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下着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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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下着沙-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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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迟卉  
     
    ——死亡的不仅仅是城市 
     
     
    这个城市正在缓慢的死亡。 
     
    寝室里的吊扇又罢工了。我汗流浃背地用螺丝刀和钳子捣鼓了半个小时,才把它拆了下来。转轴上黄乎乎的一层沙子和发黑的润滑油粘在一起,我用抹布用力擦了几下,做功无效。 
    “月秋,把小刀递给我,在笔筒里。”我低头喊。 
    月秋一只手用力按着我脚下的一只桌子两只凳子,另一只手摸来了小刀。“我说雪姣你可得小心点儿,别掉下来——哎!当心!你就叫个男生来不行吗?”她白着脸抓住我的手,“看得我直害怕,你爬那么高,掉下来怎么办?” 
    “男生?”我冲口而出,“我想叫越磊来,他来得了吗?” 
     
月秋突然没了声音。“你扶得结实我就掉不下来了。”我笑着把那层沙子刮了下来,涂上新的润滑油,安好转轴和扇片。 
    平心而论,这个老吊扇已经很够意思了。在这个到处是沙的城市里,越是简陋的机器反而坚持的越久,越磊家的空调早就彻底罢了工,里里外外全都是沙子,有一次卡住了机器,还差一点着火。 
    越磊家,为什么是越磊家?我咬着牙把螺丝一个个用力拧好,跳下凳子推上开关,吊扇吱吱嘎嘎地转了一圈。我正要鼓掌欢呼,“砰”的一声扇片垂直落地,只剩下转轴在天花板上趾高气扬地旋转不止。我和月秋大眼瞪小眼地呆在那里。“还是花点钱去找个修理工吧。”她说。我无力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在习题和作业中熬过一个燥热的下午,修理工才姗姗来迟。等到他让那台老旧的风扇重新转动起来,天已经黑了,不开风扇,也迅速感到凉快起来。这里的气候越来越像沙漠,白天酷热难当,晚上——那可不是只用“凉快”就可以形容的。 
    送走修理工,我又作了一套模拟题,才去灌上热水袋,钻进被子下面。风卷着沙子敲打窗户的细碎声响有一丝没一丝地钻进耳朵,睡意朦胧的我忽然想起周末得回家一趟。 
    因为,高考要报志愿了。 
     
    我生长的城市在塔克拉玛干沙漠腹地,有一个曾经和它很相配的名字——绿洲市,它一度是洛神计划中最耀眼的明珠,塔克拉玛干的骄傲,中国的骄傲。但是当洛神计划崩溃之后,这里的天空就不再下雨,开始下沙。 
    小的时候,祖母常常对我说祖父是多么幸运地参与了洛神计划,这个计划有着祖母所不能理解的科技内核,但是她告诉我的却很简单——把南方多余的降雨调到塔克拉玛干,将沙漠改造成绿洲。“向沙漠要土地。”她说那是祖父年轻时为之热血沸腾的口号。包括绿洲市在内,他们从死亡之海塔克拉玛干“要”来了近一半的土地,建立了一个巨大的绿洲。她向我回忆这一切的时候,城市里散落着无数翠绿的草坪,道路的两旁排列着华盖般的行道树,我们小区的院子里还有一架葡萄。她就坐在葡萄架下,喃喃讲述着祖父与父亲的辉煌。 
    
    “人定胜天啊……你爷战天斗地,你爸改天换地,可惜你是个女孩子……不过现在男女平等了是不?女孩子也可以作些大事情。你生在这么好的时候,运气呀……” 
    长大之后,我意识到祖母才是真正的幸运。她看到了梦的开始,梦的辉煌,在她满足而坦然地过世的时候,梦的崩溃还尚未开始。而我和父亲,却注定了要见证这个城市慢慢枯萎的整个过程。 
     
