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别着急。我会让你们赚饱钱袋的。把今天的表演费拿来吧。不,我不要支票,要现钱。”
经理把钱扔到小桌上。
我连看也不看就用疲倦的声音说:“现在请让我安静一下吧。”
这时,一群记者和摄影师从门外一拥而入。克利浦斯和经理摆着手,说:“诸位先生,花样跳水冠军现在不能接见你们。”
屋子空了。我锁上门,连忙穿好衣服,把钱装进口袋,然后看了看窗外。
窗户旁边就是通到下面去的排水管,用手就能够得着。
我用化妆用的铅笔在一张戏报的背面写了几个大字:“克利浦斯老兄!我不想再拿性命来冒险了。”
我把这张纸贴在化妆台的镜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窗户。很走运,院子里没有人。
我怀着获得解放的欢乐心情跨过窗台,攀住了排水管。
第三章
一
我在印度加尔各答市①上了岸。灼热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上。我曾经在一个游艺班里当过小配角,漂泊了一个时期,最后命运又把我抛到这里。
到这里以前,我本来在非洲,跟着一位快活的老板在开普敦②郊区市集的临时舞台上作巡回表演。我装成一个梦游病者,让另一个表演的人用织毛线的细针敏捷地刺穿我的两腮。这时,他对观众说:“各位太太小姐,各位先生!你们瞧,这就是天下闻名的平格尔,他现在完全昏迷不醒,不省人事了。”
我虽然闭着眼睛,但是并不想睡。干这种无聊的事使我很惭愧,所以我在考虑做别的比较有意义的工作。我已经到了堕落的边缘,再这样混下去,前途是不堪设想的。可是我及时得到了一个朋友的忠告。
「①印度最大的城市和港口,是印度的全融、贸易和文化的中心。——译者」
「②南非共和国南部的大商港。——译者」
在集市上驯养野兽的地方有一个驯兽人,是个细长的高个子,广告上把他叫做“鬣狗的皇上”,他的面目长得很凶恶,会做许多使观众看了倒吸一口凉气的把戏。他既会吞刀、吐火(把嘴里含的煤油点着,向上喷出二英尺多高的火柱),又会和喜马拉雅黑熊摔交。可是下台以后,他却是个很少见的安静而朴实的人。就是他让我产生了去印度的念头。
“平格尔,你在那儿会找到好一点的工作。我跟这些布尔人①和非洲混血儿已经混熟了,我将来要老死在这里。可是你还有前途,你有毕业证书。只有到了印度,它才会起作用,在这儿,在这个天涯海角的地方可不成。”
“鬣狗的皇上”把我介绍给一个替养兽场从马达加斯加岛②采购猴子的商号的伙友。我和这个伙友搭伙从南非乘船北上。他在船舱里睡得可香啦,打鼾的声音响得把副船长都惊动了。
副船长跑来看了看说:“您带着的大概是一只河马吧?”
