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指相对核聚变。”哈兰姆说。
“是的,先生。其实也没什么诀窍,只要把细节问题都照顾到就行。这里面牵涉到的数学问题相当精妙,差别只在毫厘之间。但是进行过几次物质的相互转化之后,事情就逐渐明朗起来了。比如说,锂的氢化物在温度比目前低四个数量级时可以发生毁灭性的核聚变。在我们这里,要想引爆核弹里面锂的氢化物,前提是必须有一定的温度。但在平行宇宙那边,这样一个爆炸装置可能就是一个可怕的东西。在那里,锂的氢化物可能只需要一根火柴就能够引爆。不过那样的可能性很小。如果我们把锂的氢化物传送给他们,可以想像,虽然他们可能惯于利用核聚变获取能源,但他们仍然不会贸然去动它的。”
“是的,我知道。”
“他们明白那样做太冒险——就好像在火箭发动机里使用成吨的硝化甘油炸药一样,比那还要危险,破坏力大得多。”
“很好。听说你还在开始写作电子通道的历史?”
“现在只是一个概要,先生。等到我的草稿准备好了会送给您过目。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够得到您对此的真实看法。说实在的,如果现在可以的话,我希望马上就能得到您的指导。”
“可以。那么,你想知道些什么呢?”哈兰姆微笑着说。这是他最后一次在拉蒙特面前露出笑脸。
“有效可行的电子通道发展得太快了,哈兰姆教授,一旦电子通道工程……”
“是跨宇宙电子通道工程。”哈兰姆微笑着纠正道。
“是的,我知道。”拉蒙特清了一下嗓子,“我很少使用时下流行的叫法。这个项目启动之后,工程方面的问题很快就解决了,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的确如此。”哈兰姆语气中带着带着明显的满足感,“大家经常说这归功于我富有想像力的指导,但我不会要求你在书中专门强调这一点。事实上,我们在这个项目上拥有大量的人才,我不会为了突出自己的地位抹煞别人的作用。”
拉蒙特摇了摇头。哈兰姆这番话跟他想听到的毫不相关,于是他说: “我不是指那个,我指的是那些生活在另一端的人们——用现在流行的话来说就是平行人类。其实是他们启动了电子通道工程。我们在钚和钨的传输发生之后才发现他们,而他们早就发现了我们,主动开始进行钚和钨的传输——不像我们,只是在得到他们的提示之后才有所领悟。是他们传送过来的金属……”
哈兰姆的微笑消失了,并且是永久地消失了。他皱了皱眉,高声说:“可他们那些符号和暗示我们根本没有理解。跟那个没有关系……”
“我们理解了那些几何符号,先生。我对它们进行过研究,他们明显是在教导我们电子通道的几何原理。
在我看来……”
哈兰姆生气地把椅子往后一推。他说:“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年轻人。工作是我们做的,而不是他们。”
“是的,可是他们确实……”
“他们确实怎样?!”
拉蒙特反应过来了,面前的哈兰姆早已怒不可遏,但他还是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怯怯地说:“他们毕竟是比我们更高级的智慧生物——所以工作的确是他们做的。您对此有什么怀疑吗,先生?”
哈兰姆气得满脸通红,站起身来。“非常怀疑!”
他叫道,“这些神秘主义谬论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年轻人!”他朝着拉蒙特探过身去,摇晃着肥大的手指。年轻人已经被彻底惊呆在座位上,一动没动。他接着说,“如果在你的历史中,我们只是那些平行人类手中的玩偶,那么,你的作品不可能在我们这里发表。只要我在,就绝对不可能。我不会贬低人类和人类的智慧,不会把平行人类当作万能的上帝。”
事情发展到这样,拉蒙特能做的只有离开。来的时候充满美好的愿望,结果却令人难过。拉蒙特很迷茫,也很失望。
起初很难过,但渐渐地,拉蒙特心中涌起一股怒火。他又从一个新的角度审视了自己的结论,更加坚信自己所坚持的观点。当他又一次在系部大楼遇见哈兰姆时,哈兰姆皱了皱眉,没有正眼看他,而他也轻蔑地瞪了对方一眼。
这件事最直接的结果就是,拉蒙特发现,作为平行理论专家,他的科学生涯已经彻底完结。于是他更加坚定地转向了第二条道路——科学历史学家。
6(续)
“那个傻瓜!”回忆起往事,拉蒙特不仅咕哝了一声。
“你真应该去看看,迈克,看看他那种恐慌的表情。一听到有人说平行人类在电子通道上起了决定性作用,他就完全失态。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很奇怪——当时我是很傻,可怎么会傻到去见他的程度,也没想到他会有那样的反应。你真该庆幸不用跟这种人一起工作。”
“我是很庆幸。”布罗诺斯基冷冷地说,“不过有时候,你也并不是那么可爱。”
“别抱怨了,这么好的工作还有什么问题。”
“但这工作也没什么乐趣。这个世界上除了我自己之外,还有谁关心我究竟在做什么?可能只有六个人——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拉蒙特当然记得。
