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沙兰的孩子呢?!”艾拉追问,“你见到她的时候,她肚子里还有孩子对不对?!她的孩子在哪里?”
霄婵痛苦地闭上了眼,道出沉痛的事实:“沙兰的生活,过得相当困难,又不肯接受他人的帮助。在逃出纳安的路上,也没能好好休息……”紧握丈夫的手指已经泛白。
明白了霄婵的意思,艾拉无力地瘫坐在藤椅上。
“沙兰说,由于她的自私,她的孩子没能出生就死了,”金色的长发遮去了少年的表情,“她说,她没有资格为人父母。她在被丢弃在风明城时,她的心底就住进了恶魔。”
鲜血,自休寒的拳缝间缓缓淌出。
怀抱孩子的尸体,失魂落魄的天使坠入了绝望的深渊,悲哀的潭水将她染成了黑色。
然后她离开了,穿上男性的服装,背起竖琴,扎起乌黑的发,重新开始流浪。
“……沙兰她,占卜的力量还在?”过了良久,休寒勉强吐出了这几个字。
艾拉和七泉默默点头。
“那为什么她没有预见到,无论她如何努力,孩子也活不下来?”
霄婵苍白的面庞上浮起母亲的微笑:“母亲,有时是非常盲目的。”
平滑的水面荡起层层涟漪,含苞欲放的睡莲轻轻摇摆着,碧绿的裙摆优雅地滑向两侧,迎接主人的到来。永远被恬静的月色笼罩,将过去与未来封入水底,时刻以冷静的旁观者的姿态俯视时空,这里是“时光的旅行者”的世界。
在清凉的水面上赤脚而行,沙兰抬起头,眺望高高的圆月。水色的睡裙随波浮动,仿若绽开的白荷。
冷。
水下传来阵阵寒意,近二十年前的冰雪依然紧紧攥着她的心脏。
住在自己心灵深处的恶魔。
“将人界卷入不见五指的黑暗的人,说不定不是狂眼之王,而是我,”琥珀色的眼睛自嘲地微笑,“比起在心底饲养恶魔的我,那个人只是个不被父母爱,又不得不听命于他们的孩子罢了。”而我呢?所到之处无不被火焰吞噬,无论是文明、还是生命……
纵使找到灵眼又有何用?人类的社会错综复杂,岂能为一人左右。乱世的出现不是狂眼之王造成的,人类的欲望之火也不是他种下的。即使他从人界消失,不过是少了个强大的魔法师、有力的统治者。失去君主的人类互相残杀以满足自己的野心,乱世仍会继续。
所谓的救世主不过是有杀人许可的人类。
他要加害我的拉稞德。
应该受到惩治的是那被囚禁的魔王,以及纵容他的怨气不断在人界喷发、以至引来了生下狂眼之王的女人的神族们。
神族算什么,月亮女神又算什么。我知道千年前战争的真相,历史从不对我有任何隐瞒。为了争夺人界的资源,为了抢夺新的领地,你们在他人的土地上展开了丑恶的战争。正义?你们留在人界的正义是神族的正义,敌视魔族、诬蔑魔族的正义。如果千年前的胜者不是你们而是魔族,恐怕你们现在不会被人类尊称为万能的神吧。
二十年前的雪景中,身着黑色斗篷的男子抱着出生不久的婴儿吐着白气。
沙兰知道他下一步要干什么,太熟悉了,同样的情节看过无数次。
将婴儿留下后,男子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黎明即将到来的时候,前来打扫庭院的少年发现了已奄奄一息的孤儿。
斯哥特,我的父亲。
俯身将双手伸入水中,也触不到似乎近在咫尺的,少年时代的养父。水面下的一切都是水中月,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
救救我,这里好冷,好冷。
跪倒在不断上涨的水中,沙兰无声地叫喊。
您不应该那么早去扫雪的,父亲,您更不应该发现我,发现引导风明城走向毁灭的我!都是因为我,拉稞德率领军队烧毁了风明城;都是因为我,您未完成心愿就死在了他的手下;都是因为我,艾拉失去了师父……
更加可怕的是,我爱上了他,爱上了杀死您的男人。
寒气将清水冻结,牢牢地抓住了想挣扎、四肢却不听使唤的少女。水面没过头顶,呼吸困难与夺取体温的冰块在呼唤死神的降临。
沙兰,你要记住,千万不能在梦中发生意外。你的梦境并非单纯的虚幻,你的力量会导致你在梦中遭受的创伤反映在肉体上——
啊……师父,我好冷。
谁来,谁来像您一样,把冰冷的我,抱入温暖的怀中?
