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通过套服里的无线收发机说。“可是倒计时是错的。”他敲了敲屏幕上一根特别的线。“驾驶台控制舱的密封锁并没有关,要开着发射。”
“阿米蒂奇!”凯斯试图拍打舱门,但失重的物理现象使他跌进了打印纸里。“科托!别这样!我们得谈谈。我们得……”
“凯斯?听见你了,凯斯……”现在这声音几乎不像阿米蒂奇的,听起来镇定得出奇。凯斯停止了乱蹬。他的头盔碰到了对面的墙。“很抱歉,凯斯,只能如此!我们中的一个得逃出去,得有一个去作证。如果我们都掉下去了,一切就都完了。我会告诉他们。凯斯。我会告诉他们这一切。关于格林和其他的人。我会成功的,凯斯,我知道我会成功,会到达赫尔辛基的。”突然安静了。凯斯感到安静就像某种稀有气体充满了他的头盔。“但是这很难,凯斯,他妈的太难了!我的眼睛瞎了。”
“科托,别,等一下!你不能飞!你会碰到该死的树的。他们正想杀你,科托,我向上帝发誓,他们把你的舱门开着。你会死,你永远也不能告诉他们了,我得弄到那酶,那酶的名字,那酶,老兄……”他在大叫,声音歇斯底里。尖利的反馈声从头盔的耳机垫里传出。
“记住训练,凯斯,这是我们能做的一切!”
接着头盔里充满了嘈杂刺耳的静电声,泛音压倒了呼啸拳头的声音。几句俄语,接着是一个陌生人的声音,中西部口音,很年轻。“我们掉下去了,重复,奥马哈霹雳掉下去了,我们……”
“温特穆特,”凯斯尖叫道,“别这样对我!”眼泪从他的睫毛下流出,变成摇晃的水晶小滴弹离护面罩。接着哈尼瓦呼的一声,抖动起来,好像某种巨大的软东西撞在它的壳体上。凯斯想象着救生艇挣脱船体,门闩被炸得无影无踪,一秒钟内气体泄露形成的飓风把疯狂的科托上校从他的座位上拽开,在温特穆特重现的呼啸拳头的最后一分钟里消失了。
“他走了,老兄。”梅尔科姆看着监视器。“舱门开着。温特穆特一定替换了弹射安全保障装置。”
凯斯想把眼睛上愤怒的泪水抹去。他的手指吧嗒碰到了莱克桑。
“快艇,它不漏气,可是老板紧紧控制了驾驶台。马卡斯·卡维还卡着。”
但是凯斯正看着阿米蒂奇围着自由之岸不停地下落,穿过比俄罗斯大草原还要寒冷的真空。出于某种原因,他想象着他穿着深色柏帛丽防雨衣;战壕雨衣的褶皱像巨大的蝙蝠翅膀在他周围张开。
第五章
“你要的东西弄到了吗?”构念问。
邝级标记十一正在用五彩的精致窗花格和像冬季窗户一样的白亮晶格填满它和泰—阿冰之间的网格。
“温特穆特杀了阿米蒂奇,用开着舱门的救生艇把他给喷射了出去。”
“难对付的家伙!”一线通说。“根本算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对吗?”
