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战战兢兢地迈出了铁栅栏的门。
顺着自幼熟悉的小道,我很快地朝着埃绍夫走下去。这样可以近一些。
我欢喜得像只出笼的小鸟。我觉得,我和那个调皮孩子艾德,还有另外一些淘气鬼在这些丘陵上顺着长满刺花李的山坡往下跑去的事情,好像还是昨天发生的。我在这儿幻想过漫游世界的事。唉,那时我把环游世界的旅行想成了多么高兴的事情,可是实际上它对我是多么残酷的考验啊!不过,我并不为这件事感到遗憾。认识到流浪生活的痛苦以后,我也体会到经常改变见闻的诱惑力量。命运的残酷往往是虚假的。命运使我在地球上游荡,然而却让我在最有趣的现象中认识了生活。
我一面沿着熟识的曲曲弯弯小路精神奕奕地往下走,一面想着这些事,头也不回地走近了“两朵玫瑰”山崖。
这座山崖还是和从前同样地怪石磊磊,边缘上长看许多在春日和风与灿烂阳光下面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竹石南①。这儿是一棵大橡树的枯焦的老树桩,这棵大树是从前在一场暴风雨中被闪电烧毁的。在它的附近,有一些巨大的深色紫罗兰从去年的落叶中探出头来,这种花使我想起了爱吉的眼睛。老树桩发黑的树皮上布满了苔藓。忙忙禄碌的蚂蚁已经在那里造成了一座怪有趣的小城。
它们是什么时候搞起来的呢?是啊,我的童年已经过去了。它已经随着全埃绍夫的人都往山上看那熊熊燃烧的橡树的沸腾的夜晚一齐成为遥远的过去了。
「①一种常绿灌木,长着浅紫粉红色的花。分布在欧洲、北美和南美。人们把它当作观赏植物来栽培。——译者」
现在我又来到了“两朵玫瑰”山崖!风雨已经把这两座巨大的山石的顶端侵蚀掉了。从远处看过去,它们的外形好像是紧拢着的花瓣。我曾经几次从这里观赏幽美的沿岸风光,而且百看不厌!在这儿看见的景致更清楚,色调更鲜明,比起从小黑山山顶看到的要强得多了。雄伟辽阔的海洋和风光绮丽的弧形海湾展现在我的面前。琴恩角上的灯塔好像一根插在弯弯曲曲的海岸上的不大的火柴。在遥远的天边,低矮的云层和几条浓烟融成一片,那儿有一些来往欧美的轮船正在航行。沿着海岸往右;老蒙特堡的村镇都笼罩在心旷神怡、温暖宜入的清晨的薄雾里。我看不见威斯里的小房子和运河的闸门,因为沙尔皮山挡住了它们。在这座山的后面,应当是圣佛玛隧道。从树木繁茂的丘陵后面现出一个深棕色的斑点,那是一座有四个哥特式尖塔的城堡的顶尖,这就是老蒙特堡。我的脚底下已经接近埃绍夫了。我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海岸旁边我所熟识的码头、渔船的桅杆和竞赛用快艇的一面面白帆。在左面,一条小河边上有几排低矮的砖房。再拐一个弯,我就会看见那永记不忘的、和爱吉在那里告别的小桥了——
我怀着敬爱的心情,慢慢在我的故乡、古老的埃绍夫的街道上走着。我把帽子低低地拉到眼睛上面,好让别人认不出来。
一切都依然如故。不,更恰当他说,是几乎依然如故。
在“海王星”的上空,那个拿着凶恶的三股叉的海神的褪色招牌还是在生锈的套环中摇荡着。可是海神的脸已经看不见了,它被秋天的暴雨完全冲掉了。三股叉也弯了,再也不中用了。但是在这家小饭馆的帆布篷下面,现在还是和往常一样,水手们在掷骰子、抽烟、碰酒杯和用不体面的话谩骂着。
药房的窗户里仍旧惹人注目地陈列着那个干枯的蜥蝎,而它的旁边还是挺神气地摆着装满各种有色液体的球形大玻璃瓶。我记得,每到傍晚,老欧尔菲就在这些玻璃球后面点上蜡烛,那时蜥蜴就被神秘的蓝绿色光芒照亮着。于是每个人都知道这里是药房了。
当我走进药房的时候,我看见在那儿应付顾客的不是欧尔菲老头,而是一个年轻的药剂师。从那双鼓起的眼睛和斑斑点点的雀斑脸上,我认出他是艾德。非常奇怪,虽然我忘其所以地往上抬了下帽子,而且艾德是清清楚楚看见我的,可是他却完全不认识我了。我们之间只隔着药房柜台那样一个不宽的距离,艾德径直地看看我问道:“先生,您要买什么?”
