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露娜,还是月亮的意思,”她口气冷淡,“这个词说明我不是地球移民。我出生在这儿。”
“真的?”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这儿的社会规模大半个世纪以前就形成了。你没想过孩子也会在月球出生吗?我们这里有些月生居民都已经是祖父辈了。
“你多大了?”
“三十二岁。”她回答。
他看上去有点迷惑,继而咕哝道:“对,当然了。”
茜里妮扬了扬眉毛,“你的意思是你能理解?大多数地球人怎么都想不通。”
地球人说:“我对此还有些了解的。我知道大多数衰老的表现都是因为身体组织无法抗拒重力的作用,比如脸颊松弛,乳房下垂等。既然月球上的重力仅有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月球人看起来更年轻,也就不足为奇了。”
茜里妮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们并不能长生不死。我们的寿命跟地球上的人差不多,不过一般来说,年老以后不会那么难受。”
“这一点不容忽视……当然,我想月球生活也有自己的缺陷吧。”他此时才吸了第一口咖啡,“像你们就不得不喝这些——”后半句说不出来了,看来他找不到合适的词来表述,于是索性打住。
“我们也可以从地球上运来食物和饮料。”她笑了,“不过这种运输量很小,只够维持一小部分人短时期的生活。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进一步开拓空间,补给就跟不上了。相较而言,我们不如适应这些烂货……要是你来形容,是不是会说得更难听?”
“至少咖啡还行,”他说,“我得说它比食物强多了。不过那些烂货……对了,琳德斯托姆小姐,一路过来,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参观它?”
“质子同步加速器?”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扫视四周,好像在算计那些四处乱飞的游客什么时候能落下来,“那东西是地球财产,不对游客开放。”
“你的意思是,月球人不可以随便到那儿去?”
“噢,不是。没这回事儿。操纵它的大部分职员都是月球人。只是地球政府定下了这个规矩:游客禁入。”
“我还真想看看它。”他说。
她说:“我肯定你能看到……你已经给我带来了好运气。你看,食物没乱飞,也没哪位女士或者先生撞到地板上。”
她站起身来,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十分钟以后就要出发了。餐具放在桌上就好。洗手间在那边。
过一会儿我们将参观食品加工厂,我们刚才吃的午餐就来自那里。”
2
茜里妮的宿舍非常小。虽说空间紧凑了些,不过内部设置倒是复杂完备。窗户是全景式的,模拟的星空慢慢变化。图像是随机式的,跟真实星空一点也不搭边。
只要茜里妮愿意,三个窗户随时可以随意放大缩小图像,好像望远镜的倍率在来回调节。
巴容·内维尔对此深恶痛绝。他每次都会粗暴地把它关掉,还说:“你怎么受得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惟一一个还喜欢玩这东西的。那些星云星团一看就知道是贴画。”
每到这时,茜里妮都会冷漠地耸耸肩,回答道:“那什么才是真实的?你怎么知道你窗外那些星星真的存在?虽然看上去都在运动。再说,我在自己房间里搞什么,用得着你操心吗?”
这时内维尔就会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启动开关,要把窗户恢复原状。而茜里妮这时就会说:“算了,就这样吧。”
屋里所有家具都棱角光滑,墙也设计得抽象简洁,色调平实,毫不花哨。整间屋里,没有一件物品能让人联想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茜里妮会说,“月球上可没有。”
现在,当她迈进屋内的时候,又看到了不请自来的内维尔。这家伙躺在松软的沙发里,一只脚上还挂着拖鞋。另一只鞋掉在旁边。他肚子上有道红印,大概是他无意识中自己挠的。
她说:“煮点儿咖啡来,好吗,巴容?”说着,她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身体轻盈曼妙地扭动几下,制服无声无息滑落下来,随即被她踢到角落里去了。
“总算脱下来了,”她说,“这工作实在没法干了,还得穿得像地球佬一样。”
内维尔这时在厨房角落里。他没有搭腔,这话早就听腻了。他只是说:“你的水管怎么了?又停了?”
“是吗?”她问,“噢,我大概早就用完配额了。
耐心点。”
“今天又有什么麻烦吗?”
茜里妮耸耸肩,“没有。一点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着那些人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还装作不讨厌我们的食物。他们心里肯定想着,什么时候我们会让他们脱光衣服。我早就习惯了……都那么龌龊。”
“你没一直假装正经?”他端来两小杯咖啡,放在桌上。
“干这行必须装。那些人满脸皱纹,皮肤松弛,挺着大肚子,浑身细菌。我不管检疫制度有多严,他们就是浑身细菌……你那边有什么新鲜事?”
