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肯定跟你说过吧。”
“是的。”哥特斯坦说。
“不管你在这儿做了多少体能锻炼,你都必须时常回到标准重力环境中去,让你骨骼和肌肉保持正常的记忆。回到地球时,你就可以吃到普通食物了。还有,有时候也会有点走私的食物过来。”
“我来的时候行李全都经过仔细检查。不过你看,现在我大衣口袋里就有一个牛肉罐头,我自己都忘了,看来他们也忽略了。”
蒙特兹微微一笑,略带踌躇地说,“我想你大概舍不得与我分享吧。”
“怎么会?”哥特斯坦皱着硕大的鼻子,通情达理地说,“我将会以最悲伤、最大度的语气,向你坦言,‘蒙特兹,拿去吧,你比我更需要它。’”他说得有点磕巴,因为他很少使用标准语中的第二人称单数形式。
蒙特兹脸上掠过一丝笑容。他摇摇头,“不用了。
再过一星期,我就能天天吃到地球的美食了。你却做不到。在以后的几年中,你不会有什么口福,对今天的慷慨之举也会越来越后悔。你自己留着吧……我不会要的。我可不想以后被你记恨。”
他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他一手搭着哥特斯坦的肩膀,四目相交。“另外,”他说,“我还有件事没有完成,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跟这件事一比,食物的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哥特斯坦马上把罐头扔在一边。他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蒙特兹的严肃。他压低嗓音,尽量表现得坚定一点。“这事是不是不能写进报告的,蒙特兹?”
“我一直想写进报告,哥特斯坦,可我不知道如何具体描述,而地球方面又懒得去揣摩我的意思,所以这个问题就搁置下来了,我跟地球的通讯也就中断了。我相信你会做得比我好。我希望你能。这次我没有要求延长任期,一方面也是因为……总该有人为通讯一直中断的事承担责任吧。”
“你说得好像非常严重。”
“希望如此。坦白地说,我的想法听起来很傻。月球殖民地上只有一万来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土生月球人。他们缺乏资源,空间紧张,生活条件严苛,还有——诸如此类。”
“又如何?”哥特斯坦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里有什么事情在发生——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不过可能非常危险。”
“什么危险?他们能干些什么?难道要跟地球开战?”哥特斯坦语音颤抖着,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不,不是的。没这么严重。”蒙特兹抹了一把脸,又揉揉眼睛,情绪似乎有些冲动,“我说实话吧。
地球正在失去本身的活力。”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该怎么说呢?月球殖民地建立起来不久,地球上就爆发了大战,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当然,当然不用。”哥特斯坦不耐烦地回答。
“然后人口就从当时的六十亿降到现在的二十亿。”
“这个数目对地球来说应该更合适吧。”
“哦,这倒是。尽管对于这种削减人口的方式,我还不是太认同……不过,大战彻底摧毁了我们的科技,还使剩下的人产生了巨大的惰性:因为害怕任何副作用,所以没人愿意尝试新东西。没人再会为了伟大的追求而献身,一想到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所有人都甘愿放弃探求新知,不敢奢望成功。”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遗传工程。”
“那只是个比较明显的例子,但并不是惟一一个。”蒙特兹悲伤地说。
“说实话,放弃遗传工程这件事,我倒不觉得多遗憾。那些人经历了一连串失败。”
“可我们失去了找到直觉感应的机会。”
“从来没有证据可以表明人类欢迎直觉感应。正相反,很多迹象可以说明,直觉感应是很惹人讨厌的……
不过月球殖民地本身怎么了?这里肯定没有地球上那种停滞和倒退。”
“正是如此,”蒙特兹神采奕奕地说,“月球殖民地是一个孤岛,战前地球文明硕果仅存的孤岛。在人类文明的大幅倒退中,这里是最后一个前进的箭头。”
“说得太浪漫了吧,蒙特兹。”
“我可不这么想。地球正在倒退,人类正在倒退。
只有月球人还在前进。月球殖民地不只是人类空间上的边疆,也是我们人类心灵的边疆。这里没有成片的生灵等着我们去屠杀,没有复杂生态系统可以被破坏。在月球上,我们使用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月球是一个由人类一手缔造的世界。它没有过去。”
“那又怎么样?”
