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指南》被小熊星座β星的巨渡渡鸟出版社接手,从而拥有了雄厚的经济基础,从而使它的第四任主编——小里格·勒瑞,享有了无比绵长、不可思议的午餐时间。纵然,近几年的主编甚至还有午餐时间赞助商,但与他相比也只是小葱见大葱。
实际上,里格并未正式退下主编之位——他只是某天早上离开了办公室,然后再也没回来。一个多世纪过去了,《指南》的许多员工依然坚信,他不过是去买火腿牛角面包而已,很快就会回来,继续下午的工作。
严格说来,之后的主编都是代理主编。里格的办公桌仍保持他离开时的样子,上面摆了一个小牌子:小里格·勒瑞,失踪中。估计已用餐。
一些用心险恶的反动言论暗示,里格其实已经死亡,死于《指南》第一次多重记帐实验。人们对此事知之甚少——有人说,比大家想的还要少。每一个建有《指南》财务部的星球,都在不久后毁于战争或自然灾害,这是一种奇怪而无聊的巧合。不仅如此,那些注意到——更别说关心到——这一事实的人,都将遭遇人间蒸发。
同样有趣、也同样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是:在地球这颗行星上,就在因修建超空间通道而被毁灭的前两天,那里的人们目击了大量的UFO。不只是伦敦圣琼斯森林罗德板球场的上空,萨默塞特郡①的格拉斯顿伯里②上空也有。
【① 萨默塞特郡:英国西南部一郡。——译者注】
【② 格拉斯顿伯里:是一个位于英国西南方的小镇,在史前时代原本是座被河流环抱的小岛,自古以来便为各式神秘传说所围绕。——译者注】
自古以来,格拉斯顿伯里总让人联想起许多神话,关于古代国王、巫术、会治疗疣子的魔法师们在小径上集会等等。如今,它又被选作《指南》最新的财务部所在地。经过十年之久,那些财务记录终于被转移到城外一座魔法小山上,几小时后,沃贡人就来了。
上述事件固然怪得不可思议,但比起高维度世界的坏小子极端板球来,还是略逊一筹。这个游戏的完整版规则实在太复杂了。它们完全收录在册只有唯一的一次,那个册子当时就发生了重力坍缩,变成了黑洞。
精简版规则如下:
规则一:至少要多长三条腿。你用不着它们,但这能让大家发笑。
规则二:找一位优秀的坏小子极端板球运动员,把他克隆几遍。这能省下大量臻选和训练的工夫。
规则三:把你的队伍和敌方队伍放到一块空地上,在周围筑起高高的墙。
原因是这样的:虽说这种运动颇具观赏性,但是,如果观众没能看见比赛过程,他们便会将其想象得非常精彩,比实际情况还要精彩。与其让人们观看一场无聊的比赛,远不如让他们相信、自己错过了运动史上最精彩的瞬间。
规则四:把各种合适的运动器材从墙外丢给运动员,什么都行——板球拍,基本立方球棍,网球炮,滑雪板,总之就是适合挥动的东西。
规则五:运动员现在可以拿着到手的东西,尽可能地乱窜、乱打,一旦有谁击中了(另一位运动员),就应立刻跑开,在安全的距离之外道歉。
道歉应当简明、真诚、最大限度地清晰扼要。
规则六:首先获胜的队伍获胜。
有趣的是,高维度生命对这种运动的热情越高涨,这种运动就越是难以真正进行——大部分参赛队伍,因为规则阐释的问题,正处于交战状态。这算是好的了。因为与一场旷日持久的坏小子极端板球比赛相比,一次坚苦卓绝的战争给人带来的精神创伤,毕竟小得多。
第二十章
生20
阿瑟在逃命,在朝着山脚下狂奔,跑得气喘吁吁。他感到整座大山在自己脚下轻轻移动,隆隆地,沉重地,暗地里移动。他感到一股股热浪向着身后、头顶袭来。他没命地撒腿狂奔。山开始滑坡了。他突然体会到“山崩地裂”这个词的力道——他可从没这么清楚地体会过。从前,它对于他只是个词,现在,他无比恐惧地意识到,“崩裂”真是“山地”的一种怪异而可恶的行为。他自己正遭受着这种行为。他怕得要命,浑身发抖。地在滑动,山在咕哝。他一脚踩空。他摔倒,他又爬起,他又一脚踩空,又爬起来继续跑。“雪崩”开始了。