“嗯,是的。”他说。
4
布罗诺斯基是个看起来很随和的人,其实他的朋友都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他思维敏捷,考虑问题从不半途而废。无论做什么,他都会坚持找到解决办法,除非经过仔细研究认定不可能做到。
以他得以成名的伊特鲁里亚语为例。那种语言只存在到公元一世纪,罗马人的文化侵略使它什么都没有保存下来,几乎消失殆尽了。为了发音方便,从罗马人的文化灭绝中幸存下来的碑文都是用希腊文书写的,这给研究工作带来了更大的阻碍。伊特鲁里亚语看起来跟周边其他任何语种都没有什么关系,它非常古老,甚至根本不属于印欧语系。
于是布罗诺斯基采取了迂回战术,转而寻找另一种语言。这种语言应该同样跟周边语言似乎没有任何关联,同样非常古老,同样不属于印欧语系,但它必须直到现在仍然充满生机。还有,说这种语言的地区必须离原来伊特鲁里亚人生活的地方不太远。
巴斯克语怎么样呢?布罗诺斯基想。于是他把巴斯克语当作研究的方向。之前也有人这么做过,但最终都放弃了。布罗诺斯基没有放弃。
的确是一项很艰难的研究工作。巴斯克语本身就是一种很难懂的语言,况且它能提供的帮助本身很有限。
随着研究的深入,布罗诺斯基找到了越来越多的理由来证明他的想法:早先居住在意大利北部的人们和居住在西班牙北部的人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宗教上的联系。他甚至能找到实例,证明早期凯尔特人的一支曾在西欧广泛使用一种语言,而伊特鲁里亚语和巴斯克语都带有这种语言残留的痕迹。在之后的两千年里,巴斯克语不断发展变化,逐渐被西班牙语同化。现在,布罗诺斯基首先要做的就是弄清巴斯克语在罗马时代的语言结构,然后将它与伊特鲁里亚语联系起来。这是一项相当费脑筋的工作。所以,当布罗诺斯基最终宣布成功的时候,全世界都为之震惊。
伊特鲁里亚语的翻译极其枯燥,而且内容无论如何都说不上重要,主要是关于日常葬礼方面的描述。但是布罗诺斯基干得非常漂亮。事实证明,对拉蒙特而言,他的这一成就意义非凡。
——起初并非如此。坦白地说,当拉蒙特第一次听说伊特鲁里亚人这个名称的时候,布罗诺斯基的翻译研究工作已经差不多进行五年了。但是后来布罗诺斯基来到这所大学做一个年度学术报告,拉蒙特以前经常逃避此类学术报告,但这次他参加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预见到这次报告的重要性,对报告内容也不感兴趣。参加学术报告会的原因是他要在罗马语言研究大楼和一个研究生姑娘约会,之所以选择这里,是为了避开他特别讨厌的音乐会。约会只持续了很短时间就结束了,令拉蒙特很不满意,但正是这件事把他领进了报告会场。
他很欣赏这个学术报告。残缺不全的伊特鲁里亚文明第一次引起了他的注意,而如何对付一门未被破译的语言则令他着迷。年轻的时候他就很喜欢破译密码,后来,他把这个爱好跟其他一些幼稚的事情一起抛到了一边,转而研究更为神秘的自然科学,最终结果就是研究平行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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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第二天拉蒙特没有去见哈兰姆,没有将自己永远置于哈兰姆的对立面,这三件事情的巧合——布罗诺斯基来到学校、拉蒙特年轻时对密码研究的热情,以及与那位迷人的女士的约会——就会不留痕迹地成为过去。
和哈兰姆的谈话结束一个小时后,拉蒙特决定去见布罗诺斯基。在他看来,自己的这个结论是那么简单明了,可哈兰姆却觉得那么不可接受。这件事给他带来了哈兰姆的责难,拉蒙特觉得自己一定要反击,而且就在令他受到责难的这个问题上反击——平行人类是比人类更聪明的生物。尽管之前大家也没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一观点,但拉蒙特一直非常确信,因为他认为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事实,不需要证明。现在看来,他必须找到证据。证据已经成了问题的关键。他必须想办法证明这一点,用事实堵住哈兰姆的嘴。
拉蒙特发现,自己已经丢掉了不久之前的那种英雄崇拜。他觉得身心大畅。
布罗诺斯基还在学校,拉蒙特跟他联系上了,坚持要求见他。
拉蒙特最终见到他的时候,布罗诺斯基的样子似乎很谦恭。
拉蒙特未加思索地接受了他这种谦恭,匆匆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之后,他说:“布罗诺斯基博士,能在你离开之前找到你真让人高兴。我希望能够说服你在这里多停留一段时日。”
布罗诺斯基说:“这不难做到。他们已经在这所大学里给了我一个职位。”
“那您接受了吗?”
