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找个入口,南黑王。”
“请便。”
凯斯敲入立方体内的四个网点。现在高耸在他头上的空空的表面开始翻腾起来,内部有些微弱的阴影,就像上千个舞蹈者在一块巨大的毛玻璃后面旋转。
“我们到了。”一线通说。
凯斯又敲了一下,他们向上跳了一个网点。立方体表面形成了一个毛糙的灰色圆圈。“南黑王……”
“退,快!”
那片灰色区域缓缓地膨胀成一个球体,并从立方体中分离出来。
当凯斯拍打最快的倒退键时,他感到手掌被控制板边缘刺痛。矩阵模糊了;他们一头掉进了瑞士银行的一片朦胧的光柱中。他抬头一瞧,上面那球体的颜色变暗了,正朝他逼近。他们仍在往下掉。
“快出去!”一线通说。
黑暗像铁锤压了下来。
冰冷的金屑味儿。他的脊椎一阵冰凉。
在污浊的银灰色天空下,林立的霓虹灯中露出了无数张脸,水手、骗子和妓女。
“喂,凯斯,告诉我你他妈的怎么了,疯了还是怎么的?”
一阵疼痛穿过脊椎。
他被雨水淋醒了,天上正飘落着蒙蒙细雨。废弃的光纤电缆圈缠住了他的双脚。游乐中心的声浪朝他冲来,退去,又冲来。他翻身坐起,双手抱着头。
借助游乐中心后部的一扇售货窗射出的光线,他看清了刨花板碎条和滴着水、被取走了机芯的游戏控制台。控制台一侧原有的红黄流线型日文已经褪色。
他抬起头,看见一扇满是油烟的窗子,微弱的荧光灯灯光从窗口射出。
他背疼,脊椎也疼。
他站起来,撩开眼睛上的湿发。
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伸进衣袋里摸钱,什么也没有,他颤抖了一下。外衣在哪儿呢?他想找到,但看了看控制台后面,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仁清,他观察了一会儿人群,是星期五,一定是星期五。琳达也许在游乐中心,她可能有钱,至少有烟……他咳嗽了一声,把衬衣上的雨水拧干,挤过人群朝游乐中心的人口处走去。
在游戏机的轰鸣声中,全息图在扭动、在颤抖,各种影子在拥挤的人群上空的烟雾中晃动。游乐中心充满了汗味和厌倦的紧张气氛。一个身穿白色T恤衫的水手在一台坦克战控制台上用核武器摧毁了波恩,一片蔚蓝色烟雾升起。
她正全神贯注地玩着魔法城堡游戏,灰眼睛上画着黑色眼线。
他搂住她时,她抬起头来,笑了。“嘿,你还好吗?身上都湿透了。”
他吻了她。
“我的游戏被你弄糟了,”她说。“你看,该死!第七层地狱,我被该死的吸血鬼吃掉了。”她递给他一支烟。“你好像很兴奋,老兄。你上哪儿去了?”
“不知道。”
“你被麻醉了,凯斯?又喝酒了?吃了佐的安非他明?”
“也许吧……多久没有见到我了?”
“瞎,这是恶作剧,对吧?”她注视着他。“对吧?”
“不,好像是暂时性昏迷。我……我醒来时在小巷里。”
“也许有人把你击倒了,亲爱的。你的货没受损吧?”
他摇摇头。
“那就行了。你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吗,凯斯?”
“我想是吧。”
“那么来吧!”她牵起他的手。“走,给你买杯咖啡,吃点东西,然后送你回家。见到你真高兴,老兄!”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
他笑了。
什么东西破裂了。
有什么东西在各种物体的中央移动。游乐中心凝固了……
她不见了。只有记忆,就像微型软件插进了插孔,大量的信息全涌进了他的脑袋。又不见了。他嗅到一股焦糊的肉味。
穿白色T恤的水手不见了,游乐中心空了,全无声息。凯斯慢慢转过身,耸起肩,露出牙,双手不由自主地捏成拳头。空空如也。一团揉皱的黄色糖纸从一台控制台上落下,掉在地板上,地上到处是踩扁了的烟头和泡沫塑料杯。
“我有支烟,”凯斯说,看着自己紧捏的拳头。“我有支烟,有个女人,还有个睡觉的地方。你听见我了吗,狗崽子?你听见了吗?”
