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沨点头。太后又道,“你侄子岳擎后天也还朝了,咱们皇家可真是双喜临门!不过还有一事,母后也是惦记了许久,你也二十有五了,皇帝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是三个孩子的爹了,以往你忙于战事,母后不忍打扰,现在也算国泰民安了,你是不是也该安定下来了?”
“……母后说的是!”岳沨极力忍下蹙眉的冲动,敷衍地笑了笑,“这次若遇上喜欢的姑娘,儿臣一定告诉母后!”
太后“嘁”了一声,摆明了不信,“你少来敷衍母后,母后还不了解你?若是等你开口,母后这辈子是铁定看不到儿媳了!这事儿你就甭管了,母后会在那些大家闺秀里帮你挑选几个,你若看着满意,就让皇帝下旨赐婚,怎么样?”
岳沨心下一叹,脸上却笑容不变,“全依母后。”
太后这才满意一笑,又命人张罗了一桌子岳沨爱吃的小食,颇有些不把人撑死不罢休的架势。岳沨拿起一块白润的梅花糕,却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方才站在院门处的灵歌,想了一下,才问道,“母后,皇兄这次的秀女选得可还顺利?”
他虽然不常见后宫的嫔妃,但或多或少都有些印象,但是那个女子,却是极为面生。
太后点点头,“大体还可以,有几个顺眼的,自然也有几个不顺眼的,但是只要皇帝喜欢,母后也没什么说的。”
“不顺眼?”岳沨故作惊讶,“为何?可是身子不好,无法为皇家开枝散叶?”
太后摇头,“这次的秀女,身子都极为康健,只有一个元美人,名字母后记不清了,她有些不服水土,相信在宫里住一段时间就好了!母后只是不喜欢那些个浮躁的女子,为人处事一点也不稳当!”
元美人……
不服水土?
想起那女子面对祥嫔时刻意装作的畏缩,想起她谈论“疯子”时眼中飞闪的神采,岳沨挑了眉,唇边浮起一丝幽深的笑意。
这原本让人厌烦的后宫,似乎也开始变得有趣了起来。
走在半路的灵歌突觉鼻子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
云兰二人忙冲上前,关切询问,生怕主子是受了风寒。小顺子眼尖,一侧目便瞧见一抹明黄的身影自御花园南门走了进来,正撞上他们回宫的路,当即道,“主子,皇上来了。”
灵歌惊喘一声,侧头,好在人影尚远。
“你说那竹林在哪儿?”灵歌灵机一动,忙问。
小顺子抬手一指,却是与皇帝相反的方向。
灵歌松了口气,“带路!”
说着,已疾步而行。
能急,却不能慌,走得快,又要走得稳。这亦是一门功夫。云兰快步跟在灵歌身后,看着灵歌扬而不乱的衣袂,心下不免对灵歌又多了一丝钦佩。
这样一个女子,却甘于沉寂在后宫,到底是幸?还是一种不幸?
“那是何人?”
虽然相隔甚远,皇帝仍是看见了。空无一人的御花园,灵歌三人实在有些突兀。
近侍总管刘丛忙抬头观瞧,却也只见一抹绿色的身影快速消失在花丛后面,别说是面儿,就连衣袍的样式也没有看清。
“这……”
刘丛迟疑,脑中翻遍了后宫,却没有一丝印象。
“皇上,奴才这就派人过去!”
然而还未唤人,即被皇帝阻止。“罢了,朕也只是随口一问,正事要紧。”
话落,旋即匆匆走向延寿宫。
皇袍扫过一处枝桠,一朵含苞欲放的雪兰花断落于地,轻风拂卷,嫩黄的花苞一路打着滚儿,竟奇迹般地躲开众侍们的踩踏,远远地停在了一双黑靴的旁边。
婉妃召见
一只修长的手拾起了脚边的雪兰花,微黑的肤色,反衬得花朵更显娇嫩。
“太子爷,皇上就在前面,既然回来了,何不见上一见?”
