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一饮而尽。
群鸦在树顶上越聚越多,漫天的黑翼扇去了夕阳,扇来了月光。
两个男人坐在树下,一杯一杯地对饮了起来。
3、
酒至半酣,水悠然放下手中空杯,抬头突然问道:“江大哥喝酒的姿态,有深深的心事啊,是在想念一个人吗?”
江生朦胧着醉眼,也抬头,眺望远处初升的一轮眉月。他回答:“是怀念。”
“想念和怀念有什么区别?”水悠然给自己和江生倒满杯中酒,他笑着问。
“当然有。”江生说道:“想念还有再见的意思。而怀念,多半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
“斯人已逝?”水悠然问道。
“不是。”江生一抬腕,饮尽杯中的酒:“是再也无颜相见。”
“是一个女人吗?”水悠然突然想起,那个叫有迹的青衣女子。
江生这次没有回答,他定定地望着那轮眉月出神。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他突然吟道。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水悠然抚着堤石,接口。
“你怎么知道下句?”江生倏地转头,盯着水悠然。
“因为我遇见了她。”水悠然回答。
“她还好吗?”江生垂下眼,问道。
“还好,她叮嘱我,这竹椅是屋中旧物,要我妥善保管。”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没有忘记她的话,这竹椅保管得很好。”
“这竹椅有故事吧?”
“是的,以前只有一把,为她又买了一把。”
“后来呢?”
“后来人去椅在。”
“是你负了她?”
“我负了自己。”
“哦。”水悠然不再问了,他‘哦’了一声,抬手也饮尽了自己杯中的酒。
“江大哥现在有妻室了吧。”
“都有一个5岁的小女儿了。”
“可爱吗?”
“很可爱。”江生微笑回答。
“那又何必再来寻迹。”水悠然也笑着,给自己和江生重新倒满酒。
“道理是这样,但谁又能做到那样忘情?”江生也笑,苦笑。
“忘情未必是无情,多情未必是有情。”水悠然掉了一句酸文。
两个人对视,然后一起笑了,大笑。
笑声震飞了树上的栖鸦,水悠然在笑声里抬头,看见枝叶间有一只乌鸦特别安静。
温柔的鸦眼深邃黝黑,正悄悄看着自己……
“你不象一个普通的年轻人。”江生的话惊醒了水悠然和乌鸦的凝视。
他收回视线,开玩笑地回答:“因为我是一个神仙,被贬的。”
“李白?”
“那是诗仙、酒仙,我是糊涂仙。”
“做神仙有什么好处?”江生端着杯子,问道。
“你说呢?”水悠然有点不胜酒力,他靠在椅背上,反问。
“我觉得神仙寂寞,活那么长。”江生回答。
“这些庸人的看法,江大哥怎么也会有?”水悠然微笑着说道:“长生怎么会寂寞呢?有那么莫测的人群可以深入,有浩瀚的自然和宇宙可以深入,还有连绵不绝的故事可以深入。就连一局棋,都有上亿种变化呢。”
“所以寂寞和长生无关,只和欲望有关。”水悠然总结道。
“和欲望有关?”江生疑惑。
“是,人心无涯,欲望无涯,而生命却有涯。以有涯的生命去承载无涯的人心和欲望,必然要时时痛苦地抉择。而有抉择就有离弃和别离。这些离弃和别离,在心中积累得多了,就是寂寞。”
“原来是这样……”
“所以世人负神仙,是负得理所当然啊。”水悠然曲指弹杯,抬眉说道:“因为我们无法怪一个濒死之人,去尝试自己没吃过的美食,虽然吃了新食物,必然会吃不下旧食物。”
“对么?不能去怪他。”他又低语了一句。不过这句话,好象不是对眼前的江生说的,倒象是对头顶的那只乌鸦而语。
乌鸦展翅,飞了起来,在月华下一个盘旋,消失到烟波深处。
4、
目送鸦影远去,水悠然收回视线,却发觉江生已经醉了。
他趴在堤石上沉沉睡去,嘴里喃喃梦语:“有迹,我知道你从不怪我,你说,有涯的人生,不拼命去争去求,转瞬就逝了。可是你知道吗?就算我离开了你,我还是想你啊,深深深深的想,疼入骨髓的想
……”
水悠然叹了口气,站起身来。
做人,在短暂生命的抉择和得失之间,是这样寂寞啊。
江波浩瀚,新月皎洁。他负手而立,在这堤上树下,用残酒题诗一首。
落拓浮生惆怅迹,翩翩一枕老尘栖。
挑灯莫语身前事,落子应知手后棋。
大梦醒来何者笑,流光逝去又谁医?