我和这个同路人在毛里求斯岛③上分手了,因为他得换船,再走两天海路到马达加斯加东岸的塔马塔夫港④去。
我孤零零地渡过了印度洋,心里把克利浦斯和“鬣狗的皇上”两个人比较了一下。
克利浦斯常常谈起他的一种哲学思想:“你越豁得出去,你得的报酬就越多。”
可是“鬣狗的皇上”同我分别时,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以后,却说:“一路平安,平格尔。祝你在生活中遇到使你不计较报酬的冒险。”
「①移民南非的荷兰人的后代。——译者」
「②在非洲东南部,是世界第五大岛。原来是马尔加什王国。十九世纪末被法国侵占,变成了法国的殖民地。1960年宣布独立,成立马尔加什共和国。面积五十九万平方公里。——译者」
「③印度洋中的一个小岛。是英国的殖民地。在马尔加什共和国以东九百公里,面积约二千平方公里。——译者」
「④马尔加什共和国主要的商港,在该国的东海岸。——译者」
是啊,天下的人有多么不一样啊——
在加尔各答码头附近的广场上,大城市嘈杂的声音简直震聋了我的耳朵。电车的隆隆声、汽车的喇叭声、搬运工人和小贩的喊叫声、耍把戏人的笛子声、乞丐的哀号声,把我吵得头昏脑涨。在海上旅行时,我已经习惯于安静了。
我忧郁而茫然地站在那里,端详着旅馆的广告,拿不定主意上哪儿去。做了这次横渡印度洋的旅行以后,我剩下的钱已经不多,得节约一些。我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旅行袋,也值不了多少钱。
几个旅馆掮客围着我转来转去,想拉生意。他们一个劲儿地缠着我。所以当一个衣着平凡的人对他们说“得了,得了,别跟这位大人瞎缠了”的时候,我心里真是高兴极了。
使我惊奇的是,那些人竟然很听话,都乖乖地走开了。
“这趟旅行大概让您很劳累吧?”那个人问。
我不太愿意同陌生人谈话。可是那人也像不喜欢惹人腻烦,他直截了当地说:“您要是在这个鬼地方没有亲戚朋友,那就到德里路一百零一号‘哈利父子事务所’去。那几代办各种事务。小哈利会马上给您安排一个适当的地方。不过得跟市场上买东西一样,同他讨价还价。他爱敲生人的竹杠。”
道过谢以后,我就向德里路走去。天热得很难受,当我走进事务所那间比较凉快的经理办公室的时候,感到很舒服。电扇在天花板下面嗡嗡地响着。
半垂的窗帘减弱了从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因此起初我没有注意到,在那张大写字台后的大皮椅上还昂然高坐着一个岁数不大、戴金丝边眼镜、淡黄头发的胖子。这个胖子从桌子那边向我伸出手来:“平格尔先生,对不起,我不能起来迎接您。该死的热天把我搞得头都昏了。再加上我的风湿病又犯得很厉害,请坐——来印度很久了吧?”
“刚到。”
“从哪儿来?”
“从开普敦。我做事的那家公司——”
“垮了吗?明白了。这么说,您是因为想在印度这个好地方找个工作才来的吗?”
“您说对了,哈利先生。”
胖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说:“是啊,为了找碗饭吃,许多人背井离乡,四海为家,就像撒哈拉沙漠里的西蒙风①一样,到处流浪。是歌咏我们东方的珍珠的诗引诱了你吗?是啊,许多人都在这里发了财。不过得精力充沛,身体结实——”
哈利用挑剔的眼光打量了一下我的服装,他对自己的能说会道似乎感到很得意,接着说,“鄙店的创办人老哈利是在一百零六年以前来到加尔各答的。那时,他口袋里只有三个先令和教区神父出的一张信教虔诚的证明书。这张证书原来十分重要,老哈利先生——”
「①北非沙漠地带的一种干热风。——译者」
我不想听完他那笃信上帝的祖先的历史,所以赶快从口袋里掏出钱包和学校的毕业证书。
“哈利先生,您瞧。我也带着一点钱和一张证书——”
哈利很有礼貌地推开钱包,拿起证书,读了几行以后,露出亲切的微笑。“迪仁学院吗?噢,我认识这个金毛狮子!您在初级部毕业了吗?真了不起,了不起!我有两个表兄也在那里读过书。学校办得好极了,历史——法律学——好极了!哈,还有植物学和化学——嗯,这倒不十分重要。那么,您希望什么呢?”
“找工作。”
我对他说,我想继续求学,可是得挣点钱。还说,我想把自己的知识用到有益的事业上面。这时我想起演技场,心中感到十分厌恶。“
哈利反问道:“找工作吗?咳,说得太简单了!我喜欢办这种事,可是您委托的任务我解决不了。没有职务可以介绍给您。我是说,职务倒是有,而且很多,可是——可是对您都不合适——”
“我不太明白,哈利先生。”
“我看得出来,您完全不明白。这里面的关系很复杂。本地人、混血儿能担任的工作,欧洲人就不应该担任,何况是咱们英国同胞。您是什么地方出生的?”