简之满是不解地看着同样一身太监服的太子岳擎。随他在外游历十年,他既是他的侍从,也是他的护卫兼挚友,可即便如此交情,他却还是摸不透他。
岳擎轻嗅了一下手中含苞的蕙兰,又将其示与简之,“若花是香的,即使未开,它仍是香的,你不觉得未开的时候反而更吸引人吗?”
简之不解愈甚,岳擎却又随手将雪兰花放置于身旁的花丛,繁花争艳之下,它顿时变得并不起眼。
“有时候置身事外,更会看见平时看不到的东西。”
岳擎负手前行,边走边道。简之紧随其后,想了一下,方才恍然大悟。
二人一路随意而行,途中时有宫娥太监从身边走过,却个个面容死板,不仅没有一个人认出岳擎,甚至连个搭理也没有。
“看来我真是离开太久了……”
岳擎有些感慨。他二人比预期提前两天回了元昌,今日一早,他忽然想偷潜回宫中看一看,然而若不是宫门守卫曾是简之的部下,一身便装的他可能还进不了皇宫。这可是他的家呢……
想起“家”之一词,又想起方才听到早朝后群臣们对“行储君之责”的议论,岳擎的脸色不由地又沉了一些。看来这些年,大皇兄在朝中已积攒了不少人气,而婉妃母子在朝中的影响力,业已是不可小觑。
简之笑了,“您离开十年,宫中的人已不知换了多少茬儿,不认得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再说,礼部的官员早在城外候着,您若想大张旗鼓,那还不容易?如今没人认得您,岂不更随了您的心意?”
岳擎笑了笑,没言语,抬头看着前面一片葱郁的竹林,微蹙了眉,“这是何处?”十年不见,曾经熟悉的地方竟已是如此陌生。
简之亦摇头,无奈一笑,“奴才亦离开太久,变得愚钝了。”
蓦地,竹林中传来一阵银铃般的欢笑,似乎那笑声传给风,风会睡,传给水,水也会醉。岳擎一时间竟无法形容心中奇怪的感觉,只觉那悦耳的声音好似清冽的山泉,瞬间便能荡涤人心,听得久了,又似乎并非来自人间。
灵歌肆意地在竹林中转着圈。竹梢的叶片细碎稠密,细碎的阳光宛如流沙般倾泻在竹林间,无数清透的露珠映着流光闪闪烁烁,幻如梦中琉璃的世界。
地上,落叶沉积如毯,踏之极软。轻风摇曳竹影,细微的竹音附和着脚踏落叶的沙沙声,好似一首百听不厌的曲子。
“你们知道吗?以前在家时,我便最爱屋后的那片竹林,尤其是夏天,它带给你的安静与清凉,可是任何事物也无法代替的。”
灵歌有些怀念,迎着风张开双臂,想试着感受一下从前的感觉。而第一次看见灵歌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云兰竟有些移不开目光。
小顺子笑道,“主子,别净顾着高兴,小心裙摆都被露水沾湿了。”
灵歌低下头,看了一眼颜色明显暗了的裙摆,歪头想了想,索性一仰身,仰躺在地上打起了滚儿,“既然湿了,那就让它湿个透彻,没准儿人家还以为我又换了一身衣裳呢!”
云兰立时蹙了眉,心知自己回去又有差事可做了。
岳擎有些错愕地看着不远处,正在地上笑着滚来滚去的绿衣女子,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回头看简之,简之亦是半张着嘴,一脸惊愕。
又是眼尖的小顺子发现了林中走进了外人,当下便不加思索地冲过去扶起犹自诧异的灵歌,低声道,“主子,林中有人!”
灵歌一凛,顺着小顺子的目光看去,果见两个太监正怔怔地站在不远处,只是若按太监的身形来看,这两人委实有些过高了。
“什么人?!”
云兰轻叱了一声,快步走到灵歌身前,半遮住了衣衫稍显凌乱的灵歌。
岳擎挑了眉,侧头看向简之。简之认命一笑,上前两步道,“这位姐姐别恼,咱们是东宫的近侍,敢问前面是哪位小主?”
听见是东宫的人,云兰的语气缓了一些,“原来是太子爷的人,你们的主子即将回宫,怎地不在宫中准备迎接,跑到这里作甚?”
