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到老蒙特堡去看爸爸。一种不安的预感开始扰乱着我。我知道英王街有个出租汽车站,所以就抄近路走去。现在,埃绍夫那些尘土飞扬的道路只能在我心中引起一种奇怪的忧愁感觉了。
老蒙特堡到底出了什么事?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是爸爸遇到了不幸。
穿过一条曲折的胡同,我走到了金吉尔街。在这条街上,对着“皇家之虎”酒馆还开着一家“海王星”饭店。这两家铺子在埃绍夫的历史中是同样出名的。我在“皇家之虎”的窗户下边站了一站,听见里面传出争吵的声音。窗口里像失火似的冒着烟。看来,雷吉舅舅正在里边抽烟斗呢。
我走了进去。酒馆里的人谁也没有注意我,都在听舅舅讲话。他像火山一样地喷着烟,用非常激动的口气高谈阔论着:“不会让咱们平安无事的。总有一天你们会想起我老雷吉,信我说得对。打仗的地方太多了。在非洲打,在亚洲打——”从舅舅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们正在争论作战地域的事。
“要是咱们不愿意在埃绍夫海湾里也干起仗来,咱们的首相就该换把伞了。①现在他作外交旅行时候带的那把伞,在国外并没搞出好印象。”
「①当时在英国担任首相的张伯伦,奉行煽动和纵容法西斯德国、意大利和日本进行侵略的外交政策,指望用这种方法引导它们去进攻苏联,以削弱双方的力量来保持英国的地位。张伯伦平日手中常拿着雨伞,书中这里暗示他应当改变外交政策。——译者」
这时,斜眼布里吉正在柜台后边往酒杯里倒威士忌酒,他打断了舅舅的话:“说得好。可是昨天从威斯里来的两个矿工——老兄,就坐在您现在坐的那个座儿上——说该换的不是伞,是首相——”
酒馆里的老主顾们哄堂大笑起来。我也笑了。在这个时候,布里吉看见我了。
“请过来吧,先生。雷吉,你回头瞧瞧,你外甥找你哪。”
舅舅朝我转过身来。“平格尔!”
我们紧紧地握了手。酒馆里的老主顾们都看着我,其中一个朝我努了努嘴。我听见他毫无礼貌地低声嘟哝道:“要都是真的,事情就有意思啦——瞧,这就是个倒霉的人——”
布里吉从柜台后边出来,走到我跟前。“是你呀,平格尔。变得这么漂亮,简直认不出来啦。真成了个贵族了?”
“布里吉大叔,这也碍不着我向您问好啊,”我说道,并且向酒馆老板伸出手去。
布里吉一把抓住我的手,用嘎哑的低音笑道:“哈哈!雷吉,你外甥是个好样儿的。他还没忘了我把他从坑里拉上来的事。有一趟,他跟药房老板的孩子跑下去上不来了。嗨,这两个淘气包!好吧,坐下来说说。什么时候到的?坐船来的吗?头一个钟头才到吗?裴姬,给这位先生拿一大杯酸橙露酒!”
雷吉舅舅抓着我的胳臂对布里吉说:“别忙,布里吉。你让这孩子歇歇。他大概什么都不知道呢——”
大家默不作声,都在看着我,把我弄得好不自在。
“出什么事了?”我低声问,一面坐在椅子上面,准备听到关于爸爸的什么可怕的消息。
舅舅坐在一张小桌子旁边,摆了摆手,叫我们安静一下。女服务员裴姬用托盘送来一杯露酒。她龇着黄牙板子、亲切地说:“你好啊,平格尔。”
“你好,裴姬。”
“喝吧,好孩子,提提精神,”舅舅微微眯着眼睛说道。
舅舅一眯起眼睛,就表示他想说什么要紧的事了。
“您倒是说说,出了什么事了?”我嘟哝着问。
我们坐在一张小桌旁边。盛着暗红色露酒的酒杯旁边放着另一只同样的杯子,杯里的酒已经喝掉一半,这是舅舅的那只酒杯。他在我家逢有大事的日子才喝酸橙露酒。舅舅郑重地拿起酒杯,可是他的眼睛却流露出烦闷的神色。
舅舅说:“平格尔,我们大家都挺喜欢你。埃绍夫的人也都知道你。我跟布里吉常提起你的事。我们说:”真是活见鬼,你说有多好,咱们的孩子平格尔竟上贵族学校里念书了。‘嗯,就算巴灵顿勋爵是个怪人,可是他既然肯帮文牍员儿子的忙,足见他还不会破产。“
这是舅舅谈重要事情的时候常用的手法,他往往先离开本题去谈自己的感触。我和他老人家碰了碰杯,从杯里呷了一口酒。
“说正经的吧,舅舅。爸爸出了什么事?怎么你们没到码头去接我?”