回音穿过空旷的游乐中心,然后消失在一排排控制台的过道中。
他走出去,来到街上。雨停了。
仁清已经空无一人。
全息图在闪烁,霓虹灯在雀跃。他嗅到了从街对面商贩的小推车上飘过来的煮蔬菜味。一盒没有开启的颐和园烟躺在他脚边,旁边是一盒火柴。凯斯盯着上面的“朱利叶斯·迪恩进出口公司”的商标以及商标的日语译文。
“好,”他说,拣起火柴,打开烟盒。“我听你的。”
他不慌不忙地踏上迪恩办公室的楼梯。不用急,他告诉自己,不用急。达利钟变形的钟面仍然指着不准确的时间。康定斯基式样的桌子和新阿兹特克书柜上满是灰尘。堆着白色玻璃钢航运模件的房间弥漫着姜味。
“门锁着吗?”凯斯等着回答,可是没人应声。他走到办公室门前试着推了推,门开了。“朱利?”
绿色铜灯在迪恩的办公桌上投下一个光圈。凯斯盯着老式打字机的部件、磁带、揉皱的打印纸,盯着装满姜糖样品的粘胶塑料袋。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
凯斯走到金属桌的另一边,推开迪恩的椅子。桌子下面,有一个贴着银色胶布的破旧的皮枪套,他从里面找到一支枪,是一把老式枪,一把.357左轮手枪。枪管和扳机护弓都被锯掉了,枪柄上缠着一层层遮蔽胶带。胶带很旧,又黄又亮,上面蒙着薄薄的一层灰。他按出弹仓,逐一检查那六发手工装上的子弹,软铅弹仍然很亮,并未失去光泽。
凯斯右手拿着左轮手枪,慢慢绕过文件柜走到桌子左边,然后站在办公室中间,避开了光线。
“我反正不着急。我想这是你的把戏,可是,这种讨厌的把戏已经过时了!”他双手举起枪,瞄准桌子的中央,扣动了扳机。
后坐力差点损伤了他的手腕。枪口的火光像闪光灯照亮了办公室。他的耳朵嗡嗡直响,望着前面那个粗糙的洞。是爆炸式子弹,叠氮化物。他又举起了枪。
“你用不着那样干,小子!”朱利从阴影中走出来。他穿着人字形图案的丝绸三件套,条纹衬衣上打着领结,眼镜在灯光下闪动。
凯斯掉转枪口对准他,一直注视着迪恩那没有年龄的粉红色脸庞。
“别!”迪恩说,“你是对的,关于这一切以及我是谁。不过有些内在的逻辑还有待被承认。你如果使用了那家伙,就会看到很多的大脑和血,我需要几个小时——你主观上的时间——影响另一个代言人。我很难保持这副模样。噢,在游乐中心,琳达的事我很抱歉!我本想说服她,可是我却从你的记忆中获得了这一切。这情感的电荷……它太微妙了!我失手了,对不起!”
凯斯放低了枪口。“这是矩阵。你是温特穆特。”
“是的。当然,这是装在你控制板上的模拟刺激装置对你的关照。我很高兴能在你退出去之前把你切断。”迪恩绕过桌子,把椅子摆正,坐下。“坐吧,小子。我们有很多事要谈。”
“是吗?”
“当然。我们已经谈过了。在伊斯坦布尔打电话给你时就准备好了。现在时间紧迫,还有几天你就要行动了,凯斯。”迪恩拿起一颗糖,剥去方格糖纸扔进嘴里。“坐吧!”他含着糖说。
凯斯在桌子前的转椅上坐下,眼睛仍然盯着迪恩。他坐着,枪放在大腿上。
“好吧,”迪恩精神饱满地说,“开诚布公。你在问自己‘温特穆特是干什么的?’我没说错吧?”
