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着戴那顶无檐帽……对着镜子。”
“不是你,是阿奴什卡。”
“原谅我,全都搅混了。我记得那一位父亲,戴着无檐帽,而且背着子弹带,子弹带在胸前交叉成十字形。他说,资本家——完蛋,还有什么冬宫……”
“太有意思了。这就是说,他不仅是伟大的十月革命的同代人,而且是这个革命的参加者。”
“我还记得他那张脸。脸上充满了自豪、坚定的神情和炽烈的斗志。我记得清楚,是因为我对着镜子一个劲儿地学他的表情。”
“就在这时,你的阿奴什卡的才能开始萌动了。”
“不知道……我记得我父亲,穿一件皮上本,系着轧轧响的皮带。于是,大伙儿在淌眼泪……”
“那是,上前线了。”维琳娜判断道,“国内战争了。”
“在我的回想中,已经不再是地窖了,而是一个空落落的大房间,没有生火……天花板上有长着翅膀的小天使的身影;有趣的是,我逼着安德留沙弟弟学那上面的姿势。”
“拿出导演的派头来了?”
“呶,看你说的!……过去的女主人从过去的客厅走过,掀动鼻翼,看也不看我们一眼。要在先前,早打发我们去给她赶车去了。”
“那是说,这幢房子里迁进了……洗衣女工的孩子……”
“最有趣的是这位女主人照镜子的姿势,只要一想到,弟弟跟妈妈都会笑起来。”
“一种演员派头。女主人呢,也笑吗?”
“也笑。一点不生气。我记得她教我,并且夸奖找的语音和理解能力。女主人是位演员。”
“这是真实经历。后来呢?”
“后来,很模糊了。……大概,当一个人回忆往事的时候,想到的往往总是互不连贯的场景。在我的记忆中还有一首诗。”
“读一读吧。”
“轻风在城市上空有节奏地飘动,
如同吹拂在密密匝匝的网中,
玻璃窗户是书籍的一页又一页,
房屋的尖顶直插苍空,
如同平原上的密林一样的葱笼,
书籍的宫殿,知识的宫殿,
玻璃的书页在轻风中掀动。”
“等等,等等!这已经是另外一个时代了。这是描写的新的莫斯科,大概已经是二十世纪后半期的事了。照年岁算,你不大可能熟悉这首诗。”
“我熟悉,而且能说出这是谁的诗,我是在哪儿听到的。这是赫列勃尼柯夫的诗!是在布留索夫斯基学院朗诵的。那一回,我从艺术剧院附设的艺术专修学校去参加诗歌朗诵会。”
“赫列勃尼柯夫?二十世纪第二个十年间的诗人!这首诗里描写的是五十年后的莫斯科。按照加里宁描绘的蓝图,建设大约半个世纪的时间。房屋成为一本本打开的书,玻璃窗是书页上的一行行的字……高楼的尖顶如同笔尖……”
“我自己并不太懂,”维琳诺莉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只是记住罢了。人们说,诗歌跟幻想是一对姊妹,看来,诗人也能预测到未来的建筑师的思想……”
“是塑造时代风貌的雕塑家!”维琳娜赞同地说,“那末说,你的阿奴什卡是跟亲人迁居到莫斯科来了。”
“对,对的,当然了,到了莫斯科!嘈杂、忙乱、蹄声嘚嘚,铃声响亮的漂亮马车,加上鬃毛散乱的懒惰的比丘格拖车高马,电车嘡嘡乱响,塞得满满匝匝,叫人头昏眼花……所有的人都急急匆匆……”
“是的。人们正是这样来形容那个年代的莫斯科的。”
“然后——红艳艳的火焰的河流淌来了,淌向放在下面的钢包,欢快的火星子喷溅着,真美!”
