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一位身着紫衣的文官轻轻碰了他一下,微笑道:“这个,还难以定论,以郝侯爷之身份地位,怎会对街上民女出手?只怕其中另有文章。”刘品孝一怔,身边这名文官乃是调查冰猭侯灭门一事的主官,大理寺杨上卿,今日四处把守的禁军便是通过杨上卿之手而来,“那以杨大人的高论,此事又当如何解释?”杨上卿道,“这个……侯爷一向知书达理,出手强抢民女,可见行为已有偏差。他受我朝战败何坡役之激,神志错乱,也是有的。”刘品孝心中极其不以为然,冷笑一声,“你说是侯爷自己下毒毒死满门上下,然后跌下床自己摔死的?”杨上卿微微一笑,“此地乃京城地界……”刘品孝尤自冷笑,“那失踪的母子二人怎会未见尸体?”杨上卿道,“所以说女妖杀人也是有的,侯爷自尽也是有的。”刘品孝为之气结,还待再说,他身边幕僚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低声道,“大人……此地乃是京城地界,大人主管治事……”刘品孝突地一怔,蓦地恍然——此事乃是他的管辖,若是出了刺客女妖灭门惨案,说不定他要削官掉脑袋,上头必要责备为何防守不利,让郝侯爷遭此大难?如果郝文侯乃是疯癫而死,杀死自己满门,那自然和他刘品孝无半点关系。何况杨上卿给他加上一条乃是受战事所激,所以疯癫,那说不定还算贞烈,对京城家眷有所赏赐,于大家有利,何乐而不为?他一旦想得明白,便不说话,只见杨上卿指挥禁军四处查看,只查郝文侯早已疯癫之证据,又翻出许多地图书本,证明郝侯爷如何勤于军务,以至于走火入魔。
郝文侯房中有许多女子衣裳,显然为失踪女子所有。刘品孝还是叫了几个女子穿着,失踪之女子身材不高,苗条纤细。从衣裳衣袋之中寻出了一只银质足环,乃是婴儿所用,此外也有不少婴孩衣裳,但再无其他进展,既未找到毒药,也未找到凶器。郝文侯武功高强,要说他真是从床榻上跌下死去,未免荒唐,但见他头上伤口,又依稀确是摔倒所至,总之一切扑朔迷离,十分古怪。刘品孝反复翻看那婴儿足环,足环上雕有莲花九座,鲤鱼戏水,做工精巧,绝非寻常银环能比。如此银环应当十分稀有,他却觉得十分面熟,思索良久,突然想起,今日清晨见到国舅爷的时候,他怀里正抱了一个婴孩,那婴孩的足上,依稀也挂了这么一个足环。
国舅爷尚未成婚,何处来的婴孩?难道和这件事有关?刘品孝暗自打了一个寒战。
当朝国舅姓唐,乃是当朝妘妃义兄,国丈唐为谦义子。听说乃是三年前唐为谦从自家水井中救起的少年,起名唐俪辞。听说其人生得相貌秀雅,精通音律,本来深得唐为谦之欢心,然而满朝传言,其人自井中而生,多半乃是水鬼,又或者是狐妖、精怪一路,唐为谦久听则怕,也就冷淡了唐俪辞。此人虽然几乎不在朝中走动,却是大名鼎鼎,人人皆知有这么一位狐妖国舅,尤其是他常常离府出游,一游便是大半年不回来,大家都传说那不见人的几个月,是狐妖回山修炼去了。刘品孝三年以来不过见到唐俪辞两次,第二次便是今日早朝之前,天色未亮,唐俪辞驾车归来,怀抱婴孩,实在也是说不出的古怪。
在冰猭侯府的调查草草结束,杨上卿显得心情愉快,同刘品孝回去复命,称郝文侯乃是受激疯癫而死。刘品孝心情复杂,一路上斜眼看各人,只觉人人都似狐妖,个个都是鬼怪。
一名青衣女子站在府门口,看着官轿前呼后拥地离去,默默看着寂静的府邸,脸色苍白,眼眶底下泛着青紫,依稀很久没有睡好过了。一名黑衣人站在她身旁,那张脸木然没有半点表情,江湖中人一看便知戴了人皮面具。“走吧。”那青衣女子低声道,瞧她眉目端正,并无什么妖媚之处,正是昨夜托孤的那名女子,郝文侯房中失踪的“阿谁”。她竟然就站在大门之外,可惜府内众人皆成死魂,无人识得她。
