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等着,里奇在一旁坐立不安。投影仪在开启时总会发出一个双声调的哔哔声,但到现在为止,它一直静悄悄的。
八点。
八点零一分。
八点零二分。
我知道录像机上的时间是准的。我们有一个索尼的小装置,可以从有线电视台捕获时间信号。我把手伸向茶几,稍稍调整了一下投影仪的位置,似乎这么做可以有什么用处。
八点零三分。
八点零四分。
“嗯,”苏珊好像是对着整间屋子说话,“我得去做色拉了。”
里奇和我继续等着。
已经八点十分了。里奇说:“骗人!”
“对不起,小家伙。”我说,“可能他有些别的事。”我不敢相信霍勒斯竟然让我失望。很多事是可以原谅的,但让一个男人在他儿子面前出丑却不行。
“在晚饭前我可以看会儿电视吗?”里奇问。
我们通常每晚只让里奇看一个小时的电视,今天他已经看了一个小时了。但我不能再让他失望了。“当然。”我说。
里奇站了起来。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说过我们是朋友。
唉,不管那么多了吧。我站了起来,拿起投影仪在手里掂了掂分量,随后把它放进了我的公文包里。然后——
从后门那儿传来一阵声音。我关上公文包,走过去看个究竟。我们的后门外有一块木头平台,是我的小舅子泰德和我在五年前的夏天造的。我拉开玻璃平拉门上的百叶窗帘,然后——是霍勒斯站在平台上。
我打开平拉门底部的锁拴,拉开门。“霍勒斯!”我叫道。
苏珊在我身后出现了,她好奇我在干什么。我转过身去看她。虽然她经常在电视上看到霍勒斯和其他弗林纳人,但现在她还是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儿。
“请进,”我说,“请进。”
霍勒斯设法挤进门廊,尽管这儿对于他来说太过狭窄。他已经为晚餐换了衣服。现在他缠的是一条深红色的布,布的两头被一块水晶薄片系在一起。“你为什么不在里面出现?”我问,“为什么投影到外面?”
霍勒斯的眼柄挥动着。他现在看上去和往常稍稍有些不同。可能是卤素吊灯光线的原因吧。我已经习惯于在博物馆的荧光灯下观察他了。
“你邀请我到你家。”他说。
“是的,但——”
突然,我感到他的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以前也碰过他,感觉过投影仪生成的力场中的静电。但这次不一样。他的肉体是实在的,温暖的。
“所以我就来了。”他说,“但——我很抱歉。我已经在外头待了一刻钟了,搞不清楚怎样才能让你知道我己经来了。我听说过门铃,但我找不到按钮。”
“后门没有门铃。”我说,我的眼睛瞪得很大。“你来了,是你的肉身。”
“是的。”
“但——”我朝他身后瞥了一眼。后院中有个大家伙。天越来越黑了,我看不清那是个什么东西。
“我研究你们的星球已经有一年了。”霍勒斯说,“你应该知道我们有办法来到地球表面却不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他停顿了一下,“你邀请我来吃晚餐,不是吗?我可不能通过投影来享受美食。”
我太惊喜了。我转过去看苏珊,随后意识到我忘了介绍她。“霍勒斯,这是我太太,苏珊·杰瑞克。”
“你”“好。”弗林纳人说。
苏珊被惊呆了,几秒钟内没能说话。然后她说:“你好。”
“谢谢你允许我到你家拜访。”霍勒斯说。
苏珊笑了,随后指着我说:“如果我能更早得到通知的话,我可以将这地方彻底打扫一下。”
“已经够干净的了。”霍勒斯说。他的眼柄旋转着,打量着屋里的各个角落。“看来你们在家居布置上花了不少心思,每一件家具都显得非常协调。”苏珊通常受不了蜘蛛,但这个大家伙显然已经博得了她的好感。
在吊灯明亮的灯光下,我看到他每条腿的两个关节的泡状皮肤上镶嵌着一些钻石般的小纽扣。他手上的三个关节处也有,每个眼柄上也有。“那是珠宝吗?”我说,“如果我知道你对这感兴趣,我应该带你参观一下博物馆的宝石收藏。我们有一些非常珍贵的钻石、红宝石和猫眼。”
“什么?”霍勒斯说。随后他意识到了,眼柄又做着S形运动。“不,不,不。这些水晶是为了虚拟现实而安的。有了它们就可以使全息投影模仿我的运动了。”
“哦。”我说。我转过身叫着里奇的名字。我儿子从地下室顺着楼梯蹦蹦跳跳上来了。他以为我叫他吃晚饭呢,所以直接跑向饭厅。但随后他看见了霍勒斯,还有我和苏珊。他的眼睛瞪大到我从未见过的程度。他向我走来,我抱住他的肩膀。
“霍勒斯,”我说,“见见我的儿子里奇。”
“你”“好。”霍勒斯说。
我向我的儿子望去。“里奇,你该说什么?”