“在地球上,我们总是顾虑重重,总是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并不存在的田园牧歌的时代。就算它真的存在,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从某些方面来说,地球的生态系统在大战中受到重创,我们必须小心呵护残存的部分,所以我们总是小心翼翼,顾虑重重……而在月球,根本不存在什么过去,我们无从怀念,无从幻想,只有一路前行。”
蒙特兹好像被自己的语气感染了。他继续说道:“哥特斯坦,我已经观察了两年;你至少也要观察这么久。在月球上,有一团火焰正在熊熊燃烧,经久不熄。
他们在每个领域都开拓进取。在地理上,他们不断扩展。他们的边境每个月都在向四周推进。他们可以找到新的建筑材料,新的水源,新的特种矿脉。他们在扩展太阳能电池阵,扩建他们的电厂……我想你应该知道,就是这只有一万来人的月球殖民地,已经成了地球上微电子设备和精密生化产品的主要供货地。”
“我只知道这里是个重要产地。”
“地球人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月球已经是主要产地了。按照目前的速度,用不了多久,这里恐怕会成为惟一的产地……这里的知识结构也在进步。哥特斯坦,我想地球上所有有志于科学的年轻人都会悄悄——或许不那么隐秘地——梦想着,有朝一日到月球上发展。地球的科技一直在倒退,只有在月球上才有施展抱负的空间。”
“你想说质子同步加速器吧?”
“那只是一个例子而已。最后一个同步加速器究竟是什么时候建成的?这个问题只能用来夸夸其谈一阵子,并不是最重要的。你想不想知道吗月球上最重要的科学设施是什么?”
“是不是绝密情况?我从来没听说过。”
“不,实在太明显不过了,明显到没人会注意。是这里的一万个头脑。这里汇集了人类最聪明的一万个头脑。这一万个头脑紧紧结合在一起,为着同一个目的、相同的科学抱负而奋斗。”
哥特斯坦手里忙活着,想把椅子调高。不过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不能移动。在做这个动作时,哥特斯坦发现自己滑出了椅子之外。蒙特兹伸出一只胳膊,帮他稳定身体。
哥特斯坦脸上一红:“不好意思。”
“以后你会适应重力的。”
哥特斯坦说:“你刚才说的是不是太悲观了。再怎么说,地球人也不至于蠢到一无所知。我们不是还开发了电子通道吗?这可全是地球人的功劳。完全没有一个月球人参与。”
蒙特兹摇摇头,嘴里咕哝出几句西班牙语——他的母语。从语气上听,不像是什么好话。他说:“你有没有见过弗里德里希·哈兰姆?”
哥特斯坦笑了,“见过,真的。他是电子通道之父嘛。我想他大概把这几个字都文到自己胸口上了。”
“你刚才笑了,这也正佐证了我的观点。你扪心自问:像哈兰姆这样的人,有可能一手开创电子通道吗?对盲从的大众而言,有个传奇故事就够了,可是事实上——你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电子通道之父。发明者是平行人类,那些住在平行宇宙中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或是什么样子。哈兰姆正好做了他们的工具而已。整个地球都是他们手中的工具。”
“虽然是他们先启动的,不过我们也不傻,也能从中得利啊。”
“对,就好像母牛也不傻,也会吃主人喂到嘴边的干草一样。电子通道其实并不算个进步,不能说明人类在开拓进取。恰恰相反。”
“如果说电子通道是个倒退的话,那我宁愿倒退。
我可不想失去这样的好东西。”
“谁又会想呢?可是问题在于,它恰好满足了现阶段人类的心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惟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一下现有设施,而且还没有一点污染。不过,月球上没有电子通道。”
哥特斯坦说:“我想大概是他们用不着吧。太阳能电池提供的电能应该已经够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惟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一下现有设施,而且没有一点污染’……这些话大家都背熟了,跟连祷词似的。”
“对,的确很像。不过太阳能电池是完全由人类制造的。我要表达的就是这个。还有,月球上也曾经计划建造电子通道,而且已经试验过了。”
“结果呢?”
“失败了。平行宇宙那边没有接受我们的钨。什么都没发生。”
“我从没听说过。为什么?”
蒙特兹耸耸肩,扬扬眉毛。“谁知道?我们只能猜测。比如说,平行人类居住的星球是没有卫星的;或者他们不能理解,同一种族的人怎么会住在彼此分离的世界,各自生活;或者找到了一处以后,不需要再找第二处了。谁知道?一问题在于,那边的人要是不配合,我们自己根本无法建立通道。”
“我们自己,”哥特斯坦重复道,“你是指我们地球人吗?”
“是。”
“月球人呢?”
“不包括他们。”
“他们不感兴趣吗?”
“我不知道。这一点我不敢确定——而且很不安。
后者才是关键。这些月球人——特别是土生月球人——跟地球人很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知道他们的打算。我查不出来。”
哥特斯坦看上去若有所思。“可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他们想对我们不利?或者说,他们能对地球造成什么损害?”