“埃绍夫。”
“我的上帝,埃绍夫!那就更不用说了。我们英国人,每一个人都应该让周围的人看成是个地地道道的绅士,是个令人肃然起敬的人。我们永远应当把脸刮得光光的,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的,对本地人态度严肃,主张坚定,毫不随随便便。我想,您在学校里早该养成这种习惯了,只有那样,您才有成功的希望。”
我觉得,哈利似乎在对我支吾搪塞,于是我就用严肃而坚定的口气说道:“哈利先生,我希望还是谈点正经事情吧。”
哈利点了点头:“我们事务所的门路多得很。”他从桌上拿起一本题着“登记簿”的长方形簿子翻阅着,“花匠,门房——你瞧,门房——我怎么能让您去当个门房呢——哦,谢维治少校要找一个厨子,——当然,我要给他找一个中国人,中国人都是好厨子——啊哈,有了——可是——”他慢吞吞地把簿子放到桌上,然后殷勤地说道,“百分之二十五——”我惊奇地看着哈利。
“什么?”哈利那圆润的脸上露出了动人的微笑。
“在今后一年以内,您要把周薪的百分之二十五交给我们事务所。这里面包括委托费、谈判费、介绍费——”
我想起了要同他讲讲价钱的忠告,于是也用微笑代替严肃。对他说道:“百分之十,三个月。”
哈利不同意,于是我们就讲开了价钱。我没有让步,心里想,谈不妥就算了。因为这种事务所在本地并不止一个。可是哈利举出了几十个理由,又请我喝冰水,还算了一笔帐给我看。
他那始终殷勤的口吻把我弄得没有办法,只好摆摆手说:“百分之十,四个月。”
哈利笑了起来:“平格尔先生,您真有做买卖的天才。我很高兴跟您这样的绅士打交道。恭喜您——您已经担任——”
我连忙喊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当过厨子呀!”
哈利把两只胖手一拍,说:“上帝呀,您把我当成什么人啦?不是让您到谢维治少校那儿去当厨子。不瞒您说,那位少校是个爱唠叨的老头子,连中国人都在他那里呆不长。不,您现在是要到烟厂老板波洛克先生那里去。他需要一个能干的年轻人,这个人得能让他完全放心地派到他的种植园去。您会有一个非常称心的职务。”
哈利用一个漂亮的动作按了下电铃的按钮。外边铃声响起来,接着就有一个穿白色短衫的印度青年出现在门旁。
“阿里,把平格尔大人带到布赖特大人那儿去。”哈利微微皱着眉头命令仆人,然后又殷勤地对我说,“事务主任马上就会把咱们的合同拟好,我会用电话吩咐他。再见吧,平格尔先生。我希望,过不了多少时候您就会再来看我,告诉我您多么喜欢呆在波洛克先生那里——”
唉,那个时候我没有处世经验,待人接物全不够老练。我当时只觉得,哈利先生对我的那种过分客气的态度足可信赖。
合同是由那个很有礼貌的、瘦瘦的办事员布赖特先生办妥的,所以我只好预先付一星期的佣金。后来,我拿着“哈利父子事务所”的介绍信就到波洛克的烟厂一去了。
我走过的街道肮脏而令人恶心,都是些夹在商层楼房中间的小巷。到处是脏水洼,而且根本没有什么人行道,所以我只好从脏水洼上面跳过去。小巷两边的阳台上面都晾着破破烂烂的东西。一些青铜色皮肤的孩子赤身裸体地在尘土中玩闹,玩着一种抛瓦片的简单游戏。孩子不论何时何地都是一样的。一些在黑色直头发上披着各色头巾的妇女,用喉音对孩子们斥骂着什么话。半裸着身体的男人则一语不发地蹲在墙跟旁,并不注意我。