掸襟烟水卧江畔,漫把闲情晒旧衣。
四、无迹
1、
江生余下的生涯里,再也没有遇见有迹。虽然每年的那个时候,他依然会去堤上树下坐坐。
水悠然在第四年,也毕业了。和小月儿一起离开了这个城市。
空寞的小屋,便再也没人居住。
有涯的生命转瞬凋朽,数十年的时光摊开来漫长,回首处,却不过是一弹指的瞬间。
早晨黑发,晚上白头,江生也终于衰老。
衰老得卧在榻上,和儿女们告别。
他握着自己妻子的手,这曾经美丽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如今也是鸡皮鹤发的老妇了。
他说:“我并不后悔爱你。”
“我知道,虽然你一直怀念着她。但我知道,就算再来一次,你选择的还会是我。”江生的妻子温柔地为江生盖好被子,低声回答。
这些男人,其实都是孩子,选择最好的,怀念逝去的。———她知道。
她其实什么都知道的。
江生又转头四顾,在送别的亲戚朋友中,寻找水悠然。
水悠然如今已是小月儿的夫婿,人过中年,两鬓也见微白。
江生招手,把他唤到身前。
他低低问道:“可曾再见她?”
水悠然俯身,在他耳边反问:“她又是谁?”
她又是谁?———江生身躯微微一震,突然惘然了。
是啊,她又是谁?自己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她,她是谁家的女子,叫什么?来自何处,又归去了何处?
“问君可有迹,一片懒心情。”他低吟道。
“尘染旧襟黯,月朦新草明。”
“微颌抚掌笑,沾梦入颜惊。”
“多少浮生事,为谁逐转萤。”
吟罢,江生微笑阖目而逝……
2、
暮春五月的夜风,最是暖人。
轻涛拍岸,飞叶入江,月波荡漾,渔火绰约。在这样的夜晚,沉沉睡去,做一个好梦,是多么暇意。
就算被垂露滴醒,那入脖的一丝,也有沁人心的清凉呢。
江生伸了个懒腰,从椅子上直起身躯。刚才的梦,正迅速从脑海里逃逸,他摇了摇头,想努力抓住些什么,却发现这是徒然。
它们消逝得太快了。只余下一些若怅若轻若柔若憾的印象,暧昧地撩拨人心。
“似乎是一段很漫长的岁月。”江生笑着低语。
远处江面上,一艘客轮正缓缓驶过。
江生站起身来,转头,发现自己带来的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
他弯腰拾起书,拍去页面上的一些落絮。
这本书年代蛮久远的,颜色已经微黄。
握书在手,江生鼻端嗅到一股淡淡的女人香。
江生记得,自己带这书上堤的时候,书上只有墨香的,这女人的香味,从何而来?
他疑惑地翻开书,看见在扉页上,工笔娟秀地题着一首诗:
秋江浮逝叶,烟絮渺无迹。
看水听鸦语,裁云做羽衣。
愿随青鸟去,不恋梧桐栖。
君意多珍重,再无别后期。
江生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这诗,又是那个家伙题在自己书上的。
最后他索性不想了,晃悠着下堤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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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道士当了很多年。
任何一种职业,你当了很多年,都会厌倦。所以,我现在改行了,不当道士,改当网络上的说书人。
其实说书人和道士是很相象的,他们都要在夜晚游荡,都要尽力去寻找希奇古怪的事情……
我小时侯被师傅收养。师傅说,他之所以收养我,并不是因为我有道缘,而是因为我有桀气。
师傅第一次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坐在街头的垃圾桶边,细心地分解一只苍蝇。我先把苍蝇的眼睛挖下来,放在一边,再扯断苍蝇的两条前腿。然后我挖开苍蝇的肚子,把它的眼睛塞进去,再把扯断的两条腿插到它的眼睛上……
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苍蝇还活着。我听到有人轻轻在自己头顶叹了口气,我抬头,便看见了师傅。
那时侯师傅还很年轻,他是山上最年轻的道士,所以他也是山上最寂寞的道士。
所以他收养了我。
我跟随着师傅,学会了一切捉鬼役神的法术。
学法术是很有趣的事情,可是当我学会了,也象师傅一样寂寞。因为这尘世太平淡,平淡的连鬼都少见。除了偶尔被山下的凡夫俗子们请去为死人做做法事,大多数的时光,我只能坐在庭院里,在落叶上画符。
后来师傅在一个月圆之夜悄悄下山去了,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许多年后,我在一个乡下的集市上遇见了师傅,他正倚着一块硕大的案板,坦着胸,手提三尺长的杀猪刀,高声吆喝着:“来买猪肉了,刚杀的新鲜猪肉 ̄!”
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师傅,微笑。师傅也看到了我,微笑,同时切下一小块猪屁股上的好肉,飞快地扔进嘴里咀嚼。
———那时候,我正刚从道士职业里转行,在街上卖草鞋。
继师傅悄悄下山后,我的师叔师伯师爷爷师兄师弟师侄子也分别在以后或有月亮或没月亮的夜里悄悄下山,并且一去不返。
最后只剩下我一人独守空观。
一个人独守空观的滋味就象怨妇独守空闺,很多月明如水的夜里我寂寞难耐地仰天长嚎。我总认为自己要疯了,或者已经疯了。
幸好后来我遇见了它,让我又寻觅到一件消磨时光的事情。
“它”是一个怨灵,它几百年的法力对我来说微不足道,它一飘进这座山的时候我就察觉到了。
———终于有一个鬼可以任我折磨,这是多么的大快人心。我坐在庭院里,兴奋地举起手中符咒,嘴角泛起一丝狰狞的笑意。
但我马上又收起了举着符咒的手,因为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世上的鬼是越来越少了,我如果杀了它,可以快意一阵,但以后漫长的岁月怎么办?
