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和人类不相上下,更不用说它还有着那样强大的自然力量。如果现在不把问题解决的话,那么过不了多久恐怕人类的未日就会来临。”
六
现在我们又置身于西麦农场了。正常时区里的两天在西麦农场相当于差不多两百年。看着四周那片我们曾在两百年前出没过的丛林地带,我的胸臆问涌起一种无法言表的感受。沧海桑田这个词在这里找到了最好的注释。由于缺乏管理,当年的农作物大部分都已消失,把土地让位给了生命力更力强大的高达数米的野草,物竟天择的原理在这片土地上充分显示了自己的力量。
我们这次的目的很简单。蓝月对上次拷贝的系统进行了分析,证实了西麦农场的计算机是被某种智慧生物更改了程式造成系统瘫痪,很可能就是那种妖兽。仅凭这一点就足见它们已经具有了多么发达的智慧。我们这次计划修复系统以便利用西麦农场里的机械来对付那些我们至今都不知道长得什么样的可怕的东西。由于经历过惨痛的教训,这次我和蓝月的装备和防护措施要严密很多,我们甚至无法看清彼此的脸。但即便如此我的心里仍是忐忑不安,不知道蓝月的感受会不会比我好点。
到中心的这段路上虽然有过几场虚惊但总算没出什么事,我们见到了不少已经变得有点不一样了的牛羊之类的牲畜,经过两百多年的不受管理的自由生长之后它们显然应该算是野兽了。这些家伙不时急匆匆地在我们附近掠过,一副警惕性很高的样子。在任何一个生态系统里位于最高层的只会有一种生物,看来它们也不过是妖鲁的美食而已。
现在蓝月已经坐在中心电脑前开始修复系统。一切都还比较顺利,太阳能电站首先开始了工作,中心的照明也紧接着恢复了。从外面不断传来机器启动的声音,大屏幕监视器上显出了西麦农场的全图,上面一个个的移动的黄色亮点表示机器都动起来了。蓝月得意地除下头盔冲我一笑,竟然美得让人头晕。
这时突然传来一阵嚎叫,正是那种让我一想起来就要发抖的声音,蓝月的脸色也是倏地为之一变。从声音判断妖兽离我们不会超过一百米。
“快,下达采集命令。”我大声喊道;“我正在找寻命令菜单项,正在找……”蓝月急速地点击着鼠标。
大地开始剧烈地颠簸,让人几乎站立不稳。在这样的情况下电脑很容易损坏,如果在此之前不把采集命令发出去的话就来不及了。我大声催促着蓝月,由于过度的紧张,我的声音有些变调。
“我正在找,”蓝月艰难地回应,她的语气像是在哭,“……找到了,我……”
一阵大的颠簸涌来,我和蓝月被掀翻在地。与此同时机房的顶盖被揭掉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那种东西,我想那就是妖兽了。我看不出它是由哪种生物进化而来的,只看出它是六足动物,分化出两对前肢和一对后肢。其中的一对前肢肌肉发达十分粗壮,足有十一二米长,趾端生有弯钩样的利爪。而紧靠其后的另一对前肢却又纤细灵活,长不足四米,且很明显地长有应当称作“手”的五指。它的脖子有两米多长,上面支撑着一颗硕大无朋的头颅,毗开的嘴缝里露出尖利的牙齿,粘糊糊的涎水从中滴落下来,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这时候我看到了它的眼睛,在我看到它巨大的头颅时我仍不敢相信它是一种高级智慧生物,但当我看到它的眼睛时我相信了这一点。我和它对视着,我看到了它眼睛里有着藐视的意味,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洞悉了对手全部心思的眼光。这是唯有智慧生物才具有的眼光。巨大的震撼之下我无法准确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我想我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感觉就是它太强大了,在它面前我们简直弱小得可笑,就像是两只蚂蚁。我甚至没有了一丝拔枪的念头,因为我知道那不会有一点用处。