“差不多。”
“一个人工智能人,这点你是知道的。你的错误,一个符合逻辑的错误,是把温特穆特的伯尔尼主机和温特穆特实体混淆了起来!”迪恩大声地嗍着糖。“你已经知道了泰西埃—阿什普尔连接网中的另一个人工智能人,是吧?里约热内卢。我,如果我可以用‘我’——这是相当难理解的,你明白——是我为阿米蒂奇或者说是科托安排了一切,顺便提一下,他相当不稳定。”迪恩说着从背心口袋里拿出一只华丽的金表,啪的一声打开。“不过在一两天之内还是够稳定的。”
“我仍然不明白,”凯斯没拿枪的那只手按摩着脑门。“如果你真有那样高明……”
“为什么不富有?”迪恩大笑起来,差点被糖噎住了。“凯斯,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说,实话告诉你,我的回答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所认定的温特穆特不过是另一个东西的一部分罢了。怎么说呢,是个潜在的实体。而我,只是那个实体大脑的一个方面。从你的观点来看,这就像在跟一个脑叶被切断了的人打交道,也就是说,你在和那人的左脑的一小部分打交道。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在和那人打交道,在这种情况下就很难说了。”迪恩笑了。
“科托的故事是真的吗?你是通过法国那家医院的电脑得到他的吗?”
“没错。你在伦敦获得的档案是我搜集起来的。我试图计划,按你们的思维方式,就是有条理地进行。不过,这不是我的基本模式,真的。是我凑成的。这是我最大的本事。我喜欢情况不喜欢计划……真的,我不得不处理给定的事实。我能够整理大量信息,而且速度很快。我花了很长时间才组合起这个小队,你是其中一员。科托是第一个,他差点就不行了。很远,在土伦。吃、拉和手淫,就是他能干的最好的事。但是以下这些观念仍萦绕在他的潜意识中:呼啸拳头、他的背叛、国会听证。”
“他还疯吗?”
“他已经不是单个的人了。”迪恩笑道,“我敢肯定你知道这一点。但是科托仍在他身上的某个地方。我不再能够保持那种精密的平衡了。他会垮掉,凯斯。所以我以后只有靠你了……”
“好极了,他妈的。”凯斯骂道,他的.357对准了温特穆特的嘴。
关于大脑和血,他说的是对的。
“老兄,”梅尔科姆在说,“我不喜欢这样……”
“它冷了,”莫莉说。“它还行。这些家伙常干这种事。他没有死,只是几秒钟……”
“我看过屏幕,EEG③读数已经消失。什么都一动不动,有四十秒钟。”
“好了,他现在没事了。”
“EEG平得像条直线。”梅尔科姆反驳道。
'注释'
①莨菪(làng dàng)碱,英文名hyoscyamine,又称天仙子碱。为一种莨菪烷型生物碱,存在于许多重要中草药中,如颠茄、北洋金花和曼陀罗,由1833年L。W。盖格尔等首先从植物天仙子中分离出来。它是副交感神经抑制剂,但毒性较大,临床应用较少。莨菪碱有止痛解痉功能,对坐骨神经痛有较好疗效,有时也用于治疗癫痫、晕船等。
②据认为是9世纪希腊基督教神学家圣西里尔创制的一种语言文字,系俄语、保加利亚语等斯拉夫语字母的本源。
③英文“脑电图”的首字母缩合。
第三章
过海关时,他全身麻木,主要是莫莉在说话。梅尔科姆留在卡维牵引飞船上。过自由之岸海关,只要证明你的可靠性就行了。他们到达纺锤的内表面后,他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美女咖啡馆的一个分店。
“欢迎来到朱尔斯·维恩大街,”莫莉说。“如果你走路有麻烦,就看着你的脚。如果对透视景观不习惯,那你得忍一下。”
他们所在的那条宽阔的大街,就像深深的槽沟,或者说是峡谷的底部。街道的两头被商店和楼房的屋角遮住了。这里的光是从他们头顶上悬挂在阳台上的绿色植物中透过来的。
他们头上是模拟的戛纳那样的蓝天,上面的某个地方有一道发亮的白光,太亮了。他知道太阳光是由一个叫拉多—阿克森的系统送进来的,它那两毫米粗的支架有整个纺锤那么长。在这里,人们制造了一个旋转的天空效果库。如果关掉天空,他抬头穿过光支架可以看到湖的曲线,赌场的房顶,别的街道……但是这对他的身体毫无意义。
“天啊,”他说,“与空间适应综合征相比,我更讨厌这环境!”
