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太累了。
9日,星期一
睡不着。那情景在我的脑子里一遍又一遍放映着……最后吃了点药。睡了一整天,觉得活受罪。蠢货。那情景还没消散。它在等着我。我醒过来的时候它还等着我。
太不公平了——!
我不想谈这件事。
10日,星期二
又是星期二了。这两天我什么事也没干。我甚至还没有开始检查中继信标呢,那个鬼东西本星期就应该发射出去了。我有气无力;看来我是动不了了,我只能坐着。但是我必须重新工作。必须……
相反,我读今天文章的印出材料。但愿能挑出一个毛病!假如这不是我整个生命中最大的讽刺的话。我祈祷了二十年,希望有人能为我找到一种妙手回春的疗法。此后二十年我听天由命。既然这种疗法已经找到了,今后二十年我活着就是为了憎恨这种疗法吗?
不……憎恨我自己。我本来是可以得到解脱的;他们本来是可以把我治好的;假如我一直呆在地球上就好了。假如我当时有耐心就好了。但是现在一切都太迟了……迟了整整二十年。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但是你回不了家。我岂不是真的说过这个话,如此轻率,恍如昨日说的?你回不去:你这个埃米洛·斯图尔特。你现在受监禁,就像你历来受监禁一样。
一切都那么强烈地回到我身上。何以是我呢?我干吗必须充当最后的受害者呢?在地球上我一辈子从来没有闻到海风,从来没有从灌木上摘过草莓并且品尝它的味道!我也从来没有感受到父母对我肌肤的亲吻,没有感受过男人的身体……因为对我来说,这一切都是致命的传染源。
我记得,当我还是个小姑娘,我们还住在维多利亚的时候——我只有三四岁,刚刚开始有点儿懂事,知道自己是我那个世界里唯一的囚徒。我记得早上看爸爸在上博物馆之前坐着擦皮鞋。我笑眯眯,狡猾地说,“爹爹……你让我出来吧,我帮你擦皮鞋。”
他走到我的氧气室墙边,将两条胳膊套进拥抱用的长手套,充满万般柔情说道,“不行。”于是他哭起来。我也哭起来,因为我不知道自己干吗伤了他的心……
瞧那些上学的孩子,指着我这个与世隔绝的人,开玩笑说我是“太空人”;所有那些年头,每当我想到外面什么地方去,那些感觉迟钝的人都问老一套几个愚蠢的问题……最糟糕的是那些并不愚蠢、感觉并不迟钝的人也照问不误。例如杰弗里……不,我可不愿想杰弗里!当时我不能让自己想他。我绝没有资格接近一个男人,因为我将永远不能碰到他……
眼下一切都无可挽回了。当我志愿踏上这一次单程旅途的时候,我是在把握自己的命运呢,还是在逃避我一向百无一用的生活:我既无法逃避我之所恨,也无法拥抱我之所爱。
我自认为这两种动机是有区别的,而且挺要紧……但那是我真心所想的吗?不!我只是要爬进一个出不来的洞里,因为我非常害怕。
我太害怕了,总有一天我会拆开我的塑料墙,要么脱掉头盔和气密服装;自由自在地走出来呼吸空气,要么在溪流里淌水,要么肉体紧贴着肉体……死了就算。
所以,现在我把自己笼罩在这个密封的坟墓里,过着半死不活的日子。一个完全无菌的环境,在这个环境里,即便我死了,尸体也不会腐烂。我既然从来没有真正活着,也决不会真正死去,决不会来自尘土而回归尘土。一个完全无菌的环境——无论从哪一种意义上说,都是个绝对无菌的环境。
我淋浴以后常常站着照镜子,观看自己的身体。淡褐色的眼睛,棕色头发呈现出浓密的波浪,几乎见不到一丝灰白……还有美好的体态;说不上婀娜多姿,但也楚楚动人。除了我以外,无奈没有人饱尝过这一番眼福。昨天夜里我又做了那个梦……好久没做那个梦了……这一回我骑在维多利亚省博物馆旁边公园里一头木雕猛兽上面,但梦中的我不是穿着防护服的孩子,而是女大学生,穿着白色短裤和鲜艳的棉衬衫,感到双肩沐浴着阳光,还有——杰弗里搂抱着我的腰肢……我们手拉手,沿着海湾的滨水区闲逛,走在维多利亚灯柱下面,灯柱上吊着鲜艳的花篮,我的一举一动都新鲜、自然、乐而忘怀。但是,每一回,每一回正当他最终拥抱着我的时候,正当我就要……的时候,我醒了过来。