突然,冰块破裂,沙兰被强壮的手臂拽出了水面。
“拉稞德……”如梦初醒的沙兰缠住拉稞德以寻求人类的体温。
横抱起妻子,拉稞德快速上岸。王府室内花园的池水来自地下,即使在盛夏也是冷的。王都已经正式迎来了秋天,在黎明前掉进水池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情。沙兰有夜晚在水池上散步的怪癖,这拉稞德早已熟知,但如今天突然掉下去的事情还是头一遭。
将全身浸泡在热水中,沙兰欲言又止地望着对自己百般呵护的男子。
“又做什么梦了?”自己美丽的兰花在池水上徘徊时向来是梦游状态,在水中看到过去与未来。
没有回答,只是靠在丈夫肩头,饥渴地吸吮支撑自己的力量。
无言,拉稞德所能做的,只有紧紧拥住脆弱的兰。
为什么,上天给了她一双可望穿时空的眼睛,却没有给她一颗足以承受历史的重负的心。
拉稞德修长的手指把弄着沙兰柔软的发丝,在心底重复着同样的疑问。左肩胛骨部位的肌肤上,丑陋的烙印如狰狞的恶鬼。代表罪恶与耻辱的记号,将终身伴随她,火辣的痛楚时刻提醒她自己曾犯下的罪过。
可她真的有罪吗?
如果爱上一个人,就是罪过的话,那天下所有的生命都是罪恶。
让沙兰如此痛苦的罪魁祸首,是将她遗弃在风明城的人。明知城内禁止女子踏入半步,却将未满月的女孩扔在只知恪守族训的老古董们手下。
“拉稞德……”
“嗯?”
“不要,找到灵眼的拥有者……”沙兰低声哽咽,“求求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看到遍体鳞伤的你倒在血泊中,那可怕的泪石解放的不只是恶魔,还有那个人的力量。他要将你从我身边带去,永远……
不要离开我,拉稞德……我,恐惧孤独。
边城的夜晚来得早,艾拉夸张地打着喷嚏,感叹着青雪的寒冷。火炉里的火烧得很旺,却一点也解决不了问题。
休寒哈哈大笑:“外面要比这里暖和多了,艾拉你还是到外面呆会儿吧。”
“为什么?”鼻头被冻得通红的少女不解地看着长辈。
“对不起,我刚回到故乡,力量有点失控。”站在火炉旁的龙佑的脸上写满歉意,立即远离火炉。在脸上时刻挂着宁静的微笑的他,有着相当优雅的外表。与拉稞德耀眼的美丽不同,他的英俊非常平和,仿佛是自然的一部分,你可能不会在茫茫人海中注意到他,可一旦发现,就再也无法忘却。
或许是错觉,在他离开火炉的刹那,艾拉看到火炉中的火精灵立即变得精神抖擞。
艾拉感兴趣地问:“先生是青雪国的出身?”
“是的,所以一踏上这片土地,身体就兴奋得不听使唤。”龙佑温和地回答。
“……那我回到故乡时也会有同样的反应吗?”艾拉更好奇了,在一旁和休寒闲聊的华特与七泉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二人的话题上。
龙佑苦笑:“这个,我也不清楚,我的血统比较特殊,所以不敢断言。休寒应该可以给你一个满意的答案。”
“……说实话,只要到了我从未到过的地方,我就会兴奋,”休寒的视线四处飘移,“回故乡时就反而……哈哈,对不起啊,艾拉。”
也就是说您在旅途上一直都是兴奋的,回了家就沮丧?