“这样也就算好人了吧?”黑衣人笑了一声,笑声动听之极,分明乃是男声,却比青衣女子的低柔音调还要动听许多。阿谁道,“郝文侯见到你之后受惊摔倒,突然死去,那是意外,并不是说你救了我。”黑衣人右眼往人群中扫去,一个人影微微一晃,避入人群之中。好灵敏的一只狗!黑衣人略略哼了一声,一把抓起阿谁的手腕,往外走去。
人群之中那闪避开的人,也是一身黑衣,浓眉大眼,俊朗英挺,其人姓孟,名轻雷,人称“孟君子”,乃是江湖白道的一名大侠。他并不识得那黑衣人,然而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戴着人皮面具,发上裹巾如此怪异,当众拉扯年轻女子,不免形迹可疑。他前来京城另有要事,听说郝文侯全家暴毙,不免好奇,也在人群中看他一看,这一看之下,除了瞧出那黑衣人形迹可疑之外,以他眼光,却又看出那青衣女子腰间悬有玉牌,上书“冰猭”二字,冰猭侯府全府暴毙,为何这女子能独善其身?正自揣测多半这二人和府中血案有关,突地有人一拍他的肩,一人在他耳边低声道:“镜前思春髻,奁内红豆多。我已进去查过,冰猭侯府失窃黄金十万两,白银二十七万两,都是实打实的金银,昨日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冰猭侯聚敛民财,官府怕事,隐瞒不报。这和那人回京的时间相符,若不是他的身份,又住得如此之近,怎可能搬走如此多金银?果然如伽蓝前辈所言,他在鸿山镇所出的那一万两银子,来路不清。”
走近他身边的人身材瘦小,脸上贴着两撇胡子,孟轻雷从那句“镜前思春髻,奁内红豆多。”已知是“红豆相思”钟春髻,该女子年纪轻轻却已是老江湖。“无论如何,他在鸿山镇实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鄢家上下都是极感激他的。你我登门拜访,都要小心,毕竟是国丈府邸,拜见的是国舅爷。”那女子哼了一声,“你们当他是国舅爷,好生尊敬,我偏偏看他不惯。”孟轻雷不再和她讨论国舅爷的事,转说郝文侯之死,两人议论来去,都道其中定有施用毒药的高手,孟轻雷简单地说了方才他瞧见身戴“冰猭”字样的女子,钟春髻颇为不以为然。
《千劫眉·半日倾城》二、狐妖(1)
距离冰猭侯府不过八里路,便是国丈府。唐为谦身任唐国公,翰林学士,国丈府修得气派非凡,其门前的朱红柱子高逾一丈,粗如磐石,一连十八柱,不知有何含义。孟轻雷投了拜帖,以雷庆孟的名义拜访唐俪辞。
过不多时,国丈府有人前来带路,带路的是一位年逾六旬的老人,拄着拐杖,一步一颤。钟春髻扮成一个瘦小男子,不愿开口,心里却是暗暗觉得古怪。绕过几重院子,便见一处庭院,匾额题着一个“井”字,井字之下挂有八卦铜镜,镜面朝里。唐俪辞是唐为谦自井中救起,这段故事天下皆知,然而唐为谦在唐俪辞住处题一个“井”字,高悬辟邪的八卦铜镜,镜面朝里,那是什么意思?钟春髻暗道:难道他把唐俪辞当成一头妖兽,要以这铜镜镇住?不免暗暗好笑。
此时孟轻雷已随着带路的老者进了庭院,进了庭院那老者只管低头扫地,也不理睬孟轻雷二人,庭院中种的都是极高大的落叶花树,此时气候寒冷,满地枯枝和雪泥混杂,极难打扫。孟轻雷轻咳一声,对那老者道:“敢问唐国舅人在何处?”那老者理也不理,仍旧扫地。
“江伯是三十年的聋子,你要找唐俪辞做什么?”有人冷冷地问,“还有那位姑娘,脸上贴了两撇胡子,是学戏法学得上瘾,到处都要耍一耍吗?”