小石头、大石头和巨石在他身边奔腾直下,好似笨拙的木偶一般。它们越来越大,越来越硬,越来越重,更越来越致命——如果它们砸到你的话。他的眼珠跟着它们一起颤动。他的双脚跟着大地一起颤动。他跑得大汗淋漓,他的心脏随着整座大山一起狂跳着。
从逻辑上说,他肯定死不了。因为阿格拉贾格意外死亡传奇故事中的下一个事件还没发生呢。可惜,此刻阿瑟根本想不到这一点。他跑着,死亡的阴影在心中,在脚下,在头上,在头发稍上紧紧缠绕。
突然他绊了一跤,以相当大的力道摔了出去。正当他要落地的时候,他看见前方有个小小的海军蓝色旅行包——正是他十年前(就他个人的时间角度来看)在雅典机场行李领取处丢了的那个。于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碰到地面,而是跃向了空中,心中顿时响起欢乐的旋律。
他所做的便是:飞行。他环顾四周,十分惊奇。无疑自己是在飞行。全身没有任何部位接触地面,也没有任何部位正在靠近地面。他的确浮在空中,身边飞着大块的石头。
他好奇地往下看了看,自己离那震动的地面越有三十尺的距离。意味着:那些大石头在这儿呆不长,因为它们要遵守万有引力的铁律,要一直摔下去。但这一铁律,突然之间,对阿瑟放了个假。
与此同时,仿佛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正确地意识到,自己必须努力不去想它。一旦想了,万有引力定律就会突然瞥见他,想着“这家伙以为自己在做什么?”然后一切就都完了。
因此,他开始想郁金香。这可不容易,但他一定得想。他想着郁金香鳞茎那可爱的弧形,他想着它们开处各种颜色的花朵。他在想,在一架风车周围、方圆一公里之内,到底能长(或曾经长过)多少株郁金香呢?不久,他十分危险地失去了想象兴趣,只觉得身下的空气要溜走,自己就要飘到大石头前面去了。于是,他竭力改变思想,改成想雅典机场——由此成功地郁闷了五分钟。郁闷完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离地两百多码了。
现在,又该怎么回去呢?他想了一小会,但很快迫使自己转移注意力,以便保持平衡。
他在飞行。现在有该怎么办?他往下看了看。不是使劲地看,而是懒懒地一瞥,顺便地看。他不禁注意到以下两个事实:第一,山体似乎已经崩裂殆尽了——山顶下面一点儿有个大坑,应该就是那巨型洞穴教堂的位置,里面曾经放着他自己的雕像,以及可怜的、伤痕累累的阿格拉贾格的塑像。
第二件事,就是他的旅行包,在雅典机场丢的那个。它引人注目地躺在空地上,周围满目创痍,但它本身却没被任何石头砸到。他也不知为什么——况且,那个旅行包竟会出现在这儿,这个概率可是小得更加可怕,所以关于它为什么没被砸到的原因,阿瑟也就不想知道了。重点是,它已经出现在这儿。而那个难看的假豹皮袋子似乎消失了——同样不可思议,但毕竟是件好事。
现在,他得去捡那个旅行包才行。他这样一个人,如今正漂浮在两百码的高空,下面是一颗连名字也叫不上来的陌生星球。那个旅行包,是他往日生活的片断,是他多少光年之外的、烟消云散的家园的遗物,他是无法丢下它的。
随后,他还记起,如果包包还保持当时的状态的话,里面应该装有宇宙间唯一一罐希腊橄榄油。
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地,他开始往下飞。左右摇晃着,像一张摇摆不定的纸片。
一切顺利,感觉不错。空气托着他,同时也让他从中滑下。两分钟后,他离地面只有两尺了。随之而来的,却是艰难的抉择。他上下轻轻浮游着。他皱了皱眉,又努力放轻松。
如果捡了那个包,他能拿动吗?多出的重量会不会把他拖下地去?