“他知道怎样除掉那些毒囊。”
“那么温特穆特也知道。相信这点。”
“我可不相信温特穆特会告诉我。”
构念那骇人的笑声就像一把钝刀刮着凯斯的神经。“这也许意味着你正在变得精明起来。”
他按下了模拟刺激装置的开关。
她的视觉神经芯片显示出06:27:52;凯斯跟着她在迷魂光别墅已走了一个多小时,他用她带的内啡肽代用品来消除极度亢奋后的不适。腿上的疼痛消失了,她好像穿过了一间暖和的浴室。布劳恩无人驾驶飞行器停在她的肩上,它那微小的操纵器,像有衬垫的外科手术夹子,牢牢附在莫登套服的聚碳物上。
这里的墙全是未经加工的金属,上面有粗糙的棕色环氧树脂带,这些地方的某种覆盖物已经被撕掉了。她手持箭弹枪,套装呈金属灰色,蹲下身子,避开了两个开着低压胎工作车经过的瘦高的非洲人。他们剃着光头,身穿橘黄色工作服,其中一个正轻声哼着歌,他的语言凯斯从来没听到过,调子和旋律既陌生又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
当她走进这迷宫的深处时,那颗头颅的讲话和3简关于迷魂光的文章浮现在他脑海里。迷魂光荒唐可笑,那些用月球上的石头磨成的粉末所合成的树脂混凝土、焊接起来的金属以及从重力阱运上来排列在弯曲的巢穴中的所有装备和大量的小玩意儿,使迷魂光显得荒唐可笑。凯斯认为,自己现在已经能够理解阿米蒂奇的那种疯狂了,可是迷魂光的这种荒唐可笑却让他迷惑不解。阿米蒂奇式的疯狂,是把一个人尽量地扭向一边,然后又向相反的方向使劲地扭,扭过去又扭过来,人就完蛋了,就像拧断一根电线那样。科托上校就是这样被弄垮的。当温特穆特找到他,把他从战争的废墟中筛选出来,并且像水纺蛛似的从一潭死水水面游过,滑进那人的平坦的灰色意识场时;当一家法国精神病院的一间黑屋子里那台幼稚的电脑闪过第一批信息时,历史已经造成了真正的混乱。以科托对呼啸拳头的记忆为基础,把一个无足轻重的人造就成了阿米蒂奇。但是过了某个时刻,阿米蒂奇的“记忆”就不会再是科托的了。凯斯怀疑阿米蒂奇是否真的想起了那段被出卖的往事和在火焰中下落的莱特温微型飞机……阿米蒂奇—直是编辑起来的科托的形体,当这次任务的紧迫性达到了某种程度时,阿米蒂奇的机械结构就崩溃了;科托也带着他的罪恶和病态的愤怒显露了出来。现在科托—阿米蒂奇死了,成了飘浮在自由之岸里的一颗寒冷的孤星。
他想到了那些毒囊。老阿什普尔也死了,莫莉的微小的毒箭射穿了他的眼睛,使他为自杀而精心配制的过量药剂没派上用场。阿什普尔的死、一个疯狂君主的死,则更加令人迷惑。他杀了那个他称作自己女儿,有着3简脸蛋的傀儡。当凯斯随着莫莉的意识通过迷魂光的走廊时,他好像觉得从来没有真正地把阿什普尔这类人、这类有权势的人,视为人。
权力,在凯斯的世界里,是指公司的权力。塑造人类历史进程的大财阀、跨国公司已经超越了旧有的屏障。它们,被视为有机的组织,已经获得了永久性的声望。你不能通过暗杀十几个关键的决策者而毁掉一个财阀;因为还有别的人正等着往上爬以填补空缺,进入巨大的公司记忆库。但是泰西埃—阿什普尔跟这就不一样了,凯斯在泰—阿创建者的死亡中感到了这一点。泰—阿属于传统的家族公司。他想起了那老人房间里乱堆着的东西,玷污了的人性,那些纸套里的破旧的有声磁盘。一只脚光着,另一只脚穿着天鹅绒拖鞋。
布劳恩飞行器扯着莫莉套装上的头罩,莫莉向左转走进另一条通道。
温特穆特和那个蜂巢。黄蜂正在孵出的恐怖景象,生物学延时机枪。但是财阀或野寇崽们不是更像这些东西吗?它们都是拥有控制存储器和巨大单一生物组织的蜂巢,它们的DNA都以编码的形式存放在硅片里。如果迷魂光是泰西埃—阿什普尔公司个性的象征的话,那么,泰—阿也像老人一样疯了。他们对恐惧有同样的困惑,对缺少归宿感也有同样的奇怪感觉。“如果他们变成了他们希望成为的那种人……”他想起了莫莉说的话。但是温特穆特告诉她,他们并没有成为那样的人。
凯斯一直认为真正的老板——一个特定企业的主要人物,理所当然地应该既是人又不是人。他从孟菲斯那些使他残废的人身上就看到了这点。他在夜城发现韦格身上也有这种特点,这种认识使他接受了阿米蒂奇的冷漠和无情。他一直认为这种特点是机器、系统、母公司的逐渐的自愿的积累,同时也是交易中冷漠的根源,是超越人与物之间的关系及其影响的心照不宣的姿态。
可是现在在迷魂光别墅的走廊里正发生什么事呢?