为免灵歌这副邋遢样子被人识得,云兰故意没有报出灵歌的封号。
简之一笑,“太子喜爱墨竹,咱们只是来此选竹而已。”
云兰笑了笑,也不去辨他话中真假,只道,“既如此,那你们自忙你们的吧!”话落,又回头看向灵歌,“主子,咱们也回宫吧!”
灵歌自然没有异议,点头随云兰快步往竹林外走去。
走过岳擎身边,灵歌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他一眼。二人目光相对,灵歌心下猛然一震——
好深沉的一双眼眸!
沉静之中带着一丝锐利,敛和之余带着些许霸气。这样一双眼睛,怎会生在一个太监身上?而且,这太监是不是也太过英俊了一些……
灵歌在诧异,岳擎亦是心头微讶——
眼前这女子,远看虽貌不惊人,但近看却是别与一番风致,尤其那一身如玉般细致的肌肤,在阳光下竟隐有光泽在流动。还有,那双明亮的眼眸,灵动,神采飞扬。
二人擦身而过一刹那,似有风吹过竹林,竹叶轻摇,缝隙中,渗出明亮的媚色。
匆匆走出竹林,灵歌仍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犹在自己身上。不由自主地回过头,他仍负手立在那里,挺拔如竹。远远望去,流光薄雾中,似一幅水墨清淡的古画,纵使其中蕴藏着沧海桑田,却亦可简单到不着一笔。
此时,灵歌才猛然想起,他自始至终,从未行过礼,也一句话都没说过。
目送那抹绿色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外,岳擎这才转过头,看向简之。他正蹲在那女子曾经站过的地方,似在瞧着什么东西。
“爷,您看这个。”
简之起身递给岳擎一支金簪,一支金崐点翠梅花簪。方才,它躺在落叶间,光辉闪烁,十分耀眼。
岳擎接过金簪,流苏摇摇曳曳,透着几丝俏皮。
“这该是方才那位小主的。”简之说。
小主?岳擎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怎么认为她就一定是父皇的嫔妃?”
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个可能,他竟觉得有些……惋惜?
简之点头,“看她的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却是一副宫妇的打扮,近年来,除了婉妃娘娘的三皇子一年前纳了妃,再没听说有谁娶妻纳妾的,而且这么早,三皇子妃不可能在宫里,再说,她能在后宫自由行走,想必是后宫中人,皇上半年前才选过秀,所以奴才想,她该是位小主才是。”
说到这里,简之方才记起,那侍婢一直未曾说过那位小主的封号。
岳擎捏着金簪,轻捻旋转,流光溢彩不断在眉目间洒过。沉默许久,方将金簪置于袖中,微叹道,“罢了,若有机会再还她。去凤仪宫走走吧,许久不见母后了。”
简之微愕,应了。此时,林后的佛堂响起一声钟鸣,岳擎站下脚,回头看了一眼,却仍是举步出了竹林。
那佛堂,几十年前就已存在,是专为那些前朝的嫔妃而建的。无论当初她们有多么荣耀,无论现下她们是否仍是如花年华,她们也只能选择在那里寂寂老去。
这他一直是知道的,不见也罢。
回到玉泉宫,云兰急急将灵歌身上的脏衣扒了,又伺候着沐了浴,换了一身梨花白的时新春装,方才松了口气。
“主子,真是万幸!多亏是两个东宫的下人,若是被别的小主瞅见了,这宫里可又多了一个笑谈,到时您这安静日子,可就不那么安静了。”
“确是我失仪了。”
灵歌亦觉自己太过大意。在玉泉宫过惯了自在的日子,出了门也不记得收敛,被人瞧见也委实活该。
“不过东宫的下人也真是俊俏。”云兰将脏衣折了,放进衣篮,“先不论那个站在后面一直不吭声的闷葫芦,只说那个嘻皮笑脸的,长得就英挺斯文,他若是不穿太监服,任谁也不会想他是个太监!”
“怎么?看上他了?”
灵歌打趣,心下却也不免又想起了云兰口中的那个闷葫芦,直觉告诉她,此人绝非太监。现下,她倒是不再担心被他瞧见她那副放肆的糗态,她只是好奇,若他真的不是太监,那为何要穿太监服?又如何出现在后宫?