少女表情复杂地望着与自己师父同辈的长者。
白天沉重的茶会结束后,霄婵笑着说希望在场的诸位对自己的出现保密,特别是不要其他魔法师听到自己的行踪。艾拉大胆地追问其根源,她只是笑着说自己还不想被父亲抓回家去。
“不过,回来一趟或许是对的,”龙佑突然起身,“在这些脏东西蔓延前,早早收拾掉,以免给父亲带来不必要的苦恼。”张开的手掌发出刺骨的寒风,冻结了窗外的黑色物体。同时,霄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冲出房外,向夜色凌空急刺数剑。
“……魔,”霄婵晃了晃手中的金色长剑,凶猛的兵器立即还原成了她的发钗,“但携带着灾难。”
艾拉两眼发光地看着被龙佑困在冰块中的黑色物体:“好棒的水系魔法!我以为除沙兰外没人能把水系魔法用得这么好。”
“艾拉!太没有礼貌了!”炎陵急忙呵斥,“这位可是……”
龙佑打断炎陵的话:“我能使用水系魔法是理所应当的,不值一提。”
霄婵将有净化功效的药水洒在尸体上,皱眉:“好歹是曾称霸魔界的王,却靠这些小伎俩达到目的。”被二人击倒的妖魔们属于低等中的低等,是极其接近自然界中元素精灵的存在。几乎没有思维能力的它们经常成为被魔术师任意操纵的棋子。
魔王……单是听到其称谓,七泉便开始颤抖。
休寒仔细检查冰中的妖魔:“是狂眼之王的父亲?”
“强大到能像踩碎蚂蚁样踩死神族的,”霄婵宁静地陈述史实,“却因自己的傲慢与武断被镇压的、魔族曾经的王。”
不过现在的魔界已经不是他的天下了,群雄四起,三足鼎立之势已经维持了数百年。在魔界,一切都是实力主义。管你是王的儿子,还是工匠的女儿,只要足够强大,你就有出头之日。倘若在魔族不断被神族压制的今天,拥有再次掀起魔、神大战力量的前魔王得以复活,那么整个时空人、神、魔、灵、冥五界都会被卷入无底的混沌。
魔王的身体在千年前的战争中被击溃,已经荡然无存。他的灵魂与大部分魔力被封入两个世界间的夹缝,在两百年左右后才开始从牢门的罅隙,向人界喷射他的怨气。而怨气最浓重的地方成为黑魔法师们的圣地,拉稞德的母亲也是在那里被物色到的。
携带灾难的低级妖魔可以传播瘟疫、杀戮、狂暴等祸害,播撒它们到世界的各个角落,是最阴险毒辣的攻击方式。这与好堂堂正正单打独斗的魔族的性情极不相符。
“时间的力量真是可怕,”霄婵的眼睛灿如星辰,“所有事物都在彷徨中改变了。”
“同样身置时光中的神族也无法得到永恒。”
“哈哈,你的教父大人听到的话会说什么呢?”黑发的少女调皮地笑。
龙佑认真地回想其教父生气的模样:“他的脸会变成紫色,瞪大眼睛。”
“不吼吗?”
“不,他喜欢以雷鸣代替怒吼。”
霄婵笑得更厉害了:“呵呵哈哈,那千万不能让他听到我们的谈话,否则这里所有人都要遭雷劈。”而且,自己引以为自豪的教子竟然娶了魔族的女人,他知道了,天还不塌下来?
“我只是对他们的做法不满罢了。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都不应该把不满月的婴儿,丢在雪地里,连起码的防寒措施也不施加!”龙佑显得很是愤慨。
休寒心里顿时一沉:“您,说的是……”
“沙兰,”龙佑的眼睛中蕴涵着大海的深邃,“你和斯哥特共同养育的孩子。”
艾拉大惊,七泉与华特也惊讶地相视。沙兰的养父不是斯哥特大人吗?
