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的青涩气味给取代了。不远处有树,高高低低的,辨不清名目,只看到一颗开得正盛的桃树下摆着一张矮桌,散落在桌边的是五块茶色软垫。
“想得真周到。”易非梦说着,走到了兰德前,朝着那矮桌走去。
“说好了请你们赏桃的,当然要安排好。”慕容锦双手笼进宽大的衣袖里,也随着易非梦走去。
“很难见到这样的景色。”易墨微见兰德愣着,轻轻搂了搂他的腰,兰德回过神来,朝他看,“是春天的景色。”
春天,大约已经被很多人遗忘了吧。地球上的四季已经不再分明,一年十二个月似乎只有一个季节,恒温的生活倒是给人们提供了许多便利,只是有些风景却欣赏不到了,虽然能在人造的山水公园里弥补季节错位的缺憾,但是这么真切的感受到扑面的春风,刺鼻的草腥味还是地球进入联合执政之后的头一次。兰德觉得脸上被春风吹得痒,伸手挠了挠,却接到了一片随风而来的桃花花瓣。他揉着那花瓣,竟能揉出汁水来,原本因为气味不佳的螺旋楼梯而低落的心情也随之高昂起来了。
“走,过去吧。”易墨微拉起他的手,向那棵高大,几乎参上这宽敞空间顶端的桃树走去。
兰德盘腿坐到软垫上,慕容锦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套茶具,在甚至比地上白昼还有亮眼的光亮中,茶具周身都散发出了柔和淡泊的光泽,不似瓷,倒似玉。
“还真舍得,拿羊脂玉的茶具出来给我们这些粗人喝茶。”说话的是易非梦,她正抽出发间的玉簪,一头乌发随风倾泻,坐她身边的玉桃单手托腮撑在矮桌上,闲闲望着桃树的树干,“上次那雕玉的小人怎么不在?”
“一到春天,他们就倦怠,都回了各自的巢里睡觉去了。”慕容锦笑着给五个小巧茶杯斟上茶,“尝尝,这是茶奴在后山采的新茶。”
“你这儿到底有多大,还有后山?”兰德听他这么一说,吃了一惊。
“地上多大,地下也就多大。”慕容锦回了句,言语暧昧。兰德听他这么说,也不再去问,微微笑了。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方法营造出这个空间,也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追究的问题。
“你养的那些妖怪都去睡了?”易非梦执起茶杯,握在手里,正眼看着神情松散,阖上眼去的慕容锦。
“都睡了。”慕容锦应道。
“这棵桃花有千年了?”易非梦微仰起脸,看向那花朵繁复漫向天边的桃花树。桃树舒展着身体,不仅向上扩张领地,也向两侧伸出枝桠,它的姿态极好,向上攀升的形态微有曲折,枝条在覆压盛开的淡粉色桃花中时隐时现,风一吹,树梢上开得不牢靠的花便轻盈飘落,扬起一番花雨来。断断续续,点缀在青草间,别有一番滋味。无风时,便像是一团团攀在树枝上粉雾,看着很轻,没有重量,还飘出淡淡香气,沁人心脾。
“两千年总有了。”慕容锦笑笑,“是家里传下来的树,据说是先辈从别人手里买来的桃花枝长成的。”
“买桃花枝?倒只有你们慕容家的人做的出这种傻事。”易非梦轻蔑的笑,在座五人里只有她和慕容锦还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其余人都不作声,静静品茶,偶尔瞥一眼桃花,眼前全被那粉嫩的颜色霸道侵占也没异议。
“其中是有故事的。”慕容锦抿了口茶。
“说来听听。”易非梦朝他努努下巴。
慕容锦想了会儿,说道,“说起故事,不如每人讲个小故事来消遣消遣,那我就先来吧,就说这棵桃花的故事。”
在得到众人的首肯之后,慕容锦便说起了他的故事。
“是在很久之前发生的事了,具体是在什么地点也说不清,这故事我也是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慕容锦才刚开始说,便被易非梦打断,“不会是你妈编出来的故事,像是将给孩子的睡前童话之类的。”