蓝月突然转身抱住了我并扯去我俩的头盔,将她的脸与我紧贴在一起,我感到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她的这个表明心迹的举动让我感动不已,巨大的幸福充斥了我的胸膛。一时间我几乎忘记了死神就在眼前,或者说我的眼中已经看不到死神了。不过我仍旧无法抑止地流出了眼泪,并不是因为我就要死去,而是因为我的族类将要面临的灾难。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高尚的人,但我相信任何一个人处于我现在的境地时都会流出意义相同的泪水。相对于整个物种而言,个体生命的命运其实是微不足道的。这时候妖兽缓缓举起了它的第一对前肢,然后以无法用语言形容的速度向我们劈了下来。风声凄厉。
但奇迹出现了,一台“采集者4107型”冲了过来,看来蓝月在最后的时刻点中了命令,它显然不是妖兽的对手,只两三个回合就变成了一堆废铁。不过这点时间已经足以让我和蓝月脱离险境了。我们一路飞奔,四周到处传来阵阵令人毛骨惊然的嚎叫。
西麦农场变成了战场和屠场,这是无生命的“采集者”和有生命的妖兽之间的战争。机器的爆炸声和妖兽的嚎叫声交织在一起,火光与血光纠缠在一起。妖兽张开巨口撕扯着“采集者”的合金身躯,如同撕扯着一张薄纸。除了“采集者27999型”外它显然没有任何对手。
“采者27999型”的轰鸣声让人除此之外几乎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而当它的锯齿间突然拉出一道蓝白色的弧光时,天空中就会响起让大地也颤栗不已的一声霹雳,与之同时传来的血肉被烧焦的气味会令人恨不得把胆汁也吐个干净。相形之下采集者比妖兽要残酷得多,因为它是一种收获并加工肉类食品的机器。每当一只妖兽被击倒后,采集者就会启动整套加工程序,将妖兽的尸体开膛剖肚剔骨剜肉,那种血肉横飞的场面让人一见之下如同置身阿鼻地狱。
我和蓝月一路奔跑着朝密码门的方向逃去,随身带的与中心无线联网的便携式电脑不断显示着这场战争进行的状况。代表采集者的黄色亮点和代表妖兽的红色亮点都在急速地减少着。我焦急地关注着力量对比的变化。有几次采集者明显占据了优势,但很快又被超出。我在心里为采集者加油。我不敢想像如果采集者输掉了这场战争的话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我也不敢想像那些嗜血的妖兽又会怎样对待我们的世界。红色的亮点逐渐占据了优势,黄色的亮点一个个地熄灭,我的心向着深渊沉落。最后,有六个红色的亮点留了下来,那是六只妖兽。
我无意识地回头看着蓝月,她的眸子一片死灰。我有些歇斯底里地说:“它们都是雄性,要不就都是雌性。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的。上帝会保佑人类的,上帝会的。”我无法自制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就像在念着一种维系着唯一希望的咒语。
蓝月苦笑道:“妖兽也有它们自己的上帝。六只妖兽全为同一性别的几率实在大小,但愿我们能活着逃出去报信,除了原子武器恐怕没有什么能消灭它们了。”
我绝望地摇头:“可是,如果使用核武器的话,就算能消灭妖兽,人类的大部分甚至于全部都会因为持续几年的核冬天而死去。”
蓝月沉默了半晌。“那我还是和你一样请求上帝吧,这是我们唯一能做的事。”蓝月作了个祈祷的姿势。这时她突然叫起来,“看哪!红点不见了!”
果然是的,这怎么可能?难道上帝真的听见了人类的呻吟,因而用他仁慈的力量拯救了我们的世界?