休寒苦笑:“被命令抚养沙兰时斯哥特只有十七岁,你们认为半大的男孩能养活个婴儿吗?”于是,同样是孩子的休寒主动来帮忙,两人七手八脚地把沙兰养到六岁时,向往自由奔放的流浪生活的他,离开了风明城。“沙兰是个听话、聪明的好孩子,可我和斯哥特不同,不适合育儿。”九年后,背着满兜子礼物和旅行趣闻的他回到了风明城,迎接他的却不是斯哥特和沙兰的笑容,而是爱子被流放的噩耗与斯哥特憔悴的面容
艾拉紧张地问:“那您和斯哥特大人从开始就知道沙兰的性别?”
“命令他们将沙兰作为男性抚养的,是当时长老议会的决定,”休寒苦闷地道出真相,“突然出现的婴儿,无法查明她的身份,却也无法将她寄托在普通人家。七位长老决定隐瞒她的性别,放在身边养育,这样也便于监视。”
那当时为什么还要给沙兰定罪?!!”七泉激动地拽住了炎陵的衣领,“既然知道沙兰是女性,就不可能以她爱上了女性为理由将她流放!!你们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七泉!”
“难道艾拉不觉得不公吗?!!”少年的泪水已经溢出,“那么优秀!沙兰那么优秀!!把她变成那个样子的不就是道貌岸然的长老们吗?!”
华特从后面抓住了处于亢奋状态的孩子,“七泉!给我冷静下来!”
要我怎么能冷静!!
激怒的半妖露出了锐利的牙齿。
要不是他们荒唐的决定,沙兰就遇不到那个恶魔!也不会痛苦地活着!
“……平静,美丽的迦陵频迦,”霄婵的声音犹如神喻,“你的天籁之声不应用来像狂犬一样乱叫!我以尊星王的名义命令,同胞的血液啊,平静下来!迦陵频迦有翼的神佛,音乐之神的羽毛的佩带者,平静下来!!”开始剧烈变形的七泉的身体迅速恢复原状,少年无力地倒入了华特的怀中。
“您,果然是尊星王,时光的旅行者,”休寒的神色沉痛异常,“您与沙兰的相遇,到底是偶然,还是必然?”
“世间万物,只有,无数个偶然重叠后产生的必然,”魔界三大国的公主,当代的尊星王道,“您们如此地渴望查明沙兰的身世,可出身又能代表什么呢?龙生九子,子子不同。孩子出生的同时就由于父母而被限制未来,这不但否定了孩子的价值,也抹杀了孩子的可能性。”
天赋,有时并不看血统。诞生于医生世家的孩子如果不从医,会招致各种非难与猜疑。著名音乐家的孩子没有音乐天赋,会被当成家族中的废物。被迫从事并不适合自己的职业,在高不成低不就中痛苦地颤抖,上天赋予他们的真正才干却永远失去了发展的机会。
休寒为炎陵辩护:“二十年前在场的七位长老中,在几年后相继去世。沙兰出事时,风明城内知道实情的人只有斯哥特。而我,晚了一步。”而他的师父卡纹在安顿好沙兰后半个月便启程来到青雪,顶替上届常驻青雪的长老代表。命运微笑着为沙兰准备了最残酷的裁决。
“导致沙兰误会自己的感情的,也是你们。”七泉翠绿的眼仍因愤怒而杀气四射。
“没错,这是上天对自以为是的我们的惩罚。”休寒困倦地依柱而立,风一样的眼失去了活泼的色泽。七泉突然觉得,这位曾养育过沙兰的魔法师,已不年轻。
“沙兰被狂眼之王蒙住了眼,”艾拉苦恨地握拳,“我一定要把她救回来,把那个恶魔打入地狱。”
“……慈悲为怀的圣法师,竟然在内心聚积了如此多的怨恨。”
“龙佑先生,自然的平衡不是单凭怜爱就可以维护的,”艾拉生硬地强调自己的主见,“必要的牺牲,无法避免。”
“你决定将自己的双手染上鲜血?耀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