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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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童- 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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陡了,憨才娃一下子变成灵童,变成世上最聪明的人了。他们该怎么对待他才对?
以后的49天里,他们对弟弟小心翼翼,不要说训斥了,连说话也不敢大声呢。弟
弟倒没什么变化,仍像往常一样玩,抹鼻涕,数蚂蚁,在爹娘跟前撒娇耍赖。

    我真替弟弟高兴,但内心深处也有隐隐的不安。这三位圣使……我当然不够
格批评圣使,但我觉得他们的考查太随意,太儿戏,太不认真。我当然希望弟弟
被选上啦,可是,如果万一——我是说万一——选错了,弟弟并不能胜任三圣的
工作,那该怎么办?他要替全人类思考啊,60亿人指着他哩。

    这些不安我没法告诉任何人,只有闷在心里。睡梦中,它总是在黑暗处悄悄
蠕动着。

    弟弟很快变得声名远扬。不要说这一带了,我想全世界都知道了王才娃的名
字。人们蜂涌着往我们的草窝来。或骑马,或骑骆驼,甚至有步行的。从公路到
这里,步行要两天两夜呢,但瞻仰的人没把这点苦放在眼里。世人都知道,三圣
岛是不许闲人上去的,所以,从没人能见到三圣的面,愿意瞻仰圣容的人只能趁
灵童选定后还没移驾这一段时间。他们当然不会错过这个宝贵的机会。弟弟对来
人视而不见,照样与羊羔玩耍,照样拖鼻涕,但来人都知道这是真人不露相的表
现,他们毕恭毕敬地远远站着,窃窃低语着,然后满足地离开。

    我还碰见一件非常离奇的事。那天我和弟弟在草窝里玩,碰上两个来朝拜的
人,是一个中年人背着他母亲。中年人面色黝黑,脚上还拴着铁锁,不知道是哪
个国家的苦行者,他背着母亲长途跋涉到这里,需要多大的毅力啊。遇见我弟弟
后他十分惊喜,艰难地伏在地上行礼,他背上的老妇人也虔诚地合掌为礼,苍老
的目光中充满渴盼。弟弟很好奇,走过去,试探地伸手触触老妇人的额头。老妇
人像遭到电击,浑身一抖,然后挣扎着从儿子背上爬下来,试着走路。不可思议
的是,她真的会走了!在儿子的搀扶下走了十几步。母子俩高兴得要疯了,用我
们不懂的语言啊啊地嚷着,俯伏在地上亲吻弟弟的脚印。

    这个当口,连我,每天为弟弟擦鼻涕的良女姐姐,也敬畏地看着他。弟弟浑
不在意,也不管仍然伏在地上的那对母子,拉着我跳跳蹦蹦地走了。事后我才慢
慢醒过劲来,我不再相信弟弟有这样的法力——毕竟他是我抱大的嘛,他从来没
有在我面前显过灵。而且,即使他被选为三圣,也只是一个超级聪明的科学家,
而不是法力无边的耶稣和如来。那位瘫痪老妇人突然会走路,只能是她的心理作
用。对于这些虔信者,心理作用是非常管用的。

    即使这样,弟弟在我的心目中也逐渐高大起来。

    七个星期后,三圣岛的迎驾使团来了。政府事先已把这儿封闭,否则,那天
朝拜的人会挤得飞碟没办法降落。

    肯特和罗杰斯没来,苏姑姑来了,他们确实遵照了弟弟的吩咐。同时来的还
有十几架直升机、垂直升降机和飞碟,有几十个风度轩昂的人来为灵童送行,他
们大概都是各级首脑,不过我不认识。他们都没有进屋,恭敬地列队立在门外,
等着弟弟出来。但弟弟在这节骨眼上真让人失望。他知道飞碟要把他带走,从此
离开爹娘和姐姐,便凶猛地大哭着,扯着娘的衣角不松手。娘也哭,哭着劝他走。
他可能觉得娘不可靠了,便转过身抓住我的衣角,死死不放。苏姑姑和颜悦色地
劝他,但这会儿他不再喜欢苏姑姑了,用力打苏姑姑的手。苏姑姑的手背被他的
指甲划伤,滴滴答答地滴着血。

    娘很难为情,赶快找来创可贴,但苏姑姑没工夫包扎,仍在耐心地劝弟弟。
很长时间过去了,他的反抗一点都没有松劲,爹、娘和苏姑姑都没辙了。门外的
贵宾们很有修养,耐心地等着,眼观鼻鼻观心,装着没看到屋内的尴尬。但这件
事总得有个解决办法呀。我同样舍不得弟弟,想起要同他生离死别,嗓子就发哽,
但我只有硬着心肠劝他。弟弟非常生气,大概他认为姐姐最不该“叛变”的,他
生气地打我,嘶哑地哭喊:“不,不走!”