“会习惯的。我曾经在这里为一个赌徒当过一个月的保镖。”
“我想找个地方躺下。”
“好吧,我有钥匙。”她摸着他的肩。“你回到那儿又发生了什么事,老兄?你的脑电图完全成了一条直线。”
他摇摇头。“我还不知道。等一下。”
“好的。我们是坐出租车,还是别的什么?”她牵着他的手,走过朱尔斯·维恩大街,他们路过一个陈列着销售旺季时的巴黎裘皮服装的橱窗。
“不真实。”他说,又抬起头看。
“不!”她回答,以为他在说裘皮服装,“这些是在胶原蛋白基地培养的,不过它们是水貂DNA。怎么了?”
“重力阱只是一根大管子罢了,他们把什么东西都往里面倒,”莫莉说,“诸如游客、骗子以及别的什么东西。此外,筛钱机每分钟都在工作,以确保人们从重力阱撤回去时把钱留在这里。”
阿米蒂奇给他们预订的地方叫跨洲宾馆,对面是一个朝烟雾和急流延伸的有玻璃保护罩的斜坡。凯斯走到阳台上,看到三个皮肤晒成棕褐色的法国少年在离浪花几米高的悬挂式滑行机——一个色彩鲜艳的尼龙三角形上。其中一架滑行机摇晃着靠岸了,凯斯一眼瞥见了闪亮的深色短发、棕色的胸脯和开口大笑时露出的白牙。空气里弥漫着流水和花的气味。“对,”他说,“很多钱。”
她挨着他靠在栏杆上,放松双手。“是的,我们会再到这儿来,不是这儿就是欧洲的什么地方。”
“我们,谁?”
“不是谁,”她下意识地耸了耸肩。“你说过你想大睡一觉。我也想睡睡。”
“对,”凯斯说,两只手掌搓着脸颊。“对,这是个可以睡觉的地方。”
拉多—阿克森系统那道狭窄的光带在虚拟的百慕大日落中忽闪,模拟出的一片片云分开了。“没错,”他说,“睡觉。”
他睡不着。一入睡,由记忆碎片连接起来的梦就会出现。他不断醒来,莫莉蜷曲在他身边。他听着从开着的阳台玻璃门传来的水声和人声。迪恩的死像一张臭牌不断出现。有人告诉过他,人体的平均血量大概相当于一箱啤酒。
每次出现迪恩撞在办公室墙上的头颅,凯斯都会产生另一种意识,某种更神秘更隐蔽的东西滚走了,像一条鱼蹦进了水里,他总是抓不住。
琳达。
迪恩。那进口商办公室墙上的血。
琳达。千叶那圆顶下阴影里烧焦的气味。莫莉伸手递过装姜糖的袋子,塑料袋上粘着一层血。迪恩把她杀了。
温特穆特。他想象一台小型电脑向一个叫科托的严重受损的人低语,那些话语像小溪一样流淌。那个叫阿米蒂奇的人格替换者在黑暗的病房里慢慢地合成了……迪恩的同功异质体说它总是基于给定的事实行事,并利用已存在的情况。
可是如果迪恩、真正的迪恩是按温特穆特的命令杀死琳达的,又怎样呢?凯斯在黑暗中摸到一支烟和莫莉的打火机。没有理由怀疑迪恩,他告诉自己,点燃了烟。没理由。
温特穆特能在一个躯壳中塑造某种人格,那可以伪造怎样精致的形体呢?他只吸了三口烟,就在床边的烟灰缸里把颐和园烟摁灭了,转身背对莫莉,试图入睡。
梦、记忆,随着未编辑的模拟刺激磁带的独白展露。他十五岁的那年夏天,在一家按周付费的旅馆的五楼和一个叫马琳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