“您这儿有没有治气喘的药?”我怕艾德认出我,在激动中儿乎是一口气他说了出来。在我来说,走进药房是很冒失的。得快点走开。
然而文德却作出一副售货员应付陌生主顾的面容,和蔼地说道:“当然有——这就是治喘的药丸——还有一种药水稍微贵一些——?”
他整理了一下束紧衬衫衣领的领带,他的声音也像他父亲那样带着抒情的味道。
“您两样都拿着吧?我们是按弗利特大夫的处方配成的。请您顺便收下这张广告和他的名片。他每天都看病。”
我默下作声地点了点头,然后忖了钱。
这时有个人走进药房,一定要买甘草粉。这是个身材矮小的人,戴着一顶帽檐很长的便帽。他走近柜台的时候,撞了我一下,但是并没有道歉。我把药丸和药水塞进衣袋,匆匆走出去了。
这儿就是“皇家之虎”小酒馆了,卖报的孩子朝我跑过来,愉快地喊着报上的新闻:“瞧瞧阿克西公爵夫人的金刚钻被盗的消息啊!瞧瞧威斯里的矿工集会的消息啊!”
一个单臂的高身量老头,戴着顶褪色的礼帽,穿着一件式样过时的礼服停在我的身旁。
“嘿,拿报来!”
一个头发散乱的孩子塞给老头儿一份新出的报纸,接着又往前跑去。老头儿一只胳臂灵巧地打开报纸,走马看花地翻了下,并且漠不关心地看了我一眼。
雷吉舅舅,这是他,他和艾德一样地不认识我了。他舒展肩膀、挺着胸膛沿着人行道走去。
我实在忍不住想赶上去对他喊道:“舅舅,站一站!是我呀,是您的平格尔呀。请您把我爸爸的情况告诉我吧。爱吉生活得怎么样?您还是和从前一样到‘皇家之虎’,每晚在那儿喝杯酸橙露酒吗?好舅舅,您还是一直在那儿和朋友高谈阔论吗?”
舅舅拐进小酒馆去了,而我穿过旁边的一条小街往散发着鱼腥和烂菜叶气味的老集市广场走去。
再经过几家小铺子,就要在拐角后面看见我家房子的房顶了。但是在那个从前很寂静的小街的拐角上,现在搭着一个圆形帆布帐篷,它使我回忆起我当演员时的种种遭遇。广告牌上拙笨地画着一些人脸,说明有一个驯兽者在这里作巡回演出。许多顽皮孩子在这个巡回表演的杂技团的售票处附近兴奋地转来转去。
弗利特大夫带着他的两个丑姑娘,大模大样走来,大概是到杂技场来买票吧。他们从前都认识我。但是现在他们碰到我的时候;都只是若无其事地看了看我。
我觉得我家的房子好像没有人居住。厨房的烟囱并没有冒烟。我看房子前面主人姓名木牌上写的是“雷吉”,而不是爸爸的名字。
“我的天——难道爸爸——”
我看见老奥莉维雅坐在台阶上打毛线,她也不认识我了。到她跟前去吧?
可是我的诺言呢?合同呢?
要知道,杜比简直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对他应当忠实。我挥了一下手。
温特的小花园也是空的。一个人也没有。我慢慢往回走,心里充满了从未体会过的苦闷。
我一面加快脚步,一面想:“该死的合同!回杜比那儿去的时候到了。对,要赶快和他脱离关系——”
二
这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日子。太阳灿烂地照耀着宁静的海面。清凉的小风温不地吹着我的脸。我在上坡时并不感到劳累,因为自幼就习惯爬山。
我上了广场,朝着别墅走去,我想:“到底为什么埃绍夫的人都不认识我了?难道我变得那么厉害吗?”