    周末的时候刮起了大风,昏黄的天空中滚动着凌乱的云块。我打开电脑,查询回家的公交车,今天又有三条路被沙子封了起来,回家坐车只能坐到林河路,剩下的两站地只好步行。屏幕上闪动着的是这个城市还在正常运行的部分,可是我的家已经在逐步缩小的正常范围之外。 
    我苦笑了一下:又要搬家了。找房子倒不是很困难。这个城市目前的人口不到它全盛时的十分之一,空房甚至弃房随处可见。但是这已经我十岁以来第六次搬家,而且肯定不是最后一次。 
    用纱巾包好头发,带好口罩和帽子、还有眼镜。我走出宿舍,风扑面而来,夹着沙子打在脸上一阵阵刺痛。透过沙尘我勉强辨认出79路公交车,上车投币的时候听到熟悉的硌着沙子的金属撞击声。 
    因为能见度低,车子开得很慢,在林河路前一站就不得不停了下来。我跳下车,在沙中深一脚浅一脚地急急向家中走去,一路上几乎看不到人,偶尔有几个人影也都逃命似的匆匆找到家门钻了进去。风呼号着,在路边枯干手爪般的行道树间盘旋穿插,借着深浅不一的沙尘显示出它狰狞疯狂的轮廓。 
     
    记得越磊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风,他在走廊上认真地告诉我他要回南方去了。 
    “我已经办好了转学手续,回南方念高三。我们全家都走,到了那边和我外婆住在一起。”他笑着说,“我妈说我来这里的时候才五岁大,回去外婆怕是都不认得我了。” 
    我默然不语,扭头望着窗外。狂风呼啸的天空涂抹了深深浅浅的浑黄。他终于也要回去了,回去他出生的细雨流翠的江南。如果有一天我也像他一样离开了这个城市,我可以在别的什么地方说“回去”吗?这个城市就是我的家乡,如果它最终死在了沙里,我又能回去哪里呢?也许真正的幸福,只不过是当你对脚下的土地感到厌倦时,有一个可以回去的地方吧。 
    
    “雪姣,我要走了。”越磊低声说,“你的信箱号和QQ号我都记下了,我会和你联系的。”他微顿了一下,“我会想你的。” 
    望着窗外下沙的天空,一声长长的叹息混合了哭泣的欲望在我的唇齿间欲吐还休。 
    “再见。”我轻轻地说。 
    “再见了,雪姣。”越磊笑一笑,转身一步步走出了我的视线。 
    越磊走后,我常常会梦到小的时候,他的父母刚刚调来参与绿洲市的建设,就住在我家的对门。我们常常手拉着手跑到城郊去看那些正在拔地而起的大楼,看那一片片渐渐扩展开来的绿地,又或者去绿城高中,在窗外踮起脚尖,偷看我父亲在讲台上为开拓者的孩子们讲课。如果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我们会跳起来喊“洛神万岁!”然后翻出雨鞋雨伞,数着指头等着下了雨出去玩水。那时每个人都在赞颂洛神计划,就像今天每个人都在诅咒它一样。 
    
    有人把洛神计划比作蝴蝶效应里引发风暴的那只蝴蝶,但是我觉得它更像是引发原子弹连锁反应的装置,那个“灾难的第一推动”。它改变了气候纤细的平衡,就象是拉橡皮条一样,用的力愈大,反弹的力度也越大。当气候大紊乱来临时,一切亡羊补牢的尝试都已经无能为力。 
    我摇摇头,甩去这些不愉快的回忆,三两步爬上楼梯,掏出钥匙,左塞右塞就是塞不进去,锁孔里填满了沙子,我苦笑一声,举起拳头开始擂门。 
     