    一屋子人一筹莫展。我忽然灵机一动,抱起弟弟说:“要不,姐姐陪你一块
儿去,好不好?”

    满屋的人像碰上救星。爹、娘和表叔都看着苏姑姑,他们知道外人是不能上
三圣岛的。苏姑姑略微思考一会儿,爽快地说:“行,让良女陪他一块儿去!”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吃了定心丸,我搂紧弟弟,脸贴着脸小声劝他:三圣岛多
漂亮呀,姐姐陪才娃一块儿去玩,行不行?那儿有飞鱼、海豚和信天翁,还有很
多好吃的菠萝、椰子和柠檬呢。弟弟的哭声渐渐放低了,最后用双手围着我的脖
子,轻轻点点头。

    在场的人长出一口气,赶紧蔟拥着我和弟弟出去,生怕灵童变了主意。我在
前排座位坐好,让弟弟坐到膝盖上,教他:“弟弟,跟爹娘说再见!”

    弟弟的情绪已经扭过来了,雄纠纠地同爹娘挥手,回头对飞碟司机喊:走呀,
走呀。苏姑姑微笑着向司机点头,于是飞碟轻飘飘地飞起来。我听见娘在下边带
着哭声喊:才娃!我的才娃!

    苏姑姑告诉我,这种飞碟是靠磁流体驱动的。它飞得又快又稳,一个小时后
就到了三圣岛。碧波万顷的海面上,一个小岛迅速扩大,飞碟落下来,罗杰斯爷
爷和肯特伯伯在下边迎候我们。

    苏姑姑领着弟弟和我在岛上及附近玩了三天,我们玩得真痛快。弟弟对什么
都喜欢,碧蓝的海水,白色的珊瑚,海面上的飞鱼,喷水的鲸鱼,甚至是海水中
可怕的纠结缠绕的黄腹海蛇。岛上的房子非常漂亮非常精致,我没办法用言语形
容,我只能想,如果真有传说中的龙宫,大概就是这个样吧。不过,虽然漂亮非
凡,并没有什么神秘,而在来三圣岛之前,我耳朵中灌满了关于它的神秘传说。

    第四天,苏姑姑说麦洛耶夫先生要见我弟弟。苏姑姑笑着说:在这个岛上,
从不使用“圣人”这个称号。可以直呼麦洛耶夫、南蒂和森的名字,如果想用尊
称,称他们为“智者”就行了,这是他们最喜欢的称呼。我们走进岛中央一个乳
白色的漂亮建筑,屋内是一个巨大的钟形的透明罩子,罩内坐着三个身形高大的
人,都有三四个人那么高。钟形罩旋转着,把三个人依次转到正面。他们都方面
大耳,瞑目端坐,显得十分庄严伟岸。我到过一些寺庙,我想他们就像寺庙中的
三世佛(过去佛燃灯、现在佛如来,未来佛弥勒)一样神圣尊崇。

    那会儿,我心中鼓荡着宗教般的虔诚,我朝他们鞠躬,合掌行礼。弟弟拉着
我的衣角,不停地转着脑袋东看西看。三圣中的麦洛耶夫把眼睛睁开了,微笑道
:“是我的接班人到了吗?请进来吧。”

    透明的钟形罩上忽然现出一扇门,苏姑姑请弟弟进去。这个当口,弟弟的老
毛病又犯了,拉紧我的衣角不松手。苏姑姑低声说:请你一个人进去吧,那里面
是不允许别人进的,连我们也不能进。弟弟才不听她的道理呢,只是拉着我,苏
姑姑越劝,他拉得越紧。

    麦洛耶夫笑问:是怎么回事?苏姑姑难为情地说:小智者王才娃非要和他姐
姐一块儿进,我在劝他。麦洛耶夫笑道:“没关系的,让他姐姐也进来吧。”