“我没办法回答。他们是一群颇具魅力、而且非常聪明的人。我想他们缺乏真正的仇恨,或者真正的愤怒,甚至恐惧感。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我最大的困扰在于,我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一直以为,月球上的科学设施都是由地球操纵的。”
“对啊,质子同步加速器就是。地月之间的无线电通讯也是由地球管理的。三百英寸口径的天文望远镜也……凡是大型装备,都是。那些设备五十多年前就安装就位了。”
“最近五十年里又做了什么?”
“如果你说的是地球人,几乎没做什么。”
“月球人呢?”
“我不敢肯定。他们的科学家平时都在大型机构任职。不过有一次,我查看了他们的日程表。其中有漏洞。”
“漏洞?”
“他们有大量的时间并没待在单位里。他们好像有自己的实验室。”
“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制造微电子设备,以及生物药品,岂不是很值得鼓励吗?”
“当然,可是——哥特斯坦,我不知道。如果一直一无所知,我就很害怕。”
两人沉默了一阵。哥特斯坦抬头说道:“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让我提高警惕,让我查出月球人在搞什么名堂吗?”
“算是吧。”蒙特兹显得有点不太高兴。
“但是你其实并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的在做什么。”
“我有个感觉,他们在做。”
哥特斯坦说:“另外还有件事。先不谈你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忧虑,我得跟你讲讲这件事,真的有点反常。”
“什么事?”
“我来月球时,同一艘飞船上还有其他很多人。我是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旅行团。不过其中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我没跟他说话,没机会,后来就把这事忘了。
不过跟你说了这么半天,我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了?”
“从前我曾在一个跟电子通道有关的部门任职。负责安全问题。”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肯定又会说,地球已经失去活力,我们总是对所有东西提心吊胆——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见鬼,管它什么活力不活力。一提到安全,我不由自主就会胡思乱想。言归正传吧,我以前见过船上的那个人,我敢肯定。”
“这事很重要吗?”
“我不敢说。不过那张面孔让我联想到一些麻烦事。要是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什么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先弄份乘客名单,看看能不能认出他的名字。事情不妙,蒙特兹,不过多亏你的提醒。”
“还不算太糟,”蒙特兹说,“很高兴能引起你的重视。说不定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游客,待两周就会离开。不过我很高兴,你能提高警惕——”
哥特斯坦好像没留心他在说什么。“他是个物理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专业的科学家。”他喃喃自语,“我敢肯定。还有,他很危险——”
4
“你好。”茜里妮愉快地打着招呼。
地球人转过头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面前的姑娘。
“茜里妮!我的发音对吗?茜里妮!”
“对了!完全正确。你玩得开心吗?”
地球人严肃地回答:“非常开心。这次旅程让我意识到我们的时代有多么奇妙。不久以前,我还在地球上,厌倦了那个世界,也厌倦了自己。当时我想:要是我生活在一百年以前,如果想摆脱这个世界,惟一的选择是去死;而如今——我可以到月球上来。”他微笑着,可是眼中却没有真正的笑意。
茜里妮说:“来到月球以后,你是不是开心一点了?”
“一点点吧。”他四处张望一下,“今天你没有很多游客要带吗?”
“今天没有,”她非常开心,“今天我放假。谁知道,说不定我会连着休息它两三天。这工作可真够无聊的。”
“你也太倒霉了,轮到休假,居然又碰上我这个游客。”
“我不是碰上你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你可真费劲。你不该自己四处乱逛。”
地球人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找我干什么?你对地球人很感兴趣吗?”
“不是,”她坦白地说,“我其实很讨厌他们。一般来说,我不喜欢地球人,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忍受他们,这也让我越发厌恶。”
“可你却专程来找我,而我从来不认为自己年轻英俊。”
“就算你是也没用。我对地球人没兴趣,大家都知道,除了巴容那家伙。”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兴趣也分为很多方面,这次是因为巴容对你有兴趣。”
“巴容是谁?你的小男朋友?”
茜里妮笑了:“巴容·内维尔。他可不是小男孩,也不只是朋友。我们常常一起做爱。”
“哦,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们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十岁了。他多数时间都待在男孩公区。你不用往下问了,他不是巴容的。我或许会给巴容生个孩子,只要我怀孕的时候我俩还没分手就行——前提是再分配给我一个生育指标,我想他们会分配给我的。”
“你很坦诚。”
“对于那些我觉得算不上秘密的事?当然……这会儿你想做点什么?”
他们沿着一条隧道慢慢走着,四壁都是乳白色的岩石,光滑平整的石壁上还镶嵌着一些光泽暗淡的所谓“月球宝石”。其实这种“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