“我弟弟——成了工程师。”
“阿奴什卡的弟弟是安德列·米哈依诺维奇·伊洛文。大概,她跟弟弟一起到乌拉尔去了。”
“为什么上与拉尔?”维琳诺莉惊异地问。
“这些,有关伊林家族的生活情况,我都尽可能地研究过了,那是在我接受催醒他的记忆的手术前。我的这位伊林在乌拉尔遇上了你的阿奴什卡。到了乌拉尔,阿奴什卡在俱乐部的舞台演出,她扮演的是主角。”
“噢,记起来了,记起来了!米沙·伊林!他是从列宁格勒探亲来的。下面的事很快就发生了……”
“对,你的阿奴什卡是个急性子,一下子就出嫁了……”
“我们便一起上莫斯科去……为着自己的未来!”
“这句话说得对——‘为了未来!’……你记忆中还浮现出什么场景呢?”
“车站……挤满乘客的车厢!闷热、包裹、皮箱、危厄、灾难……大概,我这时才看到人间的痛苦。”
“不是你,是阿奴什卡。”
“现在反正一样。我们就在包袱堆里过夜,遍地泥泞,我跟米沙简直没有落脚的地方……有一次夜里,所有的人全被赶到室外去。强制性的‘散步’……莫斯科的夜景就这样深深地留在记忆中。如同昨天一般。大街上点燃着篝火……可以去烤烤火。电车也只得让路。激动人心的对工人的演说……玩笑话……他们支持我和米沙……”
“那时,伊林常到一些机关部门去求援,这是我了解的……他第一次提出自己的微粒子理论的时候,简直把全世界都震动了。”
“阿奴什卡也在等待机遇。当时首都最有名的剧场是艺术剧院,当一个外省的无名的女演员来到剧院,要求扮演根据列夫·托尔斯泰的同名长篇小说新编的话剧《安娜·卡列尼娜》中的主角时,吓得剧院里的人发愣。”
“可以想象得出,”维琳娜微微一笑,“后来就让你演啦了”她也忘记了,谈论的是遥远年代的阿奴什卡·伊洛温娜的事。”
“大概……我记得一间空旷的大厅……里面有几位‘艺术家’,在当时人们全这样称呼艺术剧院的演员……没有掌声。只有扮演佛伦斯基的那位著名演员悄悄地跟我说了一句:‘您,安娜·米哈依诺芙娜,有特色!’到了休息室,扮演卡列尼娜的主要演员一把抱住我,预示出我的前景……就这样,我这个外省的小演员被吸收进了艺术剧院……”
“人们说,这是罕见的事。”维琳娜证实道,“当然,个别的有过……还记得些什么呢?”
“野战医院……给伤员慰问演出……或者在前线,站在战士们的面前演出。前线的轰炸声我还记得……也记得轰炸莫斯科……站在屋顶上看得清清楚楚。探照灯光盯上了玩具一般的飞机的发亮的机身……不过,这可不是玩具,而是可怕的玩意儿……半空中落下了燃烧弹……它们迸溅着凶险的火星,全然不象铸钢厂里见到的火星……在一座野战医院里,我,也就是我的阿奴什卡遇上了自己的米沙·伊林。……”
“他的一条腿上了石膏绷带,用滑轮悬吊了好些时。”维琳娜提示说。
“你也记得!”维琳诺莉高兴极了。
“因为这是本人在躺着,”娜维娜开玩笑地回答,“不过,我记得比较多的是伊林研究微粒子理论方面的情况,比起他的生活经历来,理论研究方面的事情我记得多些。”
“这方面的思考材料,他全记在练习本上,他把这些练习本放在文件夹里带来了。他扶着拐杖,一拐一拐地朝我走过来。我看到他了,他有些腼腆,不知怎么地,脸上还带一点愧悔的笑意……”
“他来到妻子所在的城市,可是城里正把剧院朝后方撤。”维琳娜作出了解释。
“后来,他不扶拐杖了。月台上,跟我告别后,回到前线……”
“一去之后再也没有回来。牺牲在柏林城郊。生命的结束是为了在自己的信念中得到永生。他的信念代代相传,一直传给了我。”维琳娜凄然地说道。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只知道,在盼望一个小孩……”
“再多的情况你也不可能知道了。这种遗传记忆,我和你都是既来自伊林又来自伊洛温娜,他们俩正是通过他们的孩子遗传给我们的。”
“是的,当然是这样……”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
“但是,还有一种十分重要的内容你没有发觉,我的妹妹。”
“还有什么呢?我把全部的重要情景全回想起来了……”
“但是你没有回想出性格特征,它跟阿奴什卡的天才一道儿遗传给你了。”
“什么样的性格特征呢?”