舅舅干了杯里的酒,回答道:“有缘由,孩子。你爸爸平安无事。他眼下在老蒙特堡。”
“我知道——可是堡里没人接电话——”
“嗬——没人接吗?这么说,事情有了大转变。我暂时还不敢肯定,可是——”
我赶忙从桌旁站了起来。显然,他们有什么事瞒着我。我应当亲自到老蒙特堡去看看。舅舅一把抓住我的胳臂。
“等一等!你怎么这样性急!你到堡里去能帮得了什么忙?”
“您倒是告不告诉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真的,我一点也不知道。等一会儿,你爸爸就会回来——”
可是我没理会舅舅的话,一直跑到街上去了,拐过街角就是出租汽车站。再过二十分钟,我就可以见到爸爸,弄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我走到一向熟悉的药房附近。宽大的窗户里,装满各色液体的球形大瓶子在日光下散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这边摆着一堆治疗鸡眼和牙痛的芥子泥①,那边摆着一堆专利注册的痰盒,还有许多可能连它们的发明人都没弄清楚有什么用处的东西。靠着窗户边上,还是和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摆着一个落满尘土的玻璃罩,里面放着一只干枯的大蜥蜴。这是引起埃绍夫儿童的强烈好奇心的一件东西。
「①一种用芥子制成的镇痛用药物,通常用来治疗炎性疼痛、神经痛等。——译者」
我没有放慢脚步,看了看这个蜥蜴,它那剥下来的老皮上面有许多黄色的条纹,一只眼睛仍旧像受了惊吓似的睁得大大的。我心中模模糊糊地想起童年时代的事情。妈妈病的时候,爸爸曾叫我到这儿来买过药——
突然间,一个失足,我摔倒在人行道上。大概我脚尖绊在一块突出来的石头上面了。不管怎样,当我站起来用手帕拂落衣服上尘土的时候,我的头发昏,右耳和太阳穴火辣辣地痛着。
这时,一个过路的老头儿说得有理:“到欧尔菲那儿去趟吧,小伙子。你摔得太厉害啦。”
这个老头儿很善良,甚至殷勤地替我打开药房的门。
我晕头转向地走进了药房。和我父亲同岁的药房老板欧尔菲先生正站在柜台后边,两眼半睁半闭、把脊背顶在药柜的凸出部分细心地蹭痒痒。从欧尔菲脸上的表情看来,他觉得这样舒服极了。
胖大夫弗利特坐在窗户前面一张小桌旁边,懒洋洋地摊开四肢,叫人丝毫瞧不见他身下的凳子。看起来,我们这位埃绍夫的郎中认像个大气球一样神妙地悬在空中。他正在非常兴奋地挥动右手向药房老板证明着什么:“从科学的观点看来,那是根本办不到的——”
正在这时,我跨进了药房的门。弗利特大夫沉默了,而欧尔菲稍微睁开了一只眼睛。
“是你吗,平格尔?”
我指了指受伤的耳朵。药房老板和大夫没容我开口就马上作出了诊断。
药房老板停止了蹭脊背,睁开另一只眼睛说:“平格尔,他们这拳揍得可真刁。大夫,您认为怎么样?”
弗利特大夫傲慢地笑笑:“血液溢出跟擦伤。虽然难看,可并没有什么危险。”
药房老板看来让好奇心憋得受不住了。他问道:“平格尔,你在什么时候打的架?”