    苏姑姑很吃惊的样子,看来,能进到钟形罩里确实是难得的殊荣。于是,我
抱着弟弟,忐忑不安地走进去。

    里面很空旷,三人背靠背围坐在一起。我惊异地发现,刚才透明罩外显示的
并不是真实的形象。看似绝对透明的钟形罩是如何完成这一转换?我不知道。罩
内这三个人的身高和普通人一样,一个是97岁的麦洛耶夫爷爷,白须白发,面目
清癯;一个是40多岁的女智者南蒂,一头金发,体态丰满;另一个是20多岁的男
智者森,黑发,黄皮肤,比较削瘦。他们的面容没什么特别,只是脑袋特别大,
而且……我揉揉眼睛,以为自己是看错了,不,没看错,三人的脑袋非常畸形地
向后延伸,最终三个脑袋长在一起。这个景象太恐怖了,我打了一个寒颤。弟弟
用手指着他们的头,咯咯地笑道:“大头!”

    我赶紧打他的手背,不让他指,着急地低声吼道:“不许胡说!”喊完以后,
我才想到王才娃已经不是凡人了,他已经是小智者了,我不能这么粗暴地对待他。
不过,我也不能由着他胡说八道啊,三位智者一定要生气了。

    他们没生气。南蒂和森的眼睛都没睁,麦洛耶夫慈祥地说:“不要打他,他
说得不错呀,我们是世界上最大的大脑袋。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长这么大的脑袋吗?
来,让爷爷抱抱,爷爷告诉你。”

    我知道拒绝他的邀请是很不礼貌的,但我看着那个畸形的三位一体的大脑袋,
心中不由得打颤。奇怪的是,这回弟弟倒不胆怯,顺顺当当地张开双手,让爷爷
把他抱到腿上。南蒂和森都睁开眼睛,笑微微地看弟弟一眼,又把眼睛合上了。

    麦洛耶夫爷爷细声细语地讲着。他说,人类是靠科学技术而昌盛的,但到了
22世纪初,科学再不能发展了。回为已经获得的信息量太大,超过了最聪明脑瓜
的处理能力。再没有像伽利略、牛顿、爱因斯坦那样能统观全局的伟大人物了,
因而科学发展失去了方向。怎么办?只有两个办法,一个办法是把科学研究拱手
让给飞速发展的电脑智能,但那样一来,人类就不再是地球的主人了;一个办法
是用基因手术改造人的大脑,使它重新与科学的发展水平相适应。现在,我们三
人的脑容量合起来是常人的10倍。不要小看这个数字,因为,10个独立大脑的能
力只是一个大脑的10倍,但10个合为一体并网运行的大脑则是10的10次方倍。也
就是说,我们三个人现在相当于10亿个最有天才的科学家合在一起工作,还有什
么事不能解决呢。当然,我们本人并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们只是人类的代表,是
分工来专司思考的,就像是蚁群中的蚁王专管繁殖……

    我的头嗡嗡响着,不知道自己是否听懂了爷爷的话。弟弟根本就没听,在爷
爷身上猴上猴下,还伸手去摸他们长在一起的脑袋。

    接见结束了,我抱着弟弟走出透明钟形罩,苏姑姑在门口等着我们,目光中
充满羡慕。走出大厅,外面的凉风让我的头脑略微清醒一些,我急急放下弟弟,
拉着苏姑姑的手说:苏姑姑,我不该瞒你的,其实我弟弟是个傻子,他不会说话,
不会数数,不会擦鼻涕……那天他也没看到藏在沙子下的蛇,只是看见在沙面上
奔跑的那只虫虫……让他做智者肯定不行。真的不合适,让我们回去,你们再找
别的灵童行不行?