“重要性就在这里。对彼嘉·金·卡切叫嚷,说他是叛徒……以及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些全不是你,维琳诺莉。”
“除了我,是谁呢?”维琳诺莉问道,眼睛睁得老大。
“是你的阿奴什卡。她所在的那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另一种关系。这是她的重孙女儿无论怎样也理解不了的。可是她的这位重孙女儿却咬紧了嚼环飞跑起来,就跟阿奴什卡处理事情同样的干脆。可是,她老人家在世的时候,确实还不能把原则的争论跟私人关系分别开来。”
“你是这样想吗?”维琳诺莉在退却了,“那是说,在生命研究所的电视中听彼嘉·金·卡切发言的……是阿奴什卡,不是维琳诺莉?”
“至少,在花园露台上迎接彼嘉·金·卡切的不是维琳诺莉,而是阿奴什卡。这位阿奴什卡,从各方面的品质来评价,仍然是她那个时代的人物。”
“可能。”维琳诺莉叹息了一声。
“你自己会懂得的,这种做法不合适!”维琳娜说得很坚决,“往昔的投影不应该遮蔽住今天的生活。你终究是你,维琳诺莉,而不是阿奴什卡,只是你能回忆起阿奴什卡的往事而已。你没有权利把彼嘉混和进伊林的生活年代里……”
“对的。那一刻,就象是我的米沙·伊林背叛了我……所以,我就向彼嘉发火了……”
“我懂了!……你的阿奴什卡是和我们一条战线的……她微笑着,瞅着我们。”
“唉,要是我早知道该怎么办就好了!”维琳诺莉叫唤了一声,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这时,两个出生于不同世纪的女人,两个在记忆中全闪现过祖先的生活场景的女人,都恢复了自己的面目和性格。她们看到,阿文诺莉祖母,阿尔谢厄,老彼捷尔·金·卡切……和他的儿子彼嘉正沿着小径走来。
维琳诺莉脸上泛起红晕,她探询地瞥视了一下维琳娜。
“彼嘉是属于使我感到亲切的这一类型的人,”维琳娜平静地说,“我希望能为这些亲切的人演奏钢琴,一如当年……那一个难以忘怀的年代。我应该知道,现在的人们是不是会接受我的演奏。”
维琳诺莉想尽力使自己举止安详。
阿尔谢尼吻了一下维琳娜和维琳诺莉。
阿文诺莉祖母身材瘦削,心情开朗,精神健旺。她在自己的孙女儿和年青的姐姐面前使劲儿挺直腰杆。
大伙儿顺台阶上了露台。阿尔谢尼掀动电钮,一道墙壁腾空而起——放置着钢琴的房间打开了。
维琳娜坐到钢琴前。
“我是来自久远年代的人了,但是,我给你们演奏的则是更加久远年代的作曲家的作品,”她说,“我觉得,通过音乐表达出来的感情是不会衰老的,当然,如果我能表达得出来的话。你们得告诉我,我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物理学家们接纳我进入了这一学科的大家庭。音乐欣赏家们能够接受我吗?”
