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您说的是‘经典’解释,我觉得这种解释并没有真正解决问题倒像是在逃避问题。我们现在起码可以说至少在某些情况下结果可以反过来作用于原因,而这正是我提出预知理论的基础。按照这个理论当一个事件导致不同结果时,每一个不同结果会对事件发生的早期发生作用因而产生不同的征兆,从这一点出发我们不难得到预知。”
苏枫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争论的双方,他有插不上话的感觉。苏枫没有想到一个偶然提出的问题会带来这么大的麻烦,他现在根本不知道应该站在哪一边。从本意上说,他倾向于导师的观点,但很显然韦一江并没有成功地说服林欣。如果从客观的角度上看,苏枫觉得林欣甚至是处于上风的一方。林欣的每次发言几乎都让韦一江陷入沉思,看得出韦一江正经历着艰苦的搏斗。
“可你知道预知意味着什么吗?”韦一江很罕见地脸红了,“在一个结果可以反作用于原因的系统里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就如同逻辑学上的悖论一样。还记得罗素的‘理发师悖论’吧,那个理发师规定自己只给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么很显然,他将永远无法决定能否给自己理发。因为按照这个规定,他将因为给自己理发所以不能给自己理发,同时又因为不给自己理发而可以给自己理发。这个问题正好符合你说的结果与原因互相作用的情形,但这不是纯粹的文字游戏了吗?在严格的物理学范畴里何曾有过类似的现象。”
苏枫眼睛一亮,刹那间他几乎想大声欢呼“老师万岁”。这就是物理学大师的语言,短短几句话就道出了旁人无法想到的东西。没有比这种比喻更贴切的了,在苏枫看来胜负已判,仅凭导师的这几句话就足以结束这场本来就不该开始的争论了。想到又可以回到以前那种和谐的生活中去,苏枫的心中充满了喜悦。
但林欣却蹙紧了眉,没有人能够知道在这一秒钟里他的大脑里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事情,但当他的眉头舒展开来之后一切都有了答案。他有些局促地说:“有的,在物理学范畴里有这样的现象。”
苏枫怀疑自己听错了,他转头去看着韦一江,发现他也是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苏枫回过头来瞪着林欣,就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他从未想到过悖论这样的逻辑问题会在真实的物理世界里找到对应现象——那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
林欣只说了两个字:“电铃。”
韦一江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看上去就像是在一瞬间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样。是的,电铃。电铃的原理决定了它正是因为通电所以断电,同时因为断电所以通电,于是它不停地振动。
良久之后韦一江叹了口气:“也许我真的老了。”他又看了眼桌面上的《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手稿,眼中浮现出复杂至极的神情。
苏枫在一旁叫道:“这只是极个别的特例,不能说明问题的。对‘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构筑的庞大体系根本构不成冲击。在体系内解决它只是时间的问题。”
苏枫的话提醒了韦一江,他的精神好了一些。的确,在科学史上不乏类似的先例,有时候人们必须等待诸如新的实验条件等因素的出现方能完全证实自己的理论。就如同当年狭义相对论问世不久后的1906年,考夫曼提出他的高速电子荷质比实验结果不利于狭义相对论,但事后却证明这个实验得出的结论是错误的。
“可是我看不出在体系内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林欣坚决地摇了摇头,“这根本就是完全对立的。我认为‘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肯定是不完善的。”
韦一江深深地看了一眼他曾经最感得意的学生,那种眼神就如同看着一个令他恐惧的陌生人。林欣每一句话都像是锋利的刀子一般戳在他的胸口上,他感到自己的血液正在慢慢变冷,越来越冷。“你是叫我放弃发表‘现代物理学完备性论证’的论文?就因为你的那种关于预知的假说。”韦一江的语气变得比他的血液还要冷,“你真是我的好学生。”
林欣没有注意到韦一江的语气变化,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这不是假说,我认为这是可以实现的。”
韦一江大声笑了起来:“想不到我居然教出了你这样的学生。如果让人知道我生平最得意的学生居然相信预感之类的歪门邪道的话叫我的脸面往哪儿搁。”
苏枫看出情形有些不对,他急忙拽了拽林欣的胳膊说:“不要再说了,你快向老师认错。”
出人意料的是林欣挣脱了苏枫的手,他的脸涨得通红,眉宇间是一种义无反顾的神情:“我没有错,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到时你们会知道是谁的错。”
韦一江用力扶住椅子的把手:“好,那么说是我错了。既然你比我正确我还怎么敢当你的老师?”
苏枫大惊失色,他听出了韦一江这句话中的意思。他再次拽住林欣的手臂说:“你不要和老师争了,就认个错吧。”
林欣仿佛没有听见苏枫的话,他的嘴唇微微发抖,脸色白得几乎要显出透明来,整个人像是痴了般一动不动。良久之后他才轻轻转头扫视着屋子里的另外两个人,眼中闪现出决绝的光芒。过了一会儿他开始缓步朝外面走去,口中低声重复着:“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我会的。”
韦一江脸色苍白地看着林欣,痛苦的神情在他的眼底浮动着。苏枫几次想伸手去拉住林欣都被他用目光制止了,他希望林欣自己回过头来,但他失望了。
……
林欣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何时天空中飘起了小雨,落在身上让人感到丝丝凉意,他这才想起秋天已经快要过去了。这时依稀听到远处有人在呼喊他的名字,好像是洁如的声音。洁如,不知怎的此刻一想到这个名字林欣心中就会泛起一种疼痛的感觉。洁如,洁如,他在心里反复吟唱着这个名字,宛如吟唱一支钟爱的歌,两行泪水自他的脸颊滑落,但内心一个更为倔犟的声音却驱使他的脚步朝着相反的方向奔去。
八
苏枫打了个冷颤,他突然觉得自己怀中的男孩变得很陌生。你这是做什么?他问自己,这个男孩是林欣的化身,他为什么要回到这里来。难道仅仅是来告诉你那桩可笑的谋杀事件?