走廊上的所有覆盖物正被揭去,露出了金属和混凝土。
“不知道现在我们的彼得在哪儿,嗯,也许很快就会看到这家伙了。”她咕哝道。“阿米蒂奇,他在哪儿,凯斯?”
“死了,”他知道她无法听见。“他死了。”
他转回矩阵。
中国病毒正面对着目标冰,缤纷的色彩逐渐被代表泰—阿中心的绿色长方形罩住了。翠绿色的拱形横跨五色的空间。
“病毒进展如何,南黑王?”
“很好,太好了!这东西令人惊奇……那次在新加坡就应该有一个了,这对过去的亚洲新银行保持第五十名的排名大有裨益。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这宝贝把所有单调乏味的工作都干完了,使你极想知道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的,现在……”
“这种东西要是上了市,我们准会失业,”凯斯说。
“你等着吧。你正在引导那东西向上穿进黑冰。”
“当然。”
一个小小的,无明显几何图案的东西刚刚出现在一个翠绿拱形的尽头。
“南黑王……”
“对!我看见它了。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它的真实性。”
一个棕黄色小点,一个模糊的小昆虫叮在泰—阿中心的绿墙上。它开始前进,跨过邝级标记十一架起的桥,凯斯看见它在移动。它一靠近,拱形的绿色部分就扩大,病毒程序的斑斓色彩就卷回退到破裂的黑鞋前面几步的地方。
“得把它交给你,老板。”当芬恩矮小邋遢的身影好像就站在几米远处时,一线通说。“我活着的时候,从来没见过这么可笑的东西。”但是那令人恐惧的笑声并没有发出来。
“我以前从来没试过,”芬恩说。他露出牙齿,手插在破旧的上衣口袋里。
“你杀了阿米蒂奇。”凯斯说。
“杀的是科托。对,阿米蒂奇已经消失了。这是不得已的事。我知道,我知道,你想得到酶,对吧?不用担心,首先是我告诉阿米蒂奇的。我是说我告诉他该用什么。不过我认为也许最好让交易保持不变。你有足够的时间,我会把它给你的。现在只有两个来小时了,对吗?”
芬恩点燃一支帕塔加斯烟,凯斯看着蓝色烟雾在电脑创意空间里飘浮。
“你这家伙,”芬恩说,“可真他妈讨厌!—线通在这儿,如果你真像他的话,事情就简单了。他是个构念,只是个ROM,所以他总是做我要他做的事。比如说,在我的规划中,莫莉是没有机会闯入阿什普尔伟大的死亡场景里的。”他叹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自杀呢?”凯斯问。
“为什么有人要自杀?”那身影耸了耸肩。“如果有人要自杀,我想我知道为什么,不过我得花上十二个小时分析他历史上的各种因素,以及这些因素之间的联系。他早就打算做这件事,但又不断地回到冷藏室。天啊,他是个令人生厌的老混蛋!”芬恩厌恶地皱起眉头。“简而言之,这一切主要跟他杀害他妻子的原因有关。那么是什么使他彻底疯狂了呢?因为小3简找到了一种改变他低温系统控制程序的方法。太精妙了!所以从根本上说,是她杀了他。然而他却以为是他自己杀了自己,而你的朋友——复仇天使则以为是她用浸满有壳水生动物毒汁的箭要了他的命。”芬恩轻轻把烟头弹到矩阵的下面。“唔,事实上,我想我的确向3简稍微暗示了一下,告诉她该如何去干,知道吗?”
“温特穆特,”凯斯字斟句酌地说。“你告诉过我你只是某个东西的一部分。你说如果任务完成了,莫莉找到了正确的字眼对那头颅说了以后,你就不存在了。”
芬恩流线型的脑袋点了点。
“那么,到时我们将跟谁打交道呢?如果阿米蒂奇死了,你又要走,那么到底谁来告诉我怎么把这些该死的毒囊从我的系统中除掉呢?谁又把莫莉从那里弄出来呢?我是说,在哪儿,我们把你从硬接线切开后,我们到底会在哪儿呢?”