她弹了起来,象当年音乐竞赛会上那样弹奏着……那时,她在默送阿尔谢尼进入星际航行,她理解了,阿尔谢尼回避自己,是由于诚挚忘我的爱恋。现在,他就在这里,在身边……于是,她的乐曲满含着由衷的欢快,是那样的流畅,就象在最后一轮的竞赛会上……她演奏了贝多芬、肖邦、拉赫马尼诺夫的乐章。
当她的双手离开琴键,停息下来之后,大伙儿默默地坐着。
过了好一刻,金·卡切老人说道:“再没有比把幸福带给众人更加崇高、更加美好的了。”
“这是贝多芬的话!”维琳诺莉神采焕发地高声说,然后拉着彼嘉·金·卡切的一只手,领他走进花园。“我把阿奴什卡的事情全都告诉你,你就会懂了。”她对他说。
于是,她详细地叙述着阿奴什卡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身上。他们的心情在音乐的触发之下,似乎摈弃了一切人间的芜杂,显得更加净化了。他们漫步在林间,走向了田野,田野的边沿显现出工厂的厂房。两个人全沉浸在幸福中。
这,大概,是对维琳娜音乐才能的崇高的评价。
三、安诺和安娜
维琳娜随手带上露台的小门,沿着小径,从自己心爱的那株云杉旁边跑过。田野那边,浓郁苍翠的树木把自己绿色枝条在小河上空拂动。阳光下,工厂的玻璃窗闪烁着耀眼的光亮。
富有弹性的步伐,均匀的呼吸,以及并非由于奔跑而慌乱蹦跳的心脏。
到了树林里。
多么喜爱在这里休憩呀,三个人一起,那时,有阿尔谢尼,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能够在道路的边沿也采摘到蘑菇。阿尔谢尼逗乐地抱怨眼科专家。怪他们摘掉他的眼镜仍然没有能治好他的眼睛,因为他连象蘑菇这类迷人的玩意儿也看不见,娜维娜微微笑着,维琳诺莉幸福地哈哈大笑,正象她的阿奴什卡当年一样,只要有个由头使欢快地大笑起来……
可是此刻,维琳诺莉在生命研究所罗登柯院士那里,处于垂危的状态……
现代人认为住在地球的表面比较好,认为步行有益于身心,可是维琳娜直想快飞——如果她此刻有一双特艾勒的翅膀的话——阿尔谢尼已经把这段故事讲给她听过。讲故事的先生这一刻正留在屋子里照看出生三个月的婴儿小安诺,而维琳娜……
终于,来到地铁地面站,列车在刹车的同时升向地面。得沿着月台步行上车,那颗心尽是一个劲地乱跳……耀眼的鲜蓝色列车停稳了,车厢门徐徐开启:左上右下。
维琳娜跳进车厢,依次坐进软椅。列车立即顺着斜坡奔驰,不停地增速.一种不可遏制的加速力把维琳娜轻轻地推向椅背,使她不由想到星际航船上的增速运行。
速度一减缓,维琳娜不觉向前一倾,坐椅立即自动转了半圈。现在由制动引起的这种冲力,再次使维琳娜轻轻地靠上了椅背……她觉得这列车时常可恶地升向地面,而且停在站头,浪费掉珍贵的每一秒时间。
维琳娜喜爱老式的高吊单轨铁路,想起了当年在车窗外倏忽闪过的森林和树丛……此刻,车厢里连个窗子也没有!维琳诺莉可连过去的铁路也没有见到过,如果不算阿奴什卡乘坐过的那些火车的话。唉,维琳诺莉,维琳诺莉!
一刻钟之前,鬓发如银的罗登柯院士从“远控窗”里拜访了她跟阿尔谢尼的住处。他竭力装出安详的神色,但是他那双善良的失去光泽的眼睛却老是瞅着旁边。他说,现在,几乎没有妇女会因分娩而死亡,但是……只剩下一个肾的未来的母亲,情况会是严重的。所以,已准备了代替肾功能的机器。一切都会好的!……
可能,维琳娜很懂得这些话的意思。“远控窗”能使维琳娜如同置身在生命研究所里,就象在维琳诺莉身旁。但是,维琳娜无法抑制自己的下述愿望:要真正地在那里,在自己“妹妹”的身边。
终于,到了莫斯科!
街上行人给奔跑中的维琳娜让开了路,同情地望着她的背影。
终于,她换了一口气,站到了熟悉的生命研究所的台阶前。
竖立着一排正方形石柱的前厅,很有点古风。
喏,正好里巧得很,彼嘉也到了这里!当然应该这样。他也控制不住自己,就跟维琳娜一样,奔到这里来了,奔到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