“我正在考虑。可能会吧。”
“您一定要接受。听完我要说的话之后,您就会同意的。布罗诺斯基博士,您已经解决了伊特鲁里亚语的难题,接下来准备干什么呢?”
“那不是我惟一的工作,年轻人。“他比拉蒙特年长五岁,“我是个考古学家。除了语言之外,伊特鲁里亚人还有很多文化留存至今,除了伊特鲁里亚文化之外还有其他很多古意大利文化。”
“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您来说,没有什么东西比伊特鲁里亚文更有意思,更具挑战性。”
“的确如此。”
“所以您肯定希望做一些更令人激动、更有挑战性,而且比那些文字重要百万倍的东西。”
“拉蒙特博士,您指的是……”
“现在就有一些文字,它们不属于某个消失了的文化,不属于地球上的什么东西,甚至不属于我们的宇宙。我们把它们称为‘平行符号’。”
“我听说过。我甚至见过那东西。”
“那么,想必您一定希望能够解决这个问题。我说得对吗,布罗诺斯基博士?您是不是也希望能够弄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我完全没有兴趣,拉蒙特博士。因为那个问题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拉蒙特充满疑惑地盯着他:“你是说你能够弄懂那些符号?”
布罗诺斯基摇了摇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我是说那些符号根本无法理解,没有人能做到。因为根本不存在任何研究的基础。如果是地球上的语言,即使它已经消亡,我们仍然能找到一种现存的、或者虽然消亡但已经被破译的语言,不管它们之间的联系多么微弱,以此作为研究的参照。即使连这点关联都没有的话,那至少地球语言是由人类创造使用的,它反映了地球人的思维方式。这就使研究至少有了着手之处。但那些平行符号却不具备这些条件,所以很显然,根本无法进行研究。不可能解决的问题也就不成其为问题了。”
拉蒙特一直在尽力控制自己,不想打断他的讲话。
但他再也忍不住了:“你说错了,布罗诺斯基博士。我不是想就你的专业来教训你,但我在自己的专业领域也发现了一些东西,恐怕你还不太了解。我们是在和平行人类打交道,对他们我们的确几乎一无所知。我们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子,如何思维,不知道他们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对这些最基础最根本的东西我们几乎一无所知。就这一点来说,你的想法是对的。”
“你的意思是,我们只是‘几乎’一无所知,是吗?”布罗诺斯基似乎没有什么反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干无花果,打开之后开始慢慢吃起来。他请拉蒙特一块儿吃,后者拒绝了。
拉蒙特说:“对。我们至少知道一件至关重要的事:他们是一种比我们更聪明的生物。首先,他们能够做到跨宇宙物质交换,而我们只是被动地配合他们。”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道:“你对跨宇宙电子通道有所了解吗?”
“一点点,”布罗诺斯基说,“但已经足够理解你的话了,拉蒙特博士,只要你不谈技术细节方面的东西。”
拉蒙特接着说:“其次,是他们给我们传来指示,试图帮助我们建立起我们这端的电子通道。我们虽然还不能理解那些符号,但从中得到了足够的提示,然后得出基本的图表,然后以此为基础建造通道。第三,他们在某种程度上能够感知我们的想法。比如说,至少他们知道我们为他们放置了那些钨。他们知道放在哪里,并且能够进行处理。相比之下,我们则什么也做不了。当然还有其他证据,但这些已经足够证明平行人类是比我们更加聪明的生物了。”
布罗诺斯基说:“不过我猜你应该是这里的少数派,你的同事们肯定不接受你的观点。” ‘“的确是这样。可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认为你显然错了。”
“我举出的事实是正确的,那么,根据它们得出的结论怎么会是错的呢?”
“你仅仅证明了平行人类的科技比我们发达。这和他们的智力又有什么关系?听我说……”布罗诺斯基站起来,脱下夹克,然后用一种看上去非常舒服的姿势半躺在椅子上,好像身体方面的舒适能够帮助他思考一样。他接着道,“大约两个半世纪以前,美国海军中校马修·佩里率领一支驱逐舰队来到东京港。日本当时还处于闭关锁国状态,他们发现自己面对的敌人科技水平远远超过自己。这种情况下,抵抗是一种愚蠢的做法。
一个拥有百万人口的好战的国家,发现自己面对漂洋过海而来的几艘军舰毫无办法。这证明美国人比日本人智力更高吗,还是证明西方文明选择了一条正确的发展道路?答案显然应该是后者,因为半个世纪之后,日本已经成功地学到了西方的科技。又过了半个世纪,虽然在当时的一场大战中遭到过毁灭性打击,但他们仍然发展成为主要的工业国家之一。”
拉蒙特神色黯淡地听着。他说:“我也考虑到了这个,布罗诺斯基博士。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