巴容摇摇头。作为一个月球人而言,他身体十分结实,眼睛很细,看上去总是神情阴沉。不过茜里妮心想,总的来说,他的外表还算相当英俊。
他说:“没什么新奇的。我们还在等新旧专员交接。这回还要好好看看,这个哥特斯坦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给你们找麻烦了?”
“也没有,至少不比以前多。再说了,他们能干什么?他们怎么也不能渗透到我们内部来。谁也不能把一个地球人伪装成月球人。”话虽如此,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轻松。
茜里妮呷了一口咖啡,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些月球人骨子里其实还是地球人。”
“对,我一直想把这种人全都找出来。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谁都不敢信任……噢,算了。我在同步加速器上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却一无所获。我大概是没这个好命吧。”
“或许他们根本不信任你,当然我不是说他们坏话。你不能总像个间谍一样,心怀鬼胎四处游荡。”
“我从没这样。要是我能就此离开同步加速器实验室,永远不用回去,我会高兴死的。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怀疑我……你的配额水量都用哪儿去了?我看连第二杯都不够了。”
“不,我们不能。不过要是说到水的话,你不是一直在帮我浪费吗?这周你在我这儿都洗过两次澡了。”
“我会给你张水卡的。你居然还计较这个。”
“我不计较,可我的水表计较。”
她喝完自己杯里的咖啡,若有所思地看着空杯子。
她说:“他们总是对着杯子龇牙咧嘴。就是那些游客。
我真搞不懂他们。这咖啡尝起来相当不错啊。巴容,你喝过地球上的咖啡吗?”
“没。”他简单地回答。
“我喝过。只有一次。有个游客偷偷带了一些过来,据说那玩意儿叫速溶咖啡。他让我尝了一点,然后就想跟我——就是那种事。他好像觉得这算是一种平等交易。”
“于是你就尝了?”
“因为我很好奇。不过那东西喝起来又苦又涩,简直难喝死了。然后我告诉他,异族之间发生性关系有违月球人的道德观。这次轮到他一脸苦涩了。”
“你以前没跟我说过。他后来就没再纠缠?”
“这关你什么事。不过他倒的确没纠缠。要是他敢动什么歪脑筋,在这样的重力环境下,我能把他从这儿踢飞到一号通道去。”
她接着说:“噢,我想起来了。我今天碰到一个地球人,他非要坐到我旁边来。”
“这回他又拿出什么好东西引诱你干‘那种事’?”
“他就坐那儿,什么都没干。”
“只是盯着你的胸部看?”
“就算看也不犯法,而且他也没看。只是看看我的名牌而已……再说了,别人的幻想关你什么事?每个人都有幻想的自由,却不见得事事付诸行动。你以为我在幻想什么?跟一个地球男人上床?跟一个连重力场都没适应的人搞在一起?我不敢说从没人这么搞过,可是我没有,我也不觉得这么搞有什么好处。怎么样?我解释清楚了吗?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找那个地球人了?找那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那个即使在二十岁时也不算英俊的老男人?……尽管他谈吐风趣,还有点儿优点。”
“好了好了。我保证不再有一句嘲讽。他看起来怎么样?”
“他向我打听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内维尔猛然站起身来,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在低重力环境中,动作过猛就会有这样的反应。“质子同步加速器?他具体问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你这么激动干什么?你跟我说,要是有哪个游客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都要告诉你。这次看起来就比较反常啊。以前从来没人跟我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好吧。”他顿了一下,语气恢复正常,“为什么他会对质子同步加速器感兴趣呢?”
茜里妮说:“我说不准。他只是问了问是不是能看到它。或许他只是个对科学稍感兴趣的普通游客。就我而言,对他的兴趣仅限于职业要求。”
“我想也是。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
“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说了,他这么问,也正说明他是个游客。他要是个物理学家,根本不用问,早就自己去了。”
“我亲爱的茜里妮,”内维尔说,“让我给你好好解释一下。在当前的环境下,任何一个要求去看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人,我们都得查清楚。他为什么要问你呢?”他在房间里快速踱着步,仿佛为了消耗多余的能量。最后,他说,“你是看人的专家。你是不是对他还有点兴趣?”