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
最后在一番深思熟虑后我决定暂时不去惊扰它,装出对它的来临漠然无知。
我暗暗地观察它,象猫观察老鼠。
它在我的无作为下很自然地栖息下来,相信它一定在世间飘荡了很久,所以也累了。
早期它只敢在离道观很远的山谷里,白天藏于草露中。后来见我一直茫茫然,便开始怯怯地接近了一点,一点,又一点……
最后它大胆地穿梭在道观的庭院里,在桃树枝叶间跳跃,坐在老君像上想心思。半夜里,还会爬到我的床前,很近很近地看我的脸。
当然,这样我也能够很近很近的观察它,它的容颜苍白而又凄丽,气息冰凉寂寞,象一场妖梦中的魅。
我叫它梦魅。
梦魅随我在山中生活了数年。
它渐渐地开始厌倦这个地方,我从它坐在老君像上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看出端倪。没想到鬼比人更容易寂寞,而且喜新厌旧。
它的厌倦让我面临抉择。———是象弄死那只苍蝇一样弄死它呢,还是看在几年相处的情谊上任它离去?
当然,其实这不应该是个抉择,做为一个道士,做为师傅对我的评价,做为我的本性,我只能也只会选择前者。
可是,可是为什么我有“抉择”的感觉呢?
这时候山下发生了一件事情,把我从短暂的迷茫中解救出来。利用这件事情,我可以险恶地留住它,从而避免我在杀或不杀上莫名地彷徨。
这件事情说来简单,一个婴儿出生了而已。
但这个婴儿出生的时辰实在诡异,居然是天干地支上的八字全阴。八字全阴的女婴对普通人来说没什么概念,但对鬼魂来说,却是最好的宿体。
这样的婴儿对鬼魂附体完全没有抵抗力,而鬼魂利用这特质的身躯还可以增加修行。
所以八字全阴的婴儿,一直是飘荡的怨灵们梦寐以求的宝贝。
那天我等待它又潜进房里,便装做无意地自语:“咳,山下有个孩子生于极阴的时辰,要把那孩子带进观里来养,要不……”
余下的话我没有说完,因为已经够了。透过眼角的余光,我看见它的身躯一震,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然后匆匆地飘出房去……
在它身后,我缓缓站起身,遥遥地目送它下山。
第二天我也下得山来,悄悄寻到那婴儿的所在,它睡了,甜美地睡在新身躯里。我伸出手指,在婴儿的胸前画了一道新月符。
这是封印之符,以后,没有我的解印,它再也出不了这个身躯。而且,它的能力将被封印,只能在夜晚极阴的时刻操纵一下宿体。从此以后,这婴儿的身躯,就是它的牢笼,而它将是我的玩物。
符印之灼疼,让它倏然惊醒,它睁着婴儿的眼眸,狠毒地看着立在摇篮边的我。
———我想它一定已经明白了,明白了早在很久以前,我就看得到它,这只是一个阴谋,人骗鬼的阴谋。
其实它应该感恩的,我举手就可以毁灭它,却容忍它一直存在。唉,不过一只苍蝇,感不感恩又有什么。
我再次伸出手掌,在婴儿头顶轻拍一下,让它沉沉睡去,然后转身离开。
此后我一直待在山上,没事就去看看山下的它。时光漫长,幸好有这种事情可以消磨,不然,真是寂寞空虚死人。
它寄居的身体渐渐成熟,成熟成一个美丽的女子。而它,在我来看望它的时候,都会倚着窗棂边的月色,幽深地望着我。
我知道它恨我已经入骨。
入骨是什么滋味呢?在“它”新婚夜的第二天,我终于看到。
我想它一定是很讨厌那个男人的,讨厌他进入它宿主的身体。但它的讨厌毫无作用,因为我的封印,它只能耻辱地忍受那个男人带给它的一切感受。
为了让游戏更有趣味,也为了避免它破坏游戏规则,我给男人下了一道符,以免在深夜被它伤害。
但我忽略了一件事情,我不可能保护所有的人。
那夜,我悄悄地站在窗外,看见“它”从泄欲后熟睡的男人身边爬起身来,走进夜里。
良久,它带着两根还有血迹的腿骨回到新房,款款地坐在床边,从枕头下摸出一把细钢锯。慢慢地把这两根骨头锯成粉末……
锯骨的声音嘶哑尖锐,它一边锯着,一边抬头向我站的方向温柔一笑。
我知道它在向我示威,我也笑了,会示威的苍蝇才是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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