有几分另眼相看;有时甚至会把他叫到书房去,点评一下他最近的功课,又格外给他布置一些读物。
能得师长的赞许,萧禹心里,自然也是有几分得意的。虽然他无意科举,对于做经义题、写策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但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往小了说对偶谜语,都需要坚实的儒学经典作为基础,他往年连一句像样的诗都凑不出来,才读了三四个月的书,便觉得自己能勉强凑成格律了。——所谓技多不压身,他对于学习的兴趣,当然也是越来越浓。
至于曾让他有些挂心的颜家婚事,这两三个月也没什么动静——说来也是巧,颜家有位少夫人就是最近去世了,虽然不是亲母,但颜衙内和颜娘子自然都要回去奔丧,这两个月都没来书院,是以这亲事一说,按萧禹所想,应该也就无疾而终了。这也让他少了一桩心事,更觉在书院的日子清静自在,要比在东京时更省心得多。就连一开始还是勉强将就的青布衣、小宿房,如今都觉出了个中真趣,现在的他,已经完全是书院师兄弟的一份子,而并非萧传中的从弟了。
他性子本来随和,人又有趣,虽然出身富贵,但很少说起在家的事,作风处处都见低调,非但宋先生,就连诸位教授并师兄弟们都很欢喜他,成日里不是这个师兄喊他一道抄书做题,就是那个教授让他过去抽查功课,日子过得也颇紧张。这一日难得下课了都还无事,萧禹正想进城回县衙看看,顺带拿些换洗衣服,不料宋先生又遣人来唤他过去自己书房,萧禹只好搁下念头,一边过去,一边在脑中搜整这几日新读的《周易注疏》,准备着宋先生可能会考问内容。
进了楼中,他先在内堂外恭声通报,听了先生一个‘进’字,这才进屋施礼问好——虽然日日见面,但儒门重礼,这样的礼数却是少不了的。
等他行过礼,帘子一掀,里屋又走出了一个小姑娘,正是宋粤娘,她笑微微地给萧禹行了礼,“三十四哥。”
萧禹也回了一礼,“三姐。”——在宋先生跟前,他可是丝毫都不敢放肆,别说粤娘妹妹了,就是连三妹妹这略带亲昵的称呼,他都不敢乱叫。
两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是一笑,萧禹忖道,“两三个月没见,她倒是长高了些,唔,怎么盯着我直瞧?好像有事和我说的样子。”
只是当着宋先生的面,他也不敢多说什么,宋竹也不和他搭话,而是对宋先生道,“阿爹,题目做得了,你可要看?”
宋先生笑道,“嗯,你且拿来吧,是了,萧禹,你可把《尔雅》都忘了?”
《尔雅》是前两个月学的,萧禹进益颇快,已经学完了,正是新学《周易》,听宋先生这么问,他便笑道,“都还记着呢。”
“那就你也做做粤娘刚才做的题,粤娘你学过《周易》了,把昨日学堂里的功课也做一遍。”宋先生随手拿过萧禹手里的功课,把题目报给宋竹,“且看你们两人,在这两题上能不能分出个胜负来。”
这临时出现的随堂小考,顿时激发了萧禹的好胜心,他也不顾宋竹找他可能有什么事了,只是在心里紧张地回忆着《尔雅》的许多难点,一等拿到题目,立刻走到窗边书案前坐下,一边磨墨,一边已经开始思考这一题该怎么答了。
宋竹估计是走进内室去做了题目,等萧禹写好了,她也从里屋出来,宋先生拿过四张卷子看了,边看边笑,偶然还摇摇头。
萧禹从未有过这般想赢的时刻,他几乎是踮着脚尖,牵肠挂肚地关注着宋先生脸上的每一个表情,又是斜着眼觑着宋竹的卷子,直到宋竹给他做了个眼色,他才忽然醒觉自己已是有些失态,忙重又板上一张脸,希望宋先生没有发现。
——不论宋先生发现没有,起码他面上是没露出什么痕迹,把四张卷子都看了,倒是给了个让萧禹有些不平的结论,“《周易》萧禹是新学,答得的确没那样好。不过《尔雅》上萧禹答得更全面。”
萧禹顿时就有些愤愤不平了:其实,说起来他进学日浅,也未必就有把握压过宋竹,只是两人毕竟是‘明争暗斗’的关系,他总是想着要全面将她压制,在宋竹跟前才更有底气。
反倒是宋竹却没什么反应,拿了萧禹的卷子就看了起来,“哦,你做得太着急了吧,干支日算错了。”
计算干支是比较麻烦的事,一般来说都由天文博士计算,在黄历上印发,在管束得最严格的年代,学习干支预卜该日吉凶,甚至是擅习天文阴阳的罪过。萧禹没来书院以前,也没学过计算——这本身就是《周易》内的知识。是以今日一着急,就犯了个低级的错误,他不禁面上一红,也拿过宋竹的卷子看了,“三姐是否学过《尔雅》已有一段时间了?这里引原文时,却是连错了两个字。”
两小本来关系已有所缓和,现在互挑毛病,彼此间顿时又多了股硝烟味,宋竹蹙着眉,狠狠地看了萧禹几眼,仿佛有许多未尽之言都在这眼神里了。萧禹却不管她,反而还有些小小的庆幸:算错干支,终究还算是比较高级的错误,却要比宋竹直接记错了写成白字好。
不想宋先生望着萧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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