不,他回来是想作一个证明,他要证明当年的林欣是占有真理的一方。他想要摧毁你拥有的一切,他还想要你的老师为当年的事情认错,他还要向这个世界大声宣布他才是真正的胜利者。还有洁如,她很快就会知道当年林欣为什么会离去了,她会怎样看待你和她的父亲?而你居然那么温柔地搂抱着这个男孩。
“我想起一件事。”男孩兴奋地说,“老师说过你曾经给他的理论指出过一处缺陷,好像是在他第一次同你讨论预知问题的时候。”
“缺陷?”苏枫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想起是怎么回事了,他淡淡地笑了一下,“我的确和你的老师讨论过一个问题,不过也许那不应该称作缺陷。”
“为什么?”男孩不解地问。
“你好像说过现在你能准确预知600秒钟内发生的事情,对吧?”
“是的。”
“按照当年我们的讨论结果可以证明你其实已经具备了准确预知更遥远将来的能力。”
“真的?”男孩的眼中一阵发亮。
“当然是真的,证明的过程很简单。我举个例,假设在今天中午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那么显然你在上午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就能准确预知到这一事件。那么基于同样的理由,你将在十一点四十分的时候预知到‘你在十一点五十分的时候预知到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这一事件,而这实际上等同于你在十一点四十分就准确预知到了在十二点整会下一场雨。只要以此类推岂不是可以几乎无限地扩展你的预知范围了吗?”
男孩聚精会神地听着,他偏着头思考的样子看上去有几分顽皮。但他很快就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一时间他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了:“对啊对啊,是这样的,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原来竟这么简单。”
男孩呆不住了,他挣出苏枫的臂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我现在就要试试这个方法。现在是上午十点半,我现在就来预知上午十一点会不会下雨。”男孩说着话便闭上了眼睛,仿佛进入了入定的状态。
苏枫笑了笑:“为什么不预知更久一点。至少应该到十二点钟吧。”
男孩犹豫了一下,不过最后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那好吧。”
苏枫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男孩,在他感觉中男孩的脸和记忆中的林欣已经重叠在了一起。“风雨故人来”,不知为何苏枫的心中突然划过这样一句诗。对每个人来说,故人往往意味着一些过往的旧事,而故人到来的时候为何又常常是伴随着风雨?苏枫轻轻叹了口气。
男孩的额头上渗出了汗水,两团不正常的潮红色在他的脸颊上显现出来,而他的嘴唇却变得有些发白。
……
苏枫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和林欣就这个问题进行过的一番讨论。
“你这样说倒是让我为难了。”林欣苦恼地拍拍头,“这样推理下去的确能得出我们可以预知永远的结论,但这个结论却是从只能预知几分钟的假设推出的。很明显,这里产生了一个佯谬。”
苏枫很高兴自己难住了林欣:“就是嘛,这分明是一个死结。单凭这一点就可以判断预知问题是没有意义的。”
“那倒未必。”林欣很自信地反驳,“你的这个想法可以表述为‘预知自己的预知’,属于数学上的递归问题,也就是一种调用自身的函数。对于递归问题的处理一般都受限于递归的层次,也就是说必须在满足运算的精度要求之后跳出去,否则将陷入无限循环之中。”
苏枫在心中低叹了一声,隐然有“既生枫,何生欣”的意味,不过他并未死心:“在预知问题上存在的递归性难道不是一道障碍吗?”
“所以我觉得我们始终只能作有限的预知。当然,如果在技术上有突破的话预知的时间范围肯定可以加长。”
苏枫若有所思:“如果我们强行进行这种递归式的预知会带来什么结果?”
林欣想了想:“那样做将导致计算量呈几何级数增长,如果由电脑来作这样的事将产生‘程序狂奔’,而如果由人脑来做这件事情的话,”林欣顿了一下,“这个人会累死。”………… 男孩的身体开始有些摇晃,汗水湿透了他的衣服。他的嘴微微蠕动着,仿佛念念有词,而脸上已是一片蜡黄。
苏枫看了一下手表,现在是差一分钟十一点。如果没记错的话,男孩曾说过在这一时刻会有一桩谋杀事件发生。苏枫走到男孩身边蹲下来,把耳朵凑在男孩的嘴边想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啊,十二点了。真的在下雨,好大的雨……把世界冲得干干净净……”男孩的头突然一偏,口中的话像被刀斩断般戛然而止,整个身躯也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苏枫怔怔地看着这一切,心中竟然麻木得没有一丝感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如梦初醒般地站立起来,拍去身上的灰尘之后他开始收拾讲义,但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颤抖,使得那些纸页似乎总是放不对地方。
是回家的时候了,想到家中的洁如和孩子们,苏枫的心中稍微平静了一些。今天中午说好去导师家吃午饭的,他们现在一定都有些等不及了。他回头看了眼倒在地板就像是睡着了的那个男孩,没有伤痕,没有暴力的迹象,看上去无论如何都只是一次自然的死亡。苏枫拿起讲义朝教室外走去,到了门口他才发觉外面已经起了很大的风,在这个季节里这是很少见的情形。苏枫裹紧了衣服走出门去。
快下雨了,苏枫想,而且会是一场很大的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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