“有家长会在睡前给孩子说吃人的妖怪的故事?”慕容锦微睁开眼,挑眉看易非梦,玉桃拱了拱易非梦,笑她,“就会胡扯。”
“别理她,你继续。”兰德的坐姿已经完全软下了,几乎是躺卧在了草地上,手肘撑在软垫上,头发正蹭在易墨微的身侧,易墨微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抓他的头发,那触感比拂面的春风还要轻柔。
“在一个不知名的小镇外,有一处开得极美的桃花林,每到春暖花开的日子,总有许多人去赏花,有附庸风雅的文人,也有结伴而行的青年男女。到了晚上,镇外的桃花林更是成了幽会的极好去处。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镇上时不时就有人失踪,全都是些青年的男子或是女子,焦急自己儿女的父母翻遍了整座小镇都不见他们踪影。后来还去镇外找,找到那片桃花林里的时候,总会发现那些失踪男女的随身物品,或是一枚玉佩,或是一枚发簪,只是再往桃花林深处找,便找不出其他任何东西了。连尸骨都找不到。”说到此处,慕容锦喝了口茶,继续道,“镇上的居民去报官,说是怀疑桃花林里有强盗,官府也派人追查了,甚至还派了专人守在桃花林里,可是谁都没有见到强盗的模样,而失踪的事件还在继续发生。就在人们以为那个强盗不再在桃花林里犯案,而把目光移向其他地方的时候,一名猎户竟在桃花林里发现了成堆的尸体。突然出现的成堆的腐尸,全都面目全非了,衣衫也都残破,肚子被撕开,肠子流了一地,身上满是被野兽啃咬的痕迹。”
“也就是说,桃花林把之前吃掉的尸体都吐了出来?”这类的怪异故事,兰德听过很多,也经过过一些,不由觉得好笑,问道。
“大约是这个意思吧。”慕容锦笑着,接着说道,“不过,我要说的故事,还没真正开始。”
“呵,还没真正开始啊。”易非梦将茶杯放回矮桌上,理了理自己被风吹得略微凌乱的长发。
慕容锦喝完杯里最后一口茶,在众人的注视下,开始说起了真正的故事。关于这棵桃树的故事。
六十九
故事里的主人公叫做柳生,也是无从考据的称谓。柳生新婚,娶的是镇东李屠户家的大女儿,唤作女娥。李屠户原配莫氏,在女娥三岁时突生疾病过世,女娥长到十岁,就随着李屠户上集市摆摊卖肉,李屠户剁肉,女娥叫卖,收钱找零。父女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不拮据,却也难说富裕。女娥十五岁时,有媒婆上门提亲,媒婆叫女娥“猪肉西施”,女娥怕羞,亲事说到一半便红着脸跑去猪圈里喂猪。媒婆就和李屠户说,直把提亲的人家夸上了天,李屠户只笑,媒婆说得口干舌燥也没个结果,最后是悻悻而去。如此反复了三次,也再没媒婆来提亲,街坊邻居难免闲言碎语,都说“猪肉西施”眼见高,看不上种地卖菜的老实人,又说李屠户眼里只把城中柳员外当亲家看,柳员外家的下人来买里脊,总要多塞两根猪蹄子给人煲汤。说完便围在一起笑。笑声传进了女娥的耳朵里,又是一阵羞,连递给黄瘸子一对猪耳的手被黄瘸子给摸了也不知道。
女娥十六岁时,李屠户拍着她的手对她说,“女娥啊女娥,你还在你娘肚子里闹腾的时候,就来个算命先生,说你命里有柳又有桃,柳是留,桃是逃,女儿,你说,你是愿意留还是愿意逃。”
女娥听这又留又逃的,以为她爹是要赶她嫁人去,心里一紧,扑簌簌就落起泪来,李屠户见她梨花带雨的模样,仍是拍她的手,“好好好,爹爹知道你要留,那便留。”
转眼半年过去,李屠户家一如往常,父女俩起早贪黑,喂猪宰猪卖猪,这又柳又桃的事也没了下文。却是柳员外家出了岔子,不知是祖坟被挖还是逆了天的意,半月里,老员外撒手归天,员外夫人喊哑了嗓子,哭瞎了双眼,偌大的宅子没了管事的人,全都乱了套,该去收租的不去收租,帐房里也没了照应,下人背着瞎眼的主子拿了家里的瓷瓶瓷碗去典当,换了好衣服好吃食,哼着小曲比主人家过的还滋润。一个模仿一个,渐渐地,柳员外家的好玩意好东西都不见了踪影,连田契房契也都换了主人。瞎眼的老妇人却不知情,日日夜夜坐在屋里哭,直到他们外出五年的独养儿子柳生从京城回来。