孟轻雷二人一怔,都知遇上了高手,抬头一看,只见在花树之中,有人倚树而立,身材颀长,一身白衣,十分的潇洒倜傥,只是那唇角似笑非笑,带着三分鄙夷。孟轻雷对白衣人存了敬意,拱手道:“在下孟轻雷……”那白衣人“哦”了一声,“原来是孟君子,是来还鄢家那笔银子的吧?拿来,本钱一万,利息三分,一万零三百两。”钟春髻冷冷地道,“我道国舅爷发的多大善心,在鄢家说得忒的好听,一万两银子让女眷安身立命。原来明知我们会还钱,不但落了个大好名声,还坐地起价,狮子大开口!”孟轻雷有些尴尬,“这个……利息的银子,可否改日再还?”他身上却没带一万三百两这许多银子。白衣人眼睛望天,手里一小锭银子一抛一接,就似他没有听见。孟轻雷越发尴尬,正在这尴尬之时,突地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有几人对着院里主屋快步走了进来,一人厉声道:“阿俪,为何刘品孝会找到你的头上?你给我从实招来,郝文侯别院那事,是不是你施的法术?是不是你伤的人命?你屋里那孩子从哪里来的?”
白衣人突地轻轻一扯孟轻雷二人,两人尚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已被白衣人拉到树后躲了起来,三人一起伸长脖子,悄悄地看究竟上演的什么戏码。那快步走进来的人黑须紫袍,相貌堂堂,正是当朝国丈唐为谦!跟在他身旁的是一位衣袖上绣满太极图的道人,走在前面的人布衣宽袖,正是唐俪辞。只见唐俪辞低下头静静的一言不发,唐为谦越发恼怒,“那孩子是谁家的孩子?为何戴有郝家的银环?”唐俪辞仍不说话,安眉安眼,十分温顺的模样,唐为谦狠狠地瞪着他,“你不要以为我捡了你回来,你就一辈子高枕无忧!快快把你那些妖法邪术给我收起来,要是让我知道了郝家的事确是你所为,我把你丢进汤锅里煮成一锅狐狸汤!拿去喂狗!”唐俪辞微微退了一步,唐为谦的手直指到他脸上,“把那孩子给我送走!马上送走!”说完他掉头就走,身旁那道士连忙跟上,唐为谦余怒未消,和那道士不断讨论如何做法驱邪,如何将唐俪辞彻底变成一只狐狸,让他现出原形,他好杀了了事。若是活人,那还不好下手,若只是一只狐狸,他唐为谦杀一千只也不手软!
孟轻雷眼见唐为谦竟是如此对待唐俪辞,心中暗叹两声,难怪他在唐俪辞居处堂而皇之悬挂辟邪八卦铜镜,他根本就不把他当个人看……外人看风光无限的国舅爷,竟然是这样度日,怎不令人感慨?钟春髻显然也是怔了一怔,疑惑地看着唐俪辞,想必以她之想象,唐俪辞绝非如此逆来顺受的主。唐为谦走了,唐俪辞弹了弹衣裳,施施然站直,仿佛方才一顿训斥根本不曾发生过,微微一笑,“出来吧。”
花树后的白衣人走了出来,呸了一声,“我早说你不要养那兔崽子,你非要抱回来,现在惹祸上身,神仙也救不了你。”唐俪辞轻咳了一声,“谁让他咬破了我的衣领?”白衣人为之语塞,嘿嘿道,“谁知道昨夜郝文侯家就给人杀了个一干二净?姓郝的平生不做好事,难怪有报应。”唐俪辞看见孟轻雷和钟春髻二人,也不惊奇,微微一笑,“两位稀客,请屋里坐。”
两人一时说不出什么来,跟着唐俪辞进了屋内。一进屋内,只觉眼前一亮,这屋子外头毫不出奇,里头却是明珠为灯,翡翠镶椅,两扇屏风竟是楠木雕花黄金为丝,此外杯碗茶具,一一都是精雕细琢,以绝好佳瓷烧制而成的“一品窑”,旁边柜上摆放的玩物,每一件都是价值连城的绝品。孟轻雷和钟春髻大为骇然——一个被唐为谦如此厌恶的义子,怎么可能拥有如此多财富?只见唐俪辞坐上那檀木镶翡翠的椅子,雪白如玉的手指揭开一个白瓷青桃逢春杯的盏顶,往里头放了些茶叶。那茶叶一放,满屋淡雅之极的幽香,不消说是绝世之物,那白衣人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满脸的似笑非笑。唐俪辞以炭火小泥壶烧水,斜倚在檀木翡翠椅中,左手指轻轻托脸,含笑看着孟轻雷和钟春髻,“不知两位所来何事?”