会不会仅仅碰一下地上的东西、就泄走了那托起自己的神秘力量?
是不是最好干脆着陆,在地上呆一会儿?
如果着了陆,他还能再次飞翔吗?
他提醒自己别再想下去,但这念头始终挥之不去。也许他将永远不能再飞。他脑子里满是忧思,所以又向上浮了一点点。他想记住这种感觉,这种惊人的、轻软无力的动作。他漂啊浮啊,还试了试俯冲。
俯冲很成功。他两手往前一划,头发和睡袍都向后扬起,他便从空中潜回地面。划出了一条弧线,又滑向了天空。在上滑的途中轻轻一刹,便停住了滑翔。刹住了。他浮在那儿了。
非常好。他想。这就是捡起它的办法。只要向下俯冲,再在顺势向上滑之前、抓住它就行。这样就能把它带走了。也许会飞偏一点儿,但他肯定自己能抓住。
他又试冲了几次,动作完成得越来越好。拂过脸庞的风,身体的跃动,让他感到了灵魂的沉醉——自从——嗯,就他能表达的而言,自从他出生以后——头一次这般沉醉。他在清风中飘荡,眺望四野,这里的景色——非常难看,一片破败景象。他便不再想看了,现在只求捡回旅行包,然后……他也不知然后怎样,总之捡了再说吧。他御风而行,随风浮起,顺势转身。阿瑟也许没有意识到,他此时正是在“沩拉”呢。
他迎着风儿。他在气流中弯了弯腰,试了试“水”,然后纵身潜了下去。轻风拂过身体,他打了个寒噤。地面像是摇晃了一下,随后平静下来,慢慢朝他迎上来—— 带着那个旅行包迎上来,带着它那开裂的塑料把手迎上来。潜到一半的时候,他突然生出一个危险的念头——不相信自己真的在飞。果然,他立刻往下掉了。他竭尽全力驱逐此念,轻瞥地面,伸手一捞,穿过把手,试图再浮上去——却终于失败,猛地摔了下来。舯了肉,伤了皮,倒在坚硬的岩石上痛苦挣扎。
他踉跄着爬起来,急得跳脚,把旅行包抡来抡去,伤心,绝望。他的双脚,突然又变回以前那样,紧紧粘住地面。他的躯体,像一袋笨重的土豆,在地上跌跌撞撞;他的心,更好似灌了铅一般,沉到了最底下。阿瑟无力地垂下头,摇着头,浑身酸痛,痛得脑袋发昏。他想跑起来,可双腿瘫软无力。他绊了一下,快要跌下去时,正好想起——包里不仅有罐希腊橄榄油,还有一瓶免税的松香葡萄酒。欣喜之下,他走神了大约十秒钟,回过神来时,已经又在飞行了。
于是,他欢呼,雀跃,释然,一身轻松。他时而俯冲,时而转弯,时而侧身,时而转圈。他大摇大摆往上升气流上一坐,开始清点包里的东西。这感觉,他想,大概就像神学家们在数针尖上的天使时、天使们跳庆祝舞的那种感觉吧。突然,他哈哈地笑出声来,因为发现包里除了橄榄油和葡萄酒,还有一副划上了的太阳眼睛,几条覆满沙子的泳裤,几张皱巴巴的圣托里尼①明信片,一条又大又丑的毛巾,一把有趣的石头,以及好多写着别人联系方式的纸片——他很高兴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尽管有的原因比较令人伤感。他扔掉石头,戴上太阳眼睛,让那些纸片在身后纷纷飘散。
【① 圣托里尼:希腊一座小岛,旅游胜地。——译者注】
十分钟后,他悠闲地穿过云层时,即将迎来的将是一场盛大而臭名昭著的鸡尾酒派对。
第二十一章
生21
史上最为冗长、最具破坏性的派对,如今已进入其第四个世代,且依然无人愿意离开。虽然有人看过表——那是十一年前的事了,从那以后再也没人看过。
那真是巨大的灾难,若非亲眼见到,简直难以相信。但是,如果你不是真想相信的话,还是别去见吧。真的不好受。