当我们死去的时候,我们是不是最终从现实中醒来,我们所有的梦都成真呢?当我死去的时候……我将继续存在于这个电子计算机化的坟墓里,进入未知空间无时限的深处,既无人哀悼,也无人怀念。总有一天,坟墓里所有的空气都将渗漏殆尽,我这白嫩的尸体如同白雪公主在沉睡中躺卧着,将会失去水分,渐渐枯萎,直到变成干瘪的羊皮纸一般皱缩的皮革和一根根凸出的骨头
(“哈罗?哈罗,姑娘?晚安。是的,不,也许……哇。吃食的时间到了!”)
(“哦,奥齐曼蒂阿斯!是的,是的,我知道……我还没给你喂食呢,抱歉。我知道,我知道……”)
(叮当声,咔嗒声。)
我何以这样自私?只因为我自己不能吃,我就希望它也禁食……不。我刚才只是忘了给它喂食。
它不明白,但是它知道有点儿不对头;它爬上灯柱,就像某种三脚暴眼怪鸟,使用双脚和钩形的嘴,用那一只玻璃珠似的鸟眼盯着我,盯着,盯着,咕咕哝哝唠叨着什么。像个疯子!直到我不把它关进食橱或者什么地方简直就受不了。可是,那以后它在我的肩上羞答答地侧身行走,吻了我——充满柔情蜜意抚摸着我的腮帮子,用的是强有力的能将核桃当葡萄咬碎的钩形喙子——让我知道它忧虑,它关心着。我抚摸它的羽毛以示感激之情,告诉它一切正常……但这不是实情。它心里明白。
它曾经憎恨自己的生活吗?倘若它能憎恨的话,它会憎恨生活吗?它被人从同类里偷了出来,被饲养在一个无菌的氧气室里,成了笼中鸟,陪伴着一个笼中的人……
我只是镀金笼中的一只鸟。我要回家。
11日,星期三
我于吗老是录制这份日记呢?难道我真的相信哪一天某个外星人会发现它,或者来自地球光辉未来的某一艘星际飞船将会赶上我……光辉的未来,得啦,别自欺欺人了。愚蠢、自私、鼠目寸光的愚昧之徒们。他们把我打发走了以后就阉割了太空计划的实质内容;现在谁也不会步我的后尘了。倘若他们不宣布我已死亡,不把我抛到脑后,我算是幸运的了。
似乎谁都会挂念,一个女人孤零零置身一艘笨拙的太空探测飞船,几十年来日复一日到底在想些什么。真是自命不凡的想入非非。
今天我是给大型天体观察镜的轴承加润滑油了。我常常干这活儿。这样做为的是便于把它旋转过来对准地球……对准太阳……对准整个该死的太阳系。因为我连看都看不见它,一切景象纳入两个月球直径那么大的视野空间里,连冥王星也在其中;景象在我下面太暗,太小,太远,我凭肉眼反正看不见。就连太阳也只不过是一颗有光无辉的明星,我甚至可以正眼看它而不必眯缝着眼腈。所以我用天体观察镜搜寻它们……
你小时候看见太阳系各种各样的图画和模型,笨拙的大行星和金色尾流绕着太阳旋转,你会感到多么希奇啊。也许你从未淡忘这一缩影,认为太阳系就是那副模样。我在这里,在太阳极点以北一千天文单位,从高天垂顾下面……太阳系压根儿不是那副模样。它看起来什么也不像,即便通过天体观察镜观看也是如此。一大片光斑,周围全是钻石般一点点微小苍白的行星和月亮,很难与同一弧形黑暗中五十来颗不显眼的星星区别开来。多么没有意义,多么微不足道……多么令人失望。
今天我花了五个小时听我的录音日记,回顾过去,尽力找出一点——有意义的东西。我不知道,我突然失去了什么,再也找不回来了。
起初我拥有过它。我招人讨厌;波莉安娜研究生蹦蹦跳跳唱着穿过我自己天文观察飞船的房间。这艘飞船就像天堂,对于我将要完成和发现的一切来说,在它里面度过毕生时间也不可能够用。我决不会感到厌烦的,不,我不会……
在我继续往外飞之前有许多东西要了解,我得好好研究一下这地方的潜势,它在我将要去的地方必定很重要,而且将有新事物使我奇妙扩展的官能转向……同时我仍然可以轻易跟我亲爱的良师威姆斯博士和那个世界通讯联络。(那个好色的老淫棍是我在哈佛大学的论文指导教授,对其他研究生开玩笑,大谈特谈“某些娘们为了维护自己的贞操将采取什么手段”,那时谁会料想到我跟他得一起度过毕生时间呢。)