柳生踏进家门见到的第一个人不是自己亲娘,却是女娥。女娥正挎着食盒,提着群角,从笼罩在死宅里的那片凄凄迷雾中漫步而出。
“姑娘。”柳生唤她姑娘,女娥听着别扭,眼角捎带看了他一小眼,低头便说,“别人都叫我猪肉西施,你叫我女娥也行。”
“女娥,你这是…………”柳生手里提着行囊,指着女娥手里的食盒。
“这是给里面的老妇人送去的吃食,她已吃完了,我便拿走。”女娥低语。
“你与那老妇人什么关系?”柳生问道。
“没有关系,只是看她可怜,平日里她也没少做我们家生意,她这一口饭,我与我爹还是省得出来的。”女娥的声音越发低了。
柳生不语,沉默打量她,女娥貌美,模样水灵,最怕羞,被他这么看着,脸上绯红,手上一失力,食盒坠到了地上,却也顾不得去捡,扭头便跑出了柳家。
翌日,柳生提着那食盒,便来提亲。李屠户打开那食盒,上下两格竟全被黄澄澄的金子给塞满了。
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柳生在京城里做着丝绸买卖,这回是特意来将父母接去京城住下,没想途中不顺利,耽搁了两三个月,家里遭遇如此变故也是进了镇才知情。他们二人在屋里说着,女娥就在外面扒开门缝一边偷听一边偷瞧,瞧的是柳生,瞧的是他端正面目,瞧的是他风流眉眼,瞧的是他文雅仪表,这一瞧二瞧,心里便瞧出了前情万绪来了。脸上又止不住漂上了红。
柳生与李屠户说着话,眼角瞥见那夹在门缝里的人,心下一荡,眼神看着李屠户,心思却全都飘向了那门缝里。
待到柳生重振柳家,才正式迎娶了女娥,做了他柳生的妻子。两人婚后半月便带着老夫人一同赴往京城,一来是为了照顾柳生的生意,二来京城里有好大夫好药材,说不定还能有法子将老夫人的瞎病给治好。
女娥和柳生都想带着李屠户一起走,李屠户却不愿意,他说自己杀猪杀了半辈子,京城里人爱干净,不让在城里杀猪,他不愿意。
柳生说没那回事。李屠户还是不愿意,两人也只能作罢。于是相约每年初春,小夫妻便要回镇上小住两月。
这年初春,柳生和女娥抱着他们三岁的儿子柳大又回了镇上。没成想,回到镇上,住下才半月,女娥竟失踪了。
有人说在镇外的桃花林里见了女娥,他还喊她,女娥却像没听见似的,径直往桃花林里走。那人说,他再没看见女娥出来。
柳生小时便听说过那桃花林的传闻,他却不信邪,将柳大送到李屠户家,让他小心照顾,便一个人往那片桃花林里去了。
他去时,已是夜,半轮皎月悬在空中,薄纱一样的月光将眼前的桃花林映衬的如梦似幻,柳生拨开眼前的桃花枝,看不见前路,满眼都是桃花,娇嫩的粉色几乎是贴着他脸而来,走了不过三步,再回身已看不见来时的路,身后亦是那不着边际的桃花。头顶上的天空只被这繁密的花朵簇拥出一小块来,边缘崎岖,像是被孩童啃咬过的饼子,留下了一个有一个可爱的咬痕。这么想着,似乎还听到了孩童呵呵嬉笑的声音。柳生打了个寒战,低下头去,不再看天空。
“女娥,女娥。”柳生边向里走边唤女娥。心想,不论是谁走进了这桃花林子都要迷路。
耳边忽地传来一声怪响,似是野兽的咆哮,柳生心里一紧,加快步子,几乎是踉跄的跑出了原以为没有尽头的桃花林,眼前是一汪清潭,潭边正有个猎户打扮的大汉掐着一个长发人的脖子,柳生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只看到那人穿着华丽,正在拼命挣扎着,又听那猎户大喝着抽出腰间匕首就要向那人刺去,柳生心觉不妙,抄起脚下的小石子便掷了过去,一掷正掷到猎户头上,猎户惊呼一声从那人身上弹起,捂着头像柳生看去,“谁?!”