里奇的眼睛还是跟刚看见外星人时那么大。“酷!”
没想到霍勒斯会亲自来我家吃晚饭。我们的餐桌是长方形的,中间那一段可以抽掉。桌子本身是由深色木头做的,但上面盖了一张白色桌布。屋子里留给弗林纳人活动的空间不大。我让苏珊帮我移开餐具柜,多腾出些地方。
我意识到我从未见过霍勒斯坐下。他的幻影当然不需要,但我认为真的他如果能有东西撑着的话,可能会舒服点。“我能做些什么让你更放松吗?”我问。
霍勒斯朝四周看了看。他看中了起居室中放在双人椅前的软面圆凳。“我能用那个吗?”他说,“那个没有扶手没有靠背的凳子?”
“当然。”
霍勒斯走向起居室。由于有个六岁的孩子,在屋子里我们没有放置易碎的东西。现在看来这是件好事。霍勒斯一路上撞到了茶几和沙发。对于他这种体形来说,我们的家具之间的间隔显然不够。他带回圆凳,放在桌边,踩了上去。这样他的躯干就位于圆凳的正上方。随后他俯下身,把躯干放在凳子上。“好了。”他说,听上去很满意。
苏珊看上去很不好意思。“我很抱歉,霍勒斯。我没想到你会真的亲自到我家。我不知道你是否能吃我做的东西。”
“你做了什么?”
“一个色拉——生菜、小番茄、芹菜丝、胡萝卜片、碎面包块还有色拉酱。”
“我能吃那个。”
“还有羊排。”
“熟的?”
苏珊笑了。“是的。”
“那我也能吃,如果你能给我大约一升室温状态的水来下菜的话。”
“没问题。”她说。
“我去拿。”我说。我到厨房接了一罐子自来水。
“我还为汤姆和里奇做了奶昔。”
“它是牛乳房的分泌物吗?”