奥齐曼蒂阿斯学会了说话……我在太空第一次过生日,我的第一周年……我终于取得博士学位,由计算机打印出来,附有小型x字母组成的涡形花样装饰,用胶带粘贴在墙上……
此后,夜以继日,日以继夜,打得我青一块紫一块,留下紫一块青一块……我的第五周年,第八周年,我的十年。我穿越了磁电中止区,成为星际太空中名副其实的第一个宇航家……但是到这时候,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了,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真正分享我的经历了。即便从地球上漂来的无线电和电视广播也是散乱又稀少;跟外界现实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少。单调乏味的日常事务,令人昏昏沉沉的无聊——直至有时候我站起来对着走廊尖声叫喊,只是为了找到一点新的刺激;听着别人谁也听不到的回声,假装他们也会来叫喊;挖空心思骗自己可以听到一点声音,既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我的回声,更不是奥齐曼蒂阿斯学舌的声音。
(“哈罗,美丽。那是一种荒唐的行为。哈罗,哈罗?”)
(“奥齐曼蒂阿斯,从我身边滚开——”)
但是,我一向从心底里相信自己的使命:我是为了一个目的到这儿来的,不只是为了我自私的缘故,也不是为了国家航空航天局(不管他们现在叫它什么鬼名字)的缘故,我为的是人类,是科学。通过冥思默想,我领悟了内心静谧的真正价值,并且认为我创造一种内心的安宁,已经与外界的静谧达到了均衡的状态。我想,冥思默想已经训导了我,我跟自己谈心,跟宇宙的灵魂谈心……但是,自从出了那件事,我一直没有能够冥思默想。我的内心静谧充塞着向我尖叫的怒气,直到我记不得安宁是何境界。
至今我到底发现了什么呢?几乎什么也没有。没有什么发现值得我为之浪费分析抑或浪费我的所有精深的理论——乃至牺牲我的自由。太空比任何人所梦想的更加空空如也,你可以用双手计数我在全部时间里经过的那些冷尘或者小世界,迷失的灵魂无依无靠地坠入近乎完全的真空……我们所有的人一起坠入。我已经用长得出奇的天文尺带精确地测出到NGC2419和其它一些天体的距离,并由此对一些更远的天体作出新的估算。然而我还没有检测到一个贪得无厌地吞食着真空的微小的黑洞;我还没有洞察到像雾一样掩蔽超长波长的不可见的云;我还没有发现生命哪怕以最最初始的形式存在于地球之外。回顾太阳系,我再也见不到有什么迹象确凿地表明我们还生存着。我用仪器进行扫描的时候还能听到的~切就是电磁噪声,没有什么条理性的思想内容。只有威姆斯,每隔十二天在晚上联络一次,仿佛是最后一个活着的人……基督啊,我还没有给他回话呢。
操什么心?让他干着急吧。有什么屁事好操心的。何必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呢。
哦,我宝贵的时间……半辈子的时间过去了,这时间本来应该属于我的,本来应该在地球上度过的。
二十年——我好端端地度过了二十年。我认为自己平安无事嘛。二十年以后,我表面上的自我约束和自制力不打自垮。我成了一个十足自欺欺人的伪君子。你可知道我十八年前说过天空像一把蓝色大阳伞吗?也许在十五年前,十年前乃至五年前还说过这话——
明天我将飞过一千天文单位。
12日,星期四
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的天体观察镜烧坏了。我让它一直对准地球,晚上激光束射来,径直射入天体观察镜的管口里,把它烧坏了。我羞愧难当……我是不是出于潜意识,故意让它烧坏的?