有时,云层里会传出轰隆隆的声音,还有闪光。有人说,那是几个相互竞争的地毯清洁公司在打仗,他们平时就在天上盘旋。当然,派对上的话是信不得的;而这个派对上的话,尤其信不得。
有一种现象日趋严重:派对上的所有人,要么是第一代参加者的儿子,要么是孙子,要么是曾孙。考虑到选择性繁殖和基因退化的原因,我们有理由相信,现在派对上的人们要么是狂热的派对迷,要么是夸夸其谈的白痴,要么——可能性越来越大——两者皆是。
一句话,这意味着:总的来讲,每一代人都比上一代更不想离开这儿。
于是其他问题接踵而至。比如酒快喝完了。
于是,有些事情,就因为听起来是不错的主意(对于一个永无止境的派对来讲,一个重要问题就是:那些仅仅在派对上听起来还不错的主意,到了这儿,却永远会被认为是不错的主意),就掩盖了一些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有个听起来还不错的主意是:派对应该飞起来——不是通常所说的“快乐得像飞起来”,而是真正的飞起来。
第一代参加者中,有一群醉醺醺的星际工程师。多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东倒西歪地在大楼外面转悠,挖挖这儿、敲敲那儿,还把一些零件往大楼上装。第二天早上日出之时,太阳就惊奇地发现,自己照在一栋浮在空中的大楼上——大楼里全是欢乐的烂醉如泥的人们——它飞起来的样子,像一只树顶上初展羽翼的小鸟一样。
这还不够,会飞的派对又装备了强大的武器。要是跟酒商之间产生什么小麻烦,他们得有说话的实力才行。
从一个全日制的鸡尾酒派对,转变为不定时的抢劫派对,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况,现在大家也急需一些新的刺激、新的乐子——这么多年来,乐队已经把他们会演奏的曲子都演过无数遍了。
他们掠夺、抢劫,他们在各个城市勒索,目的就是更多的奶酪饼干、鳄梨汁、猪肋排、葡萄酒和高度酒。这些东西后来都装在漂浮的集装箱里,用管子输送到大楼里边。
毕竟,酒快喝完的了问题,总有一天是要面对的。
他们下面的那颗行星,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颗行星了。
它的情况非常糟。
派对对它发动了多次攻击和掠夺,它却无法有效地回击——那派对在天上,行踪飘渺,神出鬼没。
那绝对是个可怕的派对。
被它撞到后腰,绝对也是可怕的事。
第二十二章
生22
阿瑟倒在一块支离破碎的钢筋混凝土上,痛得龇牙咧嘴。轻云飘拂而过,耳畔传来隐约的声音,好象是什么狂欢活动。
阿瑟不能马上分辨出这个声音。一是因为他没听过《我把腿留在贾格兰β》这首歌,二是因为乐队已经很累了,有的成员用三四拍演奏,有的用四四拍,有的用醉眼朦胧r2拍——一切取决于他们最近一次补觉的多少。
他躺在地上,一边大口吸着潮湿的空气,一边摸摸自己哪儿受伤了。他觉得摸到哪儿都痛。很快他发现,原来是手受伤了。手腕似乎有点扭伤,背部也有点伤。不过,他很快欣慰地发现伤势都不重,只是受了一点擦伤、一点惊吓罢了。谁能避免呢?他真搞不懂,一栋房子干嘛要在天上飞呢。
话说回来,他同样无法解释自己在天上飞的行为,因此他想自己和房子应该相互理解。阿瑟直起身子,四处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