我听见凯普在栅栏后面高兴地吠着,它觉出我来了。
我站住喘了喘气。用手帕擦了一下汗湿的脑门,我哆嗦了一下,因为我觉得我的脸——不是我的脸,而是别人的脸。
我慌忙向别墅跑去。凯普快乐地朝我跑过来,但是它挨了我结结实实的一脚。我一阵风似的扑进了厨房,受到凌辱的觊普尖声嗥叫着跟在我后面。
米格里正在炉灶旁忙着煮咖啡。
米格里低声指责道:“你溜到哪儿去了?杜比先生一直在问你——你等着瞧吧——”
可是我盯着这位厨师说道:“米格里大叔,您看看我——”
他斜眼看了我一眼。“好,看看你。怎么样?”
“一点看不出什么吗?”
“根本没什么呀。”
“难道一点也没有吗?您再仔细看看——”米格里严峻地皱起了眉毛。
“平格尔,别开玩笑。你知道。我正忙者哪。你怎么啦?”
我把自己的脸凑近米格里的脸。
“我没有开玩笑。难道您什么也看不出来?”
米格里跺了一下脚说:“看出来了——呸——你喝醉了,活像个大醉鬼。你的衣服穿得邋邋遢遢的。你就这副样子去见杜比先生吗?回自己屋子好好睡一觉吧——”
一个念头突然像飓风一样冲进了我的脑子:“镜子!”
我抓住米格里的胳臂嘎哑他说:“给我镜子——”
我的脑子里像演技场里奔驰的马匹那样迅速地闪过一个念头:“这所房子里连一面镜子也没有。这个神秘的隐士不关心自己的外表,反而要给我刮脸?哈哈!”
“米格里大叔,我求求您,只要给我一面破镜子,随您要什么都行!”
可是他把我推开了。
“你轻声点!杜比先生会听见。看你这种样子——”
我大怒起来:“活见鬼,去你的吧,米格里!难道这儿不许用镜子吗?”
在炉灶上烧着一个光亮的大肚子咖啡壶。啊哈!——我抓起咕咕作响的咖啡壶,把它当做镜子那样照了照,什么也看不清。我把它往炉灶上一摆,不慎摆到了炉子外头;咖啡壶咕嘟一声倒了下去,热气腾腾的黑色咖啡流了一地。
我像一头发疯的猫那样往厨柜跳过去,一不小心,滑倒在咖啡汤里了。但是,我终于从钉于上取下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铜锅,把它的底拿近自己的脸。我迫不及待地照着这个最简陋的“镜子”,看见其中有一个不认识的脸在看着我。
这时我哈哈大笑起来,用锅从水槽里舀了一些水,一面笑着,一面跑到院里去。我知道用什么来当镜子了。咱们的祖先就是利用亮晶晶的水当镜子来照自己的。
在院子中,我把锅放在地上,等着水平静下来。我不理会米格里在厨房中发出的愤怒的责骂声,只管千自己的事,把头俯向这锅清澈的水。
这一看,把我吓得全身冰凉,呆若木鸡。水中反映出来的那个脸,根本就不像我。
但是它忽然不见了。水也不见了。那锅水像条湍急的小瀑布似的冲到我发热的头上。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我头上发了出来:“平格尔,你在哪儿喝了这么多的酒?”
我抬起的眼睛和杜比嘲弄的眼光遇到了一起。他带着微微厌恶的神情申斥我道:“你偷跑出去不算,还破坏合同。你还喝醉了吗?我曾经请你不要和埃绍夫的熟人恢复来往。我的天——我竟把这么个酒鬼搞到自己的实验室里头来。你大概还想去喝试剂、嚼切片呢。现在你什么都干得出来了。”
我摇摇晃晃地抬起身体:“杜比先生,请您相信,我一滴酒也没喝,我用人格担保。不错,我去看了一下埃绍大,因为这儿太苦闷了——”
杜比无情他说:“不能因为这个原谅你。你为什么在厨房里发疯?”