“是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不会分享。”
我笑了。里奇、苏珊和我在桌边坐定。苏珊端起色拉递给我。我用公用叉子往我盘子里叉了一点,又往里奇的盘子里拨了点。最后我给霍勒斯拨了点。
“我带来了自己的餐具,”霍勒斯说,“希望没有冒犯你们。”
“一点也不。”我说。甚至在我去过中国以后,我仍旧是那些在中餐馆用刀叉的人之一。霍勒斯从躯干上围着的布的折叠处拿出两个螺丝刀一样的器具。
“你们在餐前祈祷吗?”霍勒斯问。
他的问题使我有些吃惊。“一般不。”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
“有些家庭会这么做。”我说。那些家庭有值得感谢的东西。
霍勒斯用他的一把螺丝刀扎了些生菜,然后将它输送到他圆形身体上部的口中。我以前见过他做吃的动作,却从未见过他真的进食。这个过程声音很大,他的牙齿工作时发出僻里啪啦的声音。我猜想他使用幻影时只传送了管说话的嘴发出的声音。我推测那就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听到过现在的声音。
“色拉怎么样?”我问。
霍勒斯继续往管进食的嘴里送色拉。我猜弗林纳人决不会在吃饭时被噎死。“挺好的,谢谢。”他说。
里奇开口了。“你为什么像那样说话?”他问。我儿子模仿霍勒斯用左右嘴交替说话的样子,“挺”“好”“的”“谢”“谢。”
“里奇!”苏珊说,为儿子的不礼貌感到有点尴尬。
霍勒斯却似乎一点也不在意这个问题。“人类和我们的人之间的一点共通之处就是分隔的大脑。”他说,“你们有左右半球,我们也是。我们认为意识就是两个半球相互影响的结果。我相信人类也有类似理论。一旦我们由于受伤而切断了半球之间的联系,使得它们只能独立工作,那么整句话就会由一张嘴说出,那时就只能表达一些简单的想法了。”
“哦。”里奇说,随后又吃起了色拉。
“很奇妙。”我说。在两个部分自治的脑半球之间协调语言一定非常费劲。可能那就是为什么霍勒斯在交谈中无法使用缩写简称的原因。“我在想,如果我们有两张嘴,人类是否同样会在它们之间交替说出单词或音节。”
“你们好像比我们弗林纳人较少依赖左右综合。”霍勒斯说,“我知道在左右半球被切断联系后,你们人类仍然可以行走。”
“我想是的。”
“我们不行。”霍勒斯说,“短个半球都控制着相应一侧的三条腿。我们所有的腿必须同时工作,否则就会摔倒,然后——”
“我爸爸很快就要死了。”里奇盯着盘子里的色拉说。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苏珊看上去很震惊。
霍勒斯放下了他的吃饭家伙。“是的,他告诉过我。对此我很抱歉。”
“你能帮他吗?”里奇看着外星人问道。
“对不起,”霍勒斯说,“我什么也帮不了。”
“但你是从太空来的。”里奇说。
霍勒斯的眼柄停止了运动。“是的。”
“所以你应该懂很多东西。”
“我知道一些东西。”他说,“但我不知道怎么治愈癌症。我自己的母亲就死于癌症。”
里奇同情地看着外星人。他仿佛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外星人,但很明显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苏珊站了起来,从厨房中拿出了羊排和薄荷果冻。
我们在沉默中继续进餐。
我意识到了眼前这个不太可能再次出现的机会。
霍勒斯的肉身就在这儿。
晚餐后,我邀请他进了书房。下台阶时他遇到点麻烦,但他还是成功了。
我走向一个带有两个抽屉的小书柜,抽出两沓纸。“对于人类来说,这很平常。写下一份叫作遗嘱的文件来指示如何在一个人死后分配其财产。”我说,“很自然,我会把几乎所有的东西留给苏珊和里奇,但我也会给慈善机构留些遗赠:加拿大癌症组织,安大略皇家博物馆,还有一些其他组织。有些东西会留给我的弟弟,他的孩子,以及一两个其他亲戚。”
我停了一会儿。“我——我一直在考虑修改我的遗嘱,留给你一些东西,霍勒斯。但——怎么说呢?听上去有点毫无意义。我是说我死后你不太可能再逗留在这儿了,而且——而且通常你也不在这儿。但今晚……”
“今晚,”霍勒斯表示同意,“是真的我。”
我递出那几沓纸。“或许还是这样最简单,我现在就把这东西给你。这是我的书《加拿大恐龙》的打字稿。现在人们都用计算机写作,但它是在手工打字机上敲出来的。没有什么价值,里面的内容也早己过时了,但它是我对恐龙的科普工作做出的贡献。不管怎样,我想让你拥有它——一个古生物学家给另一个古生物学家的礼物。”我耸了耸肩。“一些能记住我的东西。”
外星人接过纸。他的眼柄忽内忽外运动着。“你的家人不需要它吗?”