被灵歌一调侃,云兰自然又是一阵羞恼。见灵歌又是大笑不止,当下也不再停留,拎着衣篮匆匆去了。
灵歌噙着笑,不知怎地忽然又想开了,瞬间抛开脑中疑惑,重又舒服地窝回了软榻。她已踏入后宫的坟冢,终生是皇帝的女人,“男人”一词今生业已与她无缘,既如此,又管他是谁呢?
掩嘴打了个哈欠,阳光透过窗纸照在身上,暖意融融,顿时将早起的困意又催生出来,灵歌懒洋洋地拉过一条绒毯抱住,缓缓闭上了眼睛。
悠闲中,两日匆匆而过。
庆典这日一早,灵歌照例日上三竿才起,还未待让云兰去皇后处请示病假,却听小顺子来报,说是成嫔也病了,先她一步惹了皇后不痛快。
灵歌登时愣住了。
成嫔在皇帝尚未登基时,已是其贴身女官,后被皇帝垂幸,封了成美人,一年后又生下大皇子,母凭子贵,晋了嫔,前前后后伺候了皇帝二十余年,虽不算极受宠,但皇帝对其也是恩典有加,连后来入主中宫皇后对其亦极是礼遇。如今不过是病了,怎地就恼了皇后?
稍一思虑,便也了然。
无非就是皇子之间的竞争,毕竟太子之位只有一个,二皇子岳擎虽是次子,却是皇后嫡出,母贵子荣,册为太子已在意料之中。而大皇子听说亦是文韬武略,堪称治国贤能,成嫔心有不甘,自是也在情理之中。
如今这情势,灵歌犯了难。云兰想了想,道,“主子,反正新衣也制好了,您就权当穿出去溜达溜达,顺道看看热闹,大典上人多,谁也不会注意谁。”
灵歌无奈一叹,只得点头应允。
云兰忙让小顺子前去取衣裳熨烫,自己则动手伺候灵歌梳妆,灵歌始终怏怏地坐在铜镜前,连眨眼也是有气无力。
门外传来一阵说话声。须臾,有侍婢进门禀报,说是婉妃娘娘的侍女秋穗求见。
灵歌微微一怔,即道,“请她进来。”
云兰正巧梳好了头,遂放下梳子,退到了一旁。
秋穗笑吟吟进门,礼数周全,“钟泽宫侍婢秋穗,问元主子安!”
灵歌柔柔一笑,“起来说话。”
秋穗谢过,起身笑道,“奴婢这趟来,是奉婉妃娘娘之命,请元主子去一趟钟泽宫,娘娘有话要与元主子说。”
“现在?”
灵歌面上平静,心下却甚是惊讶。不过是才露了一面而已,这么快就被人盯上了?
秋穗点头,“娘娘现下正等着您呢。”
云兰闻言,忙上前伺候灵歌穿戴,二人的目光时有交汇,皆是诧异满满,却都识相地一声不吭。
待灵歌收拾停当,秋穗先行一步引路,灵歌带着云兰沉默跟随,走到钟泽宫门口,早有太监在外等候,一见灵歌到来,忙恭谨地让了进去。
婉妃一身素淡衣裳,粉脂薄施,正坐在窗前的雕花圆凳上,低头剪弄着花枝,美人香花相互映衬,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宁静之感。身旁的圆桌上,放着一只青花古瓷瓶,瓶中业已插了几枝修剪好的红花。
灵歌进门,淡扫了一眼,便福身请安,“臣妾请婉妃娘娘安!”
婉妃抬头,端丽的脸上浮起一抹温和的笑,“你来了,快别多礼了。”
秋穗搬了凳子,灵歌看了婉妃一眼,方才小心地坐了,又听婉妃笑道,“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种人,让人只见一眼,就觉得喜欢。前几日去太后那里请安,本宫就看你面生,但瞧着又觉得心里舒坦,若不是那天华莲那丫头病了,本宫可早就把你拉了来,正巧今儿上午得了点空闲,本宫便让秋穗找你来说说话。”
灵歌羞涩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