“我知道怎么回事了。”蓝月惊喜地说,“这六只妖兽刚才都已经受了重伤,只不过暂时未死罢了,害得我们虚惊一场。”
我站在山坡上有些后怕地环视着四处,仍不敢相信我们居然完成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空气中的血腥味正在消散,黄昏的原野上拂过阵阵清风,人造太阳正朝着地平线上连绵的草浪里滑落,那些无害的小兽们出没其间。我仿佛第一次意识西麦农场也具有一个普通农场一样的田园风光。想到我和蓝月即将离开这里永不再来心中居然有些不舍。我转头望着蓝月,她也同我一样眺望着四周,目光中若有所思。
“你在想什么?”我低声问道,“是你父亲的事?”
蓝月没有回答我,她转过身去,“走吧,回我们的世界去,感谢上帝,这个地方我们再也不用来了。”
不久以后我便发现蓝月和我都错了,西麦农场其实是一个幽灵,从一开始它就用它无比强大的力量给我们织了一张密密的网,我们生生世世都无法逃脱了。
七
我们在西麦农场的这场十多个小时的历险只不过是正常世界里的一秒钟,这样的反差总让人感觉是在做梦。当然,如果梦中总是有蓝月的话我倒是无所谓要不要醒来。想到这一点时我不禁朝蓝月咧嘴一笑,却发现她的眼光里也闪现着同样的意思一一这就是所谓的心有灵犀吧,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我们去哪儿?”我问蓝月,这段时间以来我已经习惯了由她拿主意。
“去找西麦。”蓝月似乎早有安排,她的语气中有隐隐的担心,“不知道我父亲和他谈得怎么样了。”
西麦在基地里的官邸守备森严,我和蓝月这样优秀的特警也费了不小的劲才潜入进去。幸好只要过了门口的几关之后里边也就没有什么障碍了——有谁愿意像在牢笼里一样地生活呢?
“快过来。”是蓝月的声音。我飞奔过去,在会客室的角落里我看到了倒在血泊中的蓝江水和西麦。蓝江水的手中拿着一只老式的枪,显然他是在射杀了西麦之后自杀的。
在蓝月连声的呼唤之后,蓝江水的眼睛缓缓睁开,他嗫喏着问道:“他死了吗?”
我过去查看西麦的情况,他的瞳孔已经散大,使得平时里充满睿智的眼睛看上去有些怕人。然后我又退回来对蓝江水说:“他死了。”
一丝很复杂的表情在蓝江水脸上浮现出来,他足足沉默了有一分多钟。但他最后还是露出高兴的神色说道:“这就好,这个世界上掌握‘时间尺度守恒原理’的两个人终于都要死了。我本来只是想劝他放弃重建西麦农场的念头,可是他不同意,我没有办法只好这样做。我了解西麦,他并不是一个坏人,在整个这件事情里他并没有多少错。要说有错也只是因为他顺从了人类的需求。实际上在我所有的学生里他是最让我得意的一个。西麦只小我五岁,更多的时候我都只当他是我的助手而不是学生。”蓝江水说着话伸出于去拽住西麦已经冰凉的手,有些痛惜地摩擦着,“现在我们俩一同死去倒也是不错的归宿,也许在九泉之下我们还能续上师生的缘分,还能……在一起做实验。”
蓝月痛哭出声:“你不会死的,我们想办法救你。”
蓝江水的目光渐渐涣散了。“我自少年时便许身科学以求造福人类,没想到我这辈子对人类最后的馈赠竟是亲手毁去自己的成果。其实我到现在也不敢肯定自己做对了没有,我只能说我也许避免了更大的浩劫发生。没有了西麦农场,地球上的五百亿人会在几个月里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大半,面对他们我的灵魂看来是永远都得不到安宁了……”蓝江水的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渺不可闻,两滴浑浊的泪水自他苍老的眼角缓缓滑下,最后融人了脚下这片他深爱的曾经掩埋过无数像他一样的汲汲无名看的土地。
死者己矣。
只有几天的时间我便意识到蓝江水临死前所预见的是一副多么可怕的场景。储备的食物很快告急,这个星球上自从人类诞生以来最可怕的饥荒开始了。五百亿张嘴大张着,就像是无数个黑洞。政府下令大规模地退耕还田,但这对大多数人来说肯定是来不及了,养尊处优的人们在灾难到来时尤其脆弱,大规模的死亡场面就要出现了。过不了多久这颗星球的每个角落都将堆满人类的尸体。那是一种何等可怖的场面啊。不过我毫不怀疑我和蓝月能挺过这场灾难,因为我们是训练有素的特警,生存能力远胜于常人。随着人曰的减少,粮食的压力将得到逐渐缓解。只要熬过了最困难的时期一切都会好转的。我和蓝月在这个饥饿的星球上四处逃亡,脱避着政府的通缉。
“我快要疯了。”蓝月痛苦地伏在我的肩头,由于营养不良和精神上所承受的巨大压力她瘦了许多,“这一切真是我父亲造成的吗?”