    吃过晚饭,母亲来到了我的房间:“雪姣,把你四模的成绩单拿来我看看,还有高考手册。” 
    “哦。”我从书包里掏出手册和成绩单递给母亲,她头也不抬地接了过去,“你先做题,我看一会儿再说。” 
    我找出一套数学卷子慢慢做了起来,一边偷偷瞄着母亲,她的脸色一点点变得沉重,我的心里开始七上八下的。 
    “我说雪姣,你这个成绩可不行。”母亲皱着眉把我的成绩单放在桌子上,翻开高考手册:“F大去年的录取线是***分,要是考医学院的话还要高一些,你现在的分数差十分还多,在高考前你有把握把分数提上来吗?”她严肃地问。 
    “有把握。”我本来想说我不想学医,不想考F大,可是话到嘴边却变了样。 
    “有把握就好。” 母亲叹口气,“先把第一志愿写上F大医学院,其它的好好想想应该报什么——千万别填省内的学校,怎么着你也得考出去,别像你爸似的一辈子都搭在这么个鬼地方。” 
    考出去。这是我上高中以来听母亲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我明白高考是我离开这座垂死城市的最佳途径。母亲希望我离开这个城市, 得到一个在南方的,稳定而轻松的工作和一个好的家庭。她希望我在一个没有沙的地方得到幸福。 
    可是我真的想到南方去吗?我也有我的想法,深植于心底的梦想…… 
    “妈,”我鼓足勇气叫了母亲一声,“我想……我想考K大的环科学院。” 
    “啥?” 母亲抬起头来,“环境科学?那个……F大不是也有吗?” 
    “我想学沙漠治理。” 
    “你说啥?”母亲的嘴唇绷了起来,“你爸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没跟雪姣说。”父亲的声音把母亲吓了一大跳,他正板着脸站在门口:“你瞎说啥?孩子想考什么让她自己拿主意,干我什么事?” 
    母亲跳起身,把父亲推出我的房间,“雪姣你先作题。”她反手用力带上了门,我却仍然把她的话听得清清楚楚。 
    “我瞎说?”母亲的声音里压抑着不满,“雪姣想考那什么沙漠治理还不是因为你从小就那么跟她说?你以为现在是你那个时候?一个女孩家,呆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搞沙漠治理,你让她以后怎么成家过日子?孩子大了,都懂得为你考虑了,可你啥时候能为孩子考虑一下?” 
    父亲看着母亲,哑然无语,他那种悲哀的表情我只看过一次,那是在我十岁那年,市政府宣布洛神计划终止的那天,他就那样盯着电视机,我以为他会暴跳如雷,可他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一瓶接一瓶地喝光了家里所有的酒,酩酊大醉。在帮妈妈扶他上床的时候,我看见两行热泪在他满布风霜的脸庞上流淌。作为参与这片土地的开发运动,和这个城市一同成长起来的建设者中的一员,当这个城市的天空开始下沙,他的梦想就死了。但是他仍然固守着过去永不再回来的辉煌,为这个城市作了一生的殉葬。 
    
    今天父亲没有喝酒,只是坐在沙发上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母亲在厨房把碗刷得唏哩哗啦响,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走进我的房间,在一阵绷紧了的沉默之后,慢慢地开口了。 
    “丫头……”他点起一支烟用力地吸了几口,“你大了,该自己拿主意了,考大学可是一辈子的事,也是你自己的事,你不是小孩子了,学着为自己打算吧……也别受我的影响,你想考啥就去考,我和你妈这次都听你的。”他笨拙地笑笑,叼着烟慢慢起身,慢慢走出房间,回手轻轻带上了门。 
    我很想叫住父亲,告诉他不是因为他的影响,而是因为我自己想考沙漠治理。但是我没有说出口,这个城市是我的故土,我不可以抛弃它。如果每个人都放弃,那么家乡还有什么意义?这是哺育了我们的土地,至少,至少再让我为它做一些事情。只是……我明白父亲的骄傲,却也明白父亲的苦涩,留下来,治理沙漠,为这个地方付出一生,我……能做到么? 
    
    我突然意识到,我站在了岔路口上,第一次这样的犹疑不定。 
     
    “你又加班啊。”外间传来母亲的声音,我抬头看见父亲穿着工作服的背影在门边晃动。 
    “防护林基建处的蓄水池坏了,”父亲粗声粗气地说,“今儿个晚上有雨,修好了的话那一池水能救活一片林子。” 
    “那你记得带雨衣。” 
    “嗯。” 
    门发出一声钝响,父亲又去工作了。只要是为了这个城市,他总是不知疲倦的。祖母曾经说过父亲年轻时的一项壮举——他在K师大毕业后,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回来刚具雏形的绿洲市,在当时师资力量极其匮乏的绿城中学任教。这个行动曾一度被形容的无比崇高,可是我清楚,为家乡作贡献的愿望在父亲小的时候,就已经在祖父和开拓者们的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之下,深深地、深深地刻入了父亲的灵魂。在家乡和前途之间做出的选择,不过是响应了他内心深处不可拒绝的呼唤而已。也因此,在父亲教书的中学关闭之后,看到这个城市越来越依靠蓄水池来维持运转,他就放下粉笔,拿起了修理工具,比以前更加的忙碌起来。 
    