我叫道:“先生,我怎么能不发疯呢?连艾德都不认识我了。舅舅也一样!我的脸出了毛病了。我可以详细地告诉您——连我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米格里走过来唠叨道:“先生,把他赶走吧。不过先让他到厨房里把地板擦干净。平格尔,丢脸啊,太可耻啦——”
但是杜比却温和地抱住了十分软弱、站立不稳的我,他说道:“回到自己屋里去吧,米格里,你给他一杯冷牛奶。他在太阳底下走了许多路,所以把头晒热了。平格尔,你得了偏头痛了——”
“先生,您对这个捣蛋的家伙太仁慈了,”米格里抱怨道。但是他很快地把愤怒变成了仁慈,对我说道,“我们走吧,反正是这么回事儿了——”
在厨房里我贪婪地喝光了一大杯牛奶,觉得好受了一些。我回到自己屋里,坐在床上。杜比仁慈而亲切地站在门口。
“平格尔,怎么样啊?你真是神经过敏,咳,咳!——你的头脑很清醒,这是顶要紧的。我要给你规定饮食制度。往后不要乱跑——”
我困得不得了。在沉睡中做了个甜美的梦,梦见我坐着一艘豪华的自用快艇在加勒比海①上航行。在船舷上层甲板的花条帆布遮阳棚底下,我懒洋洋地摊开手脚坐在一张舒适的藤椅上。我面前的小桌上,有一杯糖浆矿泉水在冰里泡着。天气很热。我伸手去拿盛在大酒杯里的清凉饮料,但总是够不着——
「①南美洲和北美洲之间的一个海洋。——译者」
我的手戳到坚硬的墙壁上,就痛醒了。
熟悉的那个方形窗户在朦胧黑夜中现出模模糊糊的轮廓,我并没有马上意识到:我正躺在杜比家中的床上,而不是坐在快艇的甲板上。我想打一下呵欠,但是这个呵欠卡在我的喉咙里打不出来,因为我觉得有人用轻轻的脚步——好像只穿着毛线袜子——刚从我的屋里走出去,并且小心地关上了门。
生活已经教我学会了一点机灵劲儿。我并没有翻身,而是小心地伸直了身体,缓慢而不出声地呼吸着。我握紧了拳头,准备跳起来打架。在这个时候,连我自己也不相信自己了。小时候,有时我夜里感到莫名的恐惧,我知道怎样去克制它。要想点什么有趣的事,恐惧就自然而然消失了。
“艾德不认识我了——太阳晒晕了我的头——出什么事了?”
我口渴得难受,于是向床前小桌伸出手去。杯子里原来盛满了牛奶。我喝光了它,并且仔细地听了听。真是惊人的寂静!杜比大概在书房里坐着呢,米格里在远处的屋里睡着。
我把杯子放回原来的地方——忽然呆住了。窗外出现了一个奇怪的人影。它闪现了一下,后来又凑近了玻璃。我连忙把头倒回枕头上,闭起眼睛,像头豹子在装睡时一样,只在眼皮之间留了一条窄缝。
窗外突然亮起手电筒的灯光。它的光线像从极小的探照灯里照出的那样,在我的脸上停了两三秒钟,接着就消失了。我还照着方才那种沉睡的姿势一动不动地躺着。
灯光再度亮了,又照在我的脸上,然后又熄灭了。
我等了两三分钟,慢慢睁开了眼睛。窗户外面的影子已经不见了。遥远的星星在窗户外面淡漠地闪烁着光芒,它们使我安静下来了。我心中突然对周围的情况冷静起来,思想也变得敏锐和清晰了。
有贼吧?我极力保持冷静,微微抬起身体往窗外看了一眼。从实验室里发出的灯光照到一棵树上。
我轻轻打开屋门。这个门是通走廊的。走廊上的每个角落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不愿意没到时候就叫醒米格里和杜比。
我溜过厨房,毫无声息地打开了外面的门。凯普从黑暗里钻了出来,亲热地舔了一下我的手。我搔着它两只耳朵中间的头顶,好像请它原谅我白天的粗暴行为。凯普在我的腿上蹭了蹭,叹了一口气,也许是表示原谅我,并且对这次和解感到高兴吧。它明白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