他容颜温雅秀丽,斜倚在一张华丽之极的椅中,背后是楠木雕花牡丹黄金屏风,虽然他的微笑一如既往那般温柔安顺,但孟轻雷和钟春髻却说什么也不能把如今此人和方才被唐为谦声声怒骂的人联系在一起。在唐俪辞的微笑之下,孟轻雷甚至刹那有丝错觉——错觉唐俪辞真的是只狐妖,其实这屋里满是荒草乱石,只是狐妖用了法术才造就了如此一间屋子,人世间怎么可能有这样一间屋子?在他们的眼里,唐俪辞的温雅从容刹那间多了一丝妖气…… “我们来还你银子!”钟春髻的气势在唐俪辞为珠光宝气所烘托的微笑中蔫了下去,“还你给鄢家的一万两银子!”
唐俪辞看了白衣人一眼,白衣人两眼望天,他轻咳一声,“唐某虽然不才,一万两银子却也不是出不了手,两位前来还钱,是否是有他人从中作梗,比如逼人还钱,索要利息之类……”孟轻雷一怔,白衣人立刻跳了起来,“你是说我吗?”唐俪辞道:“若不是你,为何两位稀客脸色发青、印堂发黑,定是受了你恐吓。”他说这话,嘴边含着一丝笑意。白衣人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又不承你的情,一万两银子布施进寺庙,和尚也会给你念几句阿弥陀佛。送给这两位大侠,一个只想你是不是狐妖,另一个只想你必定是杀郝文侯的凶手,不知私底下做了多少案子劫了多少钱财,费得着吗?”唐俪辞道:“这个……旁人心中想你如何,你又如何管得着了?”
孟轻雷大吃一惊,听这白衣人的口气,竟是将两人心中所思数得清清楚楚,怎会如此?钟春髻蓦地变了脸色,“好啊!你在郝家门口就偷听我们说话……”白衣人冷笑,“世上有人说话,便有人听,和欠债还钱一样天经地义。”钟春髻脸色青铁,自袖中摸出一万两银子的银票,往桌上一摔,“告辞!”白衣人道:“利息拿来再走不迟。”钟春髻刷地拔剑出鞘,变色道:“难道你要将我扣在此地?”
“池云,再闹下去,你和那地痞流氓、索要赌债的无赖也差不多了,”唐俪辞手边的小泥壶热水已开,他将沸水倾入那白瓷青桃逢春杯,顿时满室幽香,“一万两银子还给人家。”他并不疾言厉色,语调一如平时。那白衣人拾起那一万两银票,略略一折,并指弹出,那银票扑的一声将她衣袖射了个对穿。钟春髻倒退两步,脸色惨白,孟轻雷听到“池云”二字,更是脸色大变,“原来你是‘天上云’!”
那白衣人乃是武林黑道中有数的高手,黑吃黑的行家,出道至今未逢敌手的“天上云”池云!难怪脾气行事如此古怪,然而这黑道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手,却为何要对唐俪辞惟命是从?池云嘴角一扬,“正是你池老大!”
道不同不相为谋,然而池云此人虽然纵横南北做的是劫财的勾当,却是不取寻常百姓一分一文,劫只劫那贪官和同行,偶尔也做些赔本的生意收拾些他看不顺眼的。他在黑白两道的朋友不少,提起“天上云”可谓人人要给三分面,孟轻雷不能对池云发作,此人脾气如此古怪,他只想快快告辞离去。环视了屋内一周,他正要告辞,突然屋中有一碧绿色的事物微微闪了闪光,定睛一看,那是放在唐俪辞背后的一尊玛瑙树,玛瑙树色泽碧绿润滑,十分漂亮,在树身上有人题了几个字,孟轻雷越看越是变色,“原来你……原来你……”钟春髻跟着他仔细一看,大吃一惊,瞪着唐俪辞,“原来你是‘万窍斋’主人……”
那玛瑙树上题着几个字“谭大事敬赠万窍斋主人”。
“万窍斋”是个商号,旗下做了珠宝生意、绸缎生意、茶叶生意等等世上最赚钱的营生,短短三年之间生意做遍天下,其主人富可敌国,却极少为人所闻。唐俪辞既然身为“万窍斋”主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