    我拿起书,开始默背英语单词。窗外的风呼啸着,一阵紧似一阵,噼啪、啪啪、啪啪啪啪,大风夹着雨点开始疯狂地敲打着玻璃,我起身小心地闩好窗子,不安地等待父亲回来。在电视上本地新闻播报的间隙,我听见母亲在客厅焦急地喃喃自语。 
    新闻突然中断了,插播关于洪水的通报,我跳起身冲向客厅,母亲已经在那儿拨通了父亲的手机。 
    “老李,下洪水了,你可小心着点……”母亲的声音微微发颤。沙漠缺草少树,一场大雨就是一场洪水,可不要出什么岔子。 
    “没事儿,”父亲的回答夹杂着雨声有些模糊不清,“我总得把蓄水池修好吧,看在防护林的份儿上……” 
    电话里传来敲打声和雨声,父亲为了让我们安心特地开着手机干活儿,我静静在母亲身边听着,攥紧了手,指甲把手心刺得生疼。 
    “好了,”父亲的声音传了出来,“我这就回去……”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电话里传出波浪撞击建筑物的巨响。 
    母亲摇晃着跌坐在地上,我冲到窗前,一把拽开窗子,密集的雨点扑面而来,打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模模糊糊地,我看到远处滚动着的那片白浊的水面。 
    “爸——爸——”我大声喊着,在洪水的轰鸣中我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流到唇边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一样的苦涩腥咸。 
     
    第二天人们在城外找到了父亲,他沾满了沙子的脸庞上凝固着一个安详而奇妙的微笑,为了那一池水,为了那些防护林。我扶着放声痛哭的母亲,茫然望着父亲仿佛只是熟睡的样子,张开嘴想呼唤他,声音哽在了咽喉,只有泪水静默地滑下脸颊。 
    母亲拒绝按照父亲曾经的交代将骨灰撒入沙漠。“老李因为沙漠苦了一辈子,不能让他再苦下去了。”她抽泣着将骨灰盒捧回了家,放在她和父亲的卧室里。 
    我翻出老相册,一页页看下去。年轻时在大学里意气风发的父亲;在讲台上教书育人的父亲;抱着小时候的我幸福地笑的父亲;参加防护林义务工作风尘仆仆的父亲;站在沙化城区前举着“救救家乡”标语,一脸疲惫与沉重的父亲……泪水模糊了眼睛,我咬住嘴唇,低声抽泣起来。 
    难道你从不曾后悔留在这个城市吗?父亲…… 
    趁着母亲不在家,我悄悄带了一点父亲的骨灰爬上楼顶天台。小风的温和天气下,天空由地平线上的浅黄渐渐过渡到天顶的浅蓝,阳光穿过沙尘,温柔地照在远处一片片被黄沙掩埋或半埋的街道与建筑物上。我向着风吹去的方向高高扬起手臂,父亲的骨灰纷纷扬扬地融入天地相交处那片昏黄的沙尘。 
    “爸——爸——”我昂起头向着天空呼喊,迷蒙的泪光折射着天顶那片轻盈的浅蓝,在风中飞舞的每一粒沙仿佛都渗透了父亲的气息。 
     
    回到学校后,我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努力地学习。一方面是因为K大环境科学学院的录取线与F大相差无几,另一方面则是想借着繁重的学业忘记伤痛,在我四周的空气变得敏感而脆弱,与我交往的每个人都越发谨慎起来,我不止一次有向他们怒吼的冲动,因为即使他们不曾刺伤我,那些小心翼翼的举动却让我每时每刻都无法逃避失去了父亲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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