    苏姑姑摇摇头,转回头去看罗杰斯和肯特,他们凑过来,弯下腰,怜悯地看
着我:孩子啊,孩子啊。他们不答应,也不回绝,只是叹息着。

    那天,我反复地、苦苦地央求他们,同时紧紧拉着弟弟不松手,生怕一转眼
弟弟就不见了,等我找到,他已经睡在手术台上……弟弟一点也不理解我的心意,
他想跑着玩,一次次用力挣开我的手,我只好紧紧地追在他后边。

    晚上,当弟弟睡熟后,我坐在他的床边,不敢睡觉。罗杰斯爷爷来了,摸着
弟弟的小手,说了好多话。他说:良女,你是个好姐姐,知道心疼弟弟。当然,
做一名智者是很苦的事,一辈子只能坐在那个钟形罩内,三个脑袋连在一起,不
能自由活动,不能外出一步。只有当某位智者退休时,才能动手术把连在一起的
脑袋切开。可是,这是不得已的选择啊。你知道,蚂蚁是自然界进化最成功的生
物之一,它们的强大正是由于群内的分工。蚁王其实是个繁殖机器,她不能出洞
一步,无休无止地生啊生啊,直到死亡;工蚁专门从事劳动,毫无怨言地抚养别
人的孩子(不要忘了,生物界最根本的规则是“尽力留下自己的基因”啊);你
是否知道一种蜜瓶蚁?这种蚁群中竟然分工出专门的“蜜瓶”,它们在腹中存进
大量的蜜,靠生物作用使蜜保持不坏。它们高高悬挂在洞顶,一动不动,等饥饿
的蚂蚁进来,用触须拍拍蜜瓶蚁圆滚滚的腹部,它们就吐出一些蜜来喂食。它们
是否也很可怜?它们的一生实际只是一件器皿啊。但是为了整个蚁群的生存,它
们都毫无怨怼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又说,人类发展到今天的地步,智力分工是必走不可的路子。这三位智者
就是人类的蚁王,人类的蜜瓶蚁。不过,他们虽然很苦,也能享受到别人不能享
受的思维的乐趣,就像你的家人吧,你们是草场看护人,孤零零地生活在社会的
边缘,不能与人交往,别人以为你们很可怜的,但你们能享受大自然之美,享受
到劳动的乐趣。你不必为弟弟的今后担心。

    他走了,我泪眼模糊地看着熟睡的弟弟。该怎么办?我知道罗杰斯爷爷说的
都是真话,命运给弟弟一个光荣的职位,他将替全人类去思考,受到全世界的尊
崇。这一切都是真的,但我心中仍一阵阵地绞痛。唯一可庆幸的是,弟弟是一个
傻子,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儿,他不用清醒地面对自己的命运。

    苏姑姑他们又留我住了三天,让我带弟弟“玩个尽兴”。终于,那个时辰到
了,弟弟在睡梦中被麻醉,我流着泪,默默把他送上手术床。苏姑姑随即拉我坐
上飞碟离开这里。当飞碟轻灵地盘旋上升,三圣岛变成万顷波涛中的一个米粒时,
我禁不住放声大哭,苏姑姑的眼眶也红了。

    那天晚上,罗杰斯爷爷还告诉我一些事。他说,灵童的甄选实际是由电脑完
全随机地挑选,只选了一个,没有什么备选名单。他们到我家去也根本不是考查,
纯粹是礼节性的拜访。原来,弟弟早就被选定了,当电脑中某个不可预测的电子
幽灵跳到“王才娃”这三个字上时,他的命运就决定了。此后,无论是我起劲地
吹嘘他聪明也好,说他是傻子也好,对这个结局都没有任何影响。

    罗杰斯爷爷委婉地说,他们知道我弟弟的智力稍弱,但这没什么关系。智者
的智力主要来自于基因手术所新增的脑容量,来自于三个脑袋的联网。至于他的
“本底智力”则无关紧要,因为它在联网后的超级大脑中只占十亿分之一的份额。
所以,从某个角度看,选中我弟弟这样的弱智者其实是一件好事啊,它既不影响
超级大脑的智能,又让这个世界少了一个傻子(他赶快改口为“弱智者”),免
去他一生的痛苦。

    我想他说的很有道理。我弟弟真的很幸运。

    此后三年中我们得不到弟弟的任何消息。娘想他想得苦,偷偷流泪时,我就
拿罗杰斯爷爷的话开导她。后来娘也想开了,逢人就说才娃有福。三年后麦洛耶
夫正式退休,新智者王才娃即位,电视上和空中彩屏上登出他的大幅彩照。他慈
眉善目,神光笼罩,智慧圆通,绝对看不出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爹娘乐癫了,连
声说:这是才娃吗?都认不出来了,认不来了。

    照片上没有显出他是大脑袋,更没显出那个连在一起的大脑袋,我也没告诉
爹娘。我想,那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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