“他们有几本成书。”
他揭开一小段缠着他躯干的布,现出一个大口袋。手稿放进去后还有多余的空间。“谢谢。”他说。
我们都陷入了沉默。最后,我说:“不,霍勒斯——谢谢你,为所有的事。”随后我伸出手拍了拍这位外星人的手臂。
第十七章
我坐在起居室里。夜深了。霍勒斯已经回到他的飞船。我刚刚服下两粒止痛片,等着它们发挥作用以后上床睡觉。有反胃的感觉,服药成了一件难事。
有可能,我想着,弗林纳人是对的。或许根本就没有我能接受的正在冒烟的枪。他说它到处都是,就在我的眼前。
“没人比那些不愿意看的人更瞎。”它是我最喜欢的宗教警言之一。
但我不瞎,该死。我有一双挑剔的眼,一双怀疑的眼,一双科学家的眼。
令我震惊的是在多个世界上的生物都使用相同的基因编码。弗雷德·霍伊曾经说过地球上的生命是由飘浮在宇宙中的细菌生物种下的——其他星球上大概也是。如果霍勒斯去过的星球上的生物都由同一个源头种下的话,基因密码当然是一样的。即使霍伊的理论不正确——它确实不是个令人满意的理论,因为它只是把生命的起源推向一个我们无法检查的别处——那也应该存在着其他理由,说明为什么生命只使用二十种氨基酸。
就像霍勒斯和我曾经谈论过的,DNA用四个字母A、C、G、T表示腺嘌呤、胞核嘧啶、鸟嘌呤和胸腺嘧啶,这四个碱基形成了双螺旋形中的横挡。
一个有四个字母的字母表。但是基因语言中的单词有多长呢?这种语言的功用是为了标明氨基酸的序列。氨基酸是蛋白质的构成物质,而且如我所说过,生命只使用了二十种氨基酸。你不可能只用一个字母长的单词去确定二十种氨基酸中的每一个:一个四字母的字母表只能确定四个单字母的词汇。你也不可能通过两个字母的单词来完成。在四字母的世界中,你最多只能拥有十六个双字母单词。但如果你使用三字母单词,那么你就拥有令别人汗颜的财富,一个庞大的六十四词生物化学词汇表。将其中的二十个用以表明氨基酸,一再用其余的两个表达标点符号——一个标示氨基酸序列的开始,另一个标示结束。上述事实表明,只使用六十四个可能的单词中的二十二个就可以满足DNA的需要了。如果上帝设计了基因编码,他一定会看着多余的词汇,思考如何处理才好。
我觉得这位上帝或许会考虑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根本不给剩余的单词下定义,就像现实生活中有终随意的字母组合序列不是有效的单词一样。如果是这样的话,当DNA串中的某个序列坏了,你就能发觉在复制过程中出现了一个错误——一个基因打字错误,例如将有效的A—T—A编码变成了A—T—C乱码。这是个明显、有效的信号,告诉人们错误发生了。
另外一个解释是,上帝承认复制过程中会出现错误,但通过加入同义词的做法可以减轻错误的影响。你可以用三个词而不是一个来代表同一个氨基酸。这么做可以用掉六十四个词中的六十个。你还可以用两个词代表开始,另两个代表结束,将DNA字典中可能的组合全部用光。如果你的同义词的编组有一定的逻辑性,那么你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防止复制错误:例如,如果A—G—A、A—G—C和A—G—G都代表同一种意思,即使你只能清楚地读到前两个字母,你仍然有很大的概率知道这个词的意义,尽管你不清楚第三个字母是什么。
事实上,DNA的确使用同义词。如果每个氨基酸都由三个同义词来代表,你可能会看着编码说,是的,一定有人设计了这个东西。但现实生活中,两种氨基酸——亮氨酸和丝氨酸——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