柳生拾起脚边一块石头,壮着胆走过去,“你这强盗,想在这里做杀人的勾当,今天可被我逮到了。”
猎户忿忿,还想张口说什么,撇一眼正从地上站起的人,竟掉头离开了。柳生追着他想问他可看见女娥了,没想到却被站起的男人拉住了手。待他挣脱男人的手时,那猎户已经消失在了茫茫桃花林中。女娥,该不会已经被这杀人猎户给了解了性命了吧?柳生想着,心绪低落,对着男人一作揖便要走开。那男子又拉住他衣袖,柳生回头,听到男子“啊,啊”的喊了两声,柳生疑道,“你不会说话?”
男子松开手,笑着,男子的面貌还很年轻,一头乌发垂直腰际,粗粗看一眼,实在是雌雄莫辩,五官生得精致,笑起来的模样也格外暖人,或许是身在月光下的缘故,男子的肤色略显惨白。
“我还要去找我的娘子,后会有期了。”柳生又是一作揖,男子纤瘦的手指指着桃花林某处,柳生循着那方向看去,“这位公子见过我娘子?她去了那里?”
男子听他此言,微低着头笑了。柳生心下一动,这陌生男子从没见过女娥,怎知他说的娘子是什么模样?
男子见他似有疑虑,执起他的手,向着他方才所指的方向走去。柳生只觉他的手,触感冰凉,就连偶尔被风吹拂起,刮到他脸颊上的发梢的触感也是冰凉,却带着股淡淡香气,不知是身处的这片桃花林的花香还是男子身上自带的香味。男子的手还很软,不经意碰到他的手背,肌肤的触感很滑溜,碰着甚至比女娥的手还舒服。
“公子也是迷路的人?”柳生问男子。男子回头对他笑,微微颔首,柳生又问,“刚才那猎户打扮的人是藏在桃花林的强盗?他想杀你?”,男子还是点头,柳生继续问着,“公子家住何处?可住镇上?”,这次,男子却摇头了。
“那出了这林子,公子可有去处?”柳生问道。男子再次摇头了。
话说到此时,柳生已忘了要去找女娥的心思,只想着对眼前男子多了解一些,不知不觉竟走出了桃花林。柳生和男子在林子前停下,“不如去寒舍暂住一宿。”
男子迟疑了会儿,点头应允了。
柳生笑笑,便和男子去往李屠户家去接柳大,才走到李屠户的小院里,便看到了站在房门口,一手牵着柳大的女娥,柳生嘱咐男子在院外等着,走上前去便和女娥将事情原委述说一番。女娥笑他,她不过是跟着马车去了邻镇,柳生又说,那怎么有人说你进了桃花林,女娥还是笑,别人看你好骗骗你的,你这傻子。说起想要让那锦衣男子暂住一宿的事,女娥也同意了。
锦衣男子睡在西厢房,与柳生,女娥的屋子只隔了一间,半夜里,柳生起夜,蓦地看到那锦衣男子立在自己室中。
慕容锦的故事说到此处,却被易非梦生生打断了,“接下来,该不会出现什么少儿不宜的场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