“性趣?”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闹了,茜里妮。”
茜里妮勉勉强强回答道:“他的确挺有意思的,甚至有点扰人心思。可是我却说不出理由。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有意思,扰人心思,是吗?那你该回去找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事。查出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资料,你能找到多少就找多少。你有点天赋,那就发挥出来,好好做点事。”
“呵,不错,”她说,“还真是发号施令了。好吧。”
3
仅从大小上看,专员官邸与月球上的其他宿舍毫无区别。月球上缺乏空间,即使是殖民官员,这方面也毫无特权。他们不能拥有一点奢侈的空间,哪怕是为了显示母星的地位也好。因为无论怎样,月球的自然条件无法改变:人们只能生活在地下,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中。
这一点,即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也无法改变。
“人类真是一种由环境缔造的生物啊。”路易斯·蒙特兹叹了口气,“我已经在月球上待了两年,以前还想多留几年,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我刚刚过了五十岁,要是我还想终老地球的话,现在就该走了。再老几岁,我大概就再也适应不了正常重力了。”
科纳德·哥特斯坦只有三十四岁,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他脸膛宽阔丰满,比常人大了不少。月球人绝对不会有这种脸型,画有关地球人的漫画时倒是可能画出这样的形状来。不过他并不胖——把地球胖子送来任职,这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跟身体比起来,他的头显得出奇的大。
他说(说起地球标准语来,他的口音跟蒙特兹差别很大):“听起来你好像很不安。”
“是的,的确如此。”蒙特兹说。要是说哥特斯坦那张脸和蔼可亲的话,那么蒙特兹这张又长又瘦的脸上则是一副苦相,“怎么说来,我都心有不安。一想到马上要离开月球,我就有点难过,这个地方的确魅力十足。另外,我还因为这种难过而难过——我居然不愿重新担起地球上的重负,比如重力之类。我为此感到羞耻。”
“对。想像一下,重新捡回那其余六分之五的重力。的确很难啊。”哥特斯坦说,“我只在月球上住了没几天,已经觉得六分之一的重力相当惬意了。”
“当你开始便秘的时候,感觉就没那么好了。那时你得靠矿物油过日子。”蒙特兹又在叹气,“不过这些都会过去的……不过别以为身体轻盈了,就可以模仿瞪羚。行动也很需要技巧。”
“我明白了。”
“你只是自以为明白了,哥特斯坦。你还没见过袋鼠跳,是吧?”
“电视上见过。”
“那个没用,不能给你真实的感觉,你得自己尝试才行。想在月面上高速通行,这才是正确的步伐。双脚一起向后蹬,就好像在地球上做一次普通跳跃一样。当你在空中的时候,双脚前伸,落地之前就要预先做出蹬腿的动作,这样再次跳出,循环往复。以地球上的标准来看,这个动作好像很缓慢,因为只有很小的重力把你往下拉,可是每一跳,你都能跳出二十英尺的距离,而且跳跃所需的肌肉能量很小很小。这种感觉就像在飞——”
“你试过吗?你能做到吗?”
“我试过,不过没有一个地球人能真正做到。我一次能连跳五下,已经能够找到那种感觉了。受这种感觉的诱惑,我进一步尝试了一下,但接下来不可避免地会失误,步子会乱,然后就会摔倒,滑出四分之一英里远去。月球人都很有礼貌,从来不会当面嘲笑你。当然,他们做起来就容易多了。他们从小就这样跳,个个都像袋鼠。”
“这是他们的地盘,”哥特斯坦笑出声来,“想想他们到地球上会怎样吧。”
“他们永远不会去地球,他们做不到。我想还是我们比较有利。我们可以同时在两边生活,他们却只能生活在月球上。这种事现在我们都不太考虑,因为我们很难分清土生月球人和新人。”
“和谁?”
“他们把地球移民叫做新人,就是那些差不多已经在月球上定居,但却是在地球上出生长大的人。这些移民可以返回地球,真正的月球人就不行了,肌肉和骨骼都已经不能承受地球重力。在月球人的早期历史中,发生过好几次这方面的悲剧。”
“哦?”
“嗯,就是这样。有人带着自己生于月球的孩子返回地球。这些事我们都已经淡忘了。我们自己曾经经历了大战,比起二十世纪末期人类的浩劫以及以后的那些惨剧来,几个孩子的生命简直微不足道。可是在月球上,每个死于地球重力的孩子都被铭记在心……我想,这也助长了他们的分离意识。”
哥特斯坦说:“我还以为自己在地球上已经大体考虑过了,不过看样子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站在地球上,你不可能学到月球上的一切,所以我给你留下了一份详尽的全面报告,我的前任就是这么做的。你会发现月球生活妙不可言,不过从另一些方面来说,也可以说苦不堪言。我不知道你在地球上的时候有没有尝过月球食品,如果只听过他人的描述,那么你的心理准备就远远不够充分……不过你必须学着喜欢它。从地球往这里运送食品很不划算。我们必须适应此地的饮食。”
“你撑了两年,我想我大概也能坚持下来。”
“我也没有自始至终坚持下来。一直有定期休假,我能常常回到地球上。这些休假是强制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我相信,他们肯定跟你说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