那个烟厂是几座砖砌的房屋,四周围着一道围墙。我走过几个敞着门的棚子,看见许多印度男孩和女孩在那里挑拣一束束的烟叶。他们指点给我院子最里面的一所房子。在那房子的露台前面,有两个仆人拉着一匹矫健的浅棕色公马。
我走到露台旁边,这时,有个瘦瘦的高个子走到露台上。他穿着一身很漂亮的骑马服装,腋下夹着一条银柄的硬马鞭,正在扣羊皮手套上的按扣。
这就是波洛克,看过了介绍信,他先是漫不经心地瞥了我一眼,后来那张刮得光光的脸上微微露出讥笑的神情。
“平格尔,我派您在瓦赫拉杰种植园担任办事员。请到办公室去吧。”
仆人把马牵了过来。波洛克优美地耍弄了一下马鞭子,敏捷地纵身上马,从院中奔向大门口去了。
说实话,看着这个骑马走了的人,我真是有些羡慕。
烟厂的办公室里有十个办事员一心一意地在记帐。办公室主任凯斯先生是个秃顶小老头儿,我从他那里知道了我所关心的一切事情。
凯斯眯着一双近视眼朝着我说:“今天下半天杰姆要到那边去。他在瓦赫拉杰干得很久了。您就跟他一块儿去吧。他现在在厂里,您自己去找他吧。”
还没有等我从凯斯那里走开,刺耳的铃声就响了,整个办公室也随着活跃起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关抽屉的声音、办事员们大声说话的声音,顿时响成一片。从旁边一间大厅里走出许多女打字员,发出断断续续的开心的叫喊声。
一个火红色头发的小伙子关好斜面桌下的抽屉,戴上草帽,朝我转过身来。
他做了个欢迎的手势,说道:“嘿!你像是个新来的,对吧?咱们来认识认识。我叫杰——”
我握着他的手问道:“杰姆吗?我正找您呢。老板派我在种植园里当办事员——”
就这样,三言两语,我们把事情说明白了。
杰姆催促我道:“咱们快溜,省得叫凯斯碰见。有份文件我还剩个尾巴没搞完,老头子准不放我走。可我这会儿饿得跟太阳落山时候的老虎一样啦。看样儿你也饿了。我知道哪儿吃得好。有家又便宜又好的小饭馆,咱们吃了饭回来再听凯斯的临别教训,完了去车站。”
在到小饭店去的路上和吃午饭的时候,杰姆向我提了一大堆问题:“你怎么到波洛克这儿来的?是哈利介绍的吗?他是个大骗子。他那些跑街的在揽主顾时,老装成是不相干的人,有时候还劝人对介绍费要讲讲价钱。他从你身上捞去多少?”
“百分之十,四个月。”
“给他百分之六就够了。那样一年就合百分之二了,这是普通的佣钱。平格尔,你还没经验,”杰姆一本正经地说,“听我的话吧。你得懂这儿的风俗习惯。不然你就会吃大亏。”
我想起了哈利和他那一套拉拢主顾的鬼把戏。
二
于是我就住在旁遮普①中部地区密林深处的瓦赫拉杰。这里的何岸附近有几个贫穷的村庄,村子周围是农民们的小块田地和波洛克先生的广大的种植园。从我和杰姆住的平房的凉台上,可以看见离得最近的兰比尔村的茅屋。这里的土地关系非常复杂。土地是属于土王丹比甘朱的。他住在一个很富庶的果园的两层楼房里,那座楼房到处都点缀着奇形怪状的木雕和石雕。王爷有许多奴仆和一个名叫赛特纳格的管事人。这个管事人常骑着一匹小马,挨着村子收租税。波洛克是经过代理人沃尔松的手租到那些种植园的。由沃尔松指挥一批监工来监督种植园和仓库的工人。
「①印度北部的一个邦。——译者」
一天晚上,杰姆躺在吊床上,为了赶掉从河上成群飞来的蚊子,一支接着一支地吸着纸烟。他问我道:“平格尔,你干吗到这么个鬼地方来?你碰上什么倒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