芬恩从衣袋里拿出一根牙签,像外科医生检查解剖刀一样挑剔地注视着。“问得好!”他终于说。“你知道鲑鱼吗?这种鱼,听我说,它们被迫逆流而游,明白了吗?”
“不!”凯斯说。
“咳,我自己就是被迫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果我想使你们服从我对这件事的看法——让我们称它们为推测,这样就会花掉你们一辈子的时间。因为我对此想很多,但我还是没有想明白。当这事结束之后,如果我们做对了,我会成为一个更大的东西的一部分,大得多的东西。”芬恩抬起头环视了一下矩阵。“然而我现在的这些部分仍将继续存在。你会得到报酬的。”
凯斯真想跳上前去,掐住那身影褪色围巾结上的脖子,将拇指深深陷进芬恩的喉咙。但他强忍住了。
“好了,祝你好运!”芬恩说。他转过身,手放在口袋里,开始步履艰难地返回到绿色拱形里。
“嘿,笨蛋!”芬恩走了十几步后,一线通说。那身影停了下来,侧过身子。“我呢?我的报酬呢?”
“你会得到你那份的。”那身影说。
“这是什么意思?”看着那窄窄的花呢背影远去,凯斯问。
“我想被抹掉,”构念说,“这事儿我告诉过你,记得吗?”
迷魂光令凯斯想起了少年时代的熟悉情景。凌晨,商业区人迹稀少,在午夜过后几小时断断续续的宁静里,在那些人口密度很低的地方,你会有一种麻木的期盼,一种当你注视着昆虫在昏暗的商店门灯周围爬来爬去时的紧张感。他还想起了斯普罗尔的周边地带,那里虽然远离整夜喧嚣的繁华中心区,但也有一种被正在醒来的世界里的熟睡的居民包围的感觉,而这个世界,他并无兴趣去游览或认识。平淡的生意暂时停止了交易,但单调重复的活动又将很快开始。
现在莫莉的速度慢了下来,不是知道她已接近目标,就是腿又不对劲了。内啡肽减弱了的疼痛又一阵阵袭来,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她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小心地调整呼吸。她从许多凯斯陌生的东西旁边经过,不过他已经没有好奇心了。有一间房子里摆满了书架,上百万张发黄的纸被挤压在布和皮的封面之间,书架上等距离地贴着按字母和数字编码的标签;在一条拥挤的长廊里,凯斯通过莫莉那并不好奇的眼睛看见一块破碎的、满是灰尘的玻璃,她的目光顺着铜饰板不经意地扫过去,上面用法文写着:“新娘被单身汉们剥得精光。”她伸手去摸,人造指甲“咔哒”碰到了罩在碎玻璃上的莱克桑夹板。这儿曾是一些嵌着镀铬边框的黑色玻璃圆门,显然是进入泰西埃—阿什普尔低温群房的人口。
自从那两个非洲人开着小车经过之后,她再没看见别的任何人。在凯斯看来,他们接受了一种幻想似的生活;他想象着他们慢慢走过迷魂光的大厅,黑色的光头在闪亮,脑袋一颠一颠的,而其中一个还在唱着那支单调的歌。这一切根本不像凯斯所预想的迷魂光别墅的样子,有些东西倒是与卡斯的神话城堡和依稀记得的童年时代对野寇崽内部密室的幻想相吻合。
07:02:18。
一个半小时。
“凯斯,”她说,“我需要你的帮助。”她低下僵硬的身子,坐在一堆光亮的钢板上,每块钢板的抛光处都由不平的透明塑料外层保护着。她在最上面那块钢板的塑料上凿了一个洞,刀片从拇指和食指间滑了出来。“腿不好,你知道吗?没想到爬这么高,内啡肽不再能止痛了。所以也许——也许,对吗?——我这儿有麻烦了。如果我在这儿放弃,在里维埃拉之前放弃,会怎么样呢?”她伸开腿,揉着莫登聚碳物和巴黎皮裤下面的大腿肌肉。“我想让你告诉他,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