我安慰地拍着她的背:“这不是他的错。这是人类向自然界过度索取所必然付出的代价。人们对自然界的索取自古开始就没有停止过,而到了创建西麦农场这一步更是在向自然界的未来索取。如果原本没有西麦农场,世界上根本就不会有这么多人。现在死于饥荒和将来死于妖兽是两枚滋味相同的苦果,人类必须咽下其中的一枚。”
说到这儿我突然愣住了,我朝远方大张着嘴但却说不出话。蓝月用了很大劲才让我回过神来,她快吓哭了。
“你怎么啦?”蓝月有些害怕地抚着我的脸。
我艰难地笑了笑:“我想起一件事。看来才过了十来天我们又要旧地重游了。”
一千年过去了,西麦农场里一片蛮荒景象。“采集者”不锈的身躯依然伟岸地耸立天宇,妖兽的残骸都已荡然无存,而当年埋骨干此的队友们却依稀音容宛在。想到差不多一千两百年前我和蓝月在这片诡异的土地上由相识而相知,以及一千年前那场惨烈绝伦的决定人类命运的大战役,我不禁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我甚至怀疑那些都只是一场梦中的场景,但此刻掌中所握的蓝月的纤纤小手又肯定地告诉我这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故事。
是的,我们又回来了,而且这一次我们将不再离去。我和蓝月正在写一封信,再过一会儿等我们将这封信通过密码门发出去之后,我们将永久性地毁掉这个唯一的出口。在这封信里我们把关于西麦农场的所有事情都向世人作了说明,而蓝江水和西麦这两位天才之间的是非恩怨恐怕也只能任由世人去评说了。
……我们并不清楚会有多少人能看到这封信,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能理解我们的行为。今天我们回到西麦农场其实是迫不得已的事情,妖兽虽然不存在了,但这只是暂时的。在一个比人类世界的时间快了四万多倍的时区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按照严肃的进化观点,现在在西麦农场里的这些无害的动物甚至植物中最终肯定会产生出比人类高级得多的生物,人类将永远不会是它们的对手。不要让我相信不同智慧生物之间和睦相处的神话,就算可能也不过是其中高一级生物的施舍罢了,就好比我们人类也为别的生物建造国家公园一样。而最大的可能性却是西麦农场里的这些生物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冲出西麦农场,给人类带来真正的灭顶之灾。如果那一天成为现实,先父蓝江水先生的灵魂将永堕地狱不得超生。
所以我们决定回到西麦农场,最起码我们现在还是西麦农场里最高级的生物。我们将活在这个时区里,同这里所有的生物按同样的节拍进化。如果不出现大的意外,我们和我们的子孙将继续或者说一直保持进化上的优势(但愿我们的这种乐观估计是正确的)。凭借这种优势我们就能为人类守护西麦农场这块脱僵的土地。透过仍未关闭的密码门看出去,我们多灾多难的家园是那样的美丽,让人留恋万分,想到就要与之永别我们不禁潜然泪下。现在我们最想问的一句话就是:这一切到底为何要发生?难道人类对自然的索求真的是永无止境?
也许过不了多久(相对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