(“晚安,星光。哇。晚安。晚……”)
(“该死的,我要再听到人的声音——!”)
(回音,“声音,声音,声音,声音……”)
我发现自己干了坏事,一溜烟跑开了。我跑着,跑过一条条走廊……但我只是绕了一圈:这艘天文观测乜船,我的牢狱,我自己……我逃不了。我最终总是要返回的,回到这个绿墙的房间,里面布置着办公桌和无线电终端,一个个壁橱里塞满千千万万件应有尽有的劳什子,卫生纸、磁带、氧气瓶……我可以准确无误地告诉你,到我的卧室得走几步,用钩针编织床上的软毛毯耗费了我多少时间……我在黑暗和静谧中坐了多久,编制着一个曝光程序,或者倾听着有没有二十亿光年之遥一个无线电星系微弱的脉搏。今后再也没有任何不同的事物,除了老一套的东西,再也没有什么了。
我最后还是回到这里,有一则信息等着我。威姆斯在屏幕上咧开嘴无奈地向我笑着——“祝贺你,”他叫道,“在这历史性的时刻J埃米洛,我们这儿正在实验室里举行一个小小的庆祝会;假如我们到你离家一千天文单位的实验室里与你作伴,你介意吗——?”我从来没有看见他喝醉过。他们本来一定打算为我干点什么好事,在六天以前就策划好了……
为了表示庆祝,我对他穷呼乱叫一些连我都不知道自己说得出口的脏话,直到我声音嘶哑,喉咙发疼。
其后,我在办公桌旁坐了好长一阵子,手里拿着打开的大折刀。不想死——我一向非常害怕那样的死法——但是想自伤自残。我要制造一次新的伤害,以便把自己的心神从那件可怕的事上转移开,它正在使我像_颗聚爆的恒星那样遭到强大的自吸力而不断塌陷进去。要么可能只是想惩罚自己,我不知道。但是我考虑能否做到平心静气切割自己,而我的某个离开肉体的部分恐惧万分地旁观着。我甚至把刀子压在自己的肉身上……然后我停了手,把刀子放开。太疼了。
我可不能这样干下去。我有责任,有义务,我无法面对它们。没有那些应急自动机我可怎么办?……但这是我的余生,应急自动机不可能永远继续为我干我的工作——
后来。
我竟然有个来客。说来挺怪的。更奇怪的是——它就是唐老鸭。今天我接收到半集儿童卡通片,也就是几个月以来我录制的第一部连贯的非定向、非播送的电视广播。我想我这一辈子见到任何人也不会比见到唐老鸭更加高兴。真是意料不到的好事,很高兴你能光临寒舍……奥齐曼蒂阿斯爱它;它倒挂在柜子底下的秋千上,一只脚抓着饼干,喋喋不休地说,“吻我们一下,咂一咂一咂。”……我们看了三遍。我居然笑了一阵子;直到我想起自己。看这片子心情舒畅多了。也许我还要再着一遍,看到睡觉的时候。
13日,星期五
13日,又逢星期五。真滑稽。可怜的13日兼星期五,这日子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