弗利特大夫用一块淡紫色的丝巾擦擦留着一圈红色连鬓短须的圆脸,喘吁吁地说:“甭问他,欧尔菲。全部很清楚。”
他在三步的距离外端详着我,好像正用放大镜对我进行观察,接着把嗓门提得老高地说:“我全都清楚,就跟用显微镜看的一样。一个有弹性的东西,以三十度的角度打过来,大概是十二个钟头以前揍在这小伙子的头上。要是照直打过来,那个东西能要了他的命,至少也得来个够呛的脑震荡。”
我说:“对不起,先生。我是在街上摔的,并不是十二个钟头以前,而是刚才。我的耳朵好像——”
我想摸摸已经肿起来的耳朵。
“别用手碰!”弗利特大夫拧着眉毛怒冲冲地咕哝,接着他命令药房老板:“欧尔菲,给这小伙子包扎一下。我全都清楚,就跟用显微镜看的一样。”
药房老板温和地招呼我:“上这边来,平格尔。”
他懒得从柜台后边探出身来,所以我就走到药柜那边。老欧尔菲用治创膏给我包扎上绷带。这时,由于我的突然来临而中断了的谈话,弗利特大夫又继续下去。
“欧尔菲老兄,就是这么一回事。因为不讲卫生、因为意外事情受伤、因为感染了病原微生物,人才闹病。吃得太多,喝得过分,中暑,手脚受寒,都会闹病。打架啦,或是在街上摔倒啦,就像咱们这位平格尔那样,也会闹病。微生物跑进身体,在里头繁殖起来,也会闹病。哪一种病都有引起哪一种病的微生物。欧尔菲,这是由大科学家巴斯德①和柯霍②证明了的。要是有人竟敢怀疑这个,还去做些犯罪的实验,那么,欧尔菲老兄,跟你说——”
「①巴斯德(1822—1895年),伟大的法国科学家。在微生物学、传染病学和化学方面都有很重大的贡献。被公认为是微生物学的创始人。——译者」
「②柯霍(1843—1910年),伟大的德国微生物学家。最先发现结核杆菌、霍乱弧菌等许多病原菌。他是微生物学奠基人之一。——译者」
弗利特大夫的手像要打人似的向上举了起来,“法律就要惩办这个罪人。而且,好像已经惩办了。固然,这么做有时候连一些没有罪过的人也跟着倒了霉,可是,这显然是自然界的法则呀——”
弗利特大夫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时欧尔菲已经替我包扎好了。他让我照照那面挂在许多说得天花乱坠的药厂广告中间的镜子。
他说:“平格尔,瞧瞧你自己吧。一点都认不出来啦——”他接着笑了笑说:“平格尔,你就承认吧,你搞得过分了。你香得跟一棵开了花的酸橙子树一样。我劝你还是去睡一觉吧。”
我想反驳这个老家伙说,我用不着睡觉,可是我没说出口。
“我头痛,”我喃喃地说。
“平格尔,那你就吃点药片吧,”欧尔菲建议。
“去他的药片!”弗利特大夫恶狠狠地擦了擦脸上的汗,打断了这桩眼看就要成交的买卖,“药片用机器卡搭卡搭一砸,就出来了,顶什么事。为了治胖,我吃了足有一吨药片,可是你们瞧,我更胖啦——所以,老弟,省下那份钱吧。还有,平格尔,你喘不喘?”
弗利特大夫问的这句话,不仅在埃绍夫人人知道。从前,他在《柳叶刀》杂志上发表过一篇文章,用了一个不吉利的题目:“喘息是人类的灾难”。从那时起,他就念念不忘喘息。他这种想法愈来愈不对头了,不但对病人,就是偶然有人和他说说话,他都要问人喘不喘。连找他治疗脚板上年久不愈的鸡眼的人,他也要问问喘不喘。
“不喘,大夫,”我恭恭敬敬地回答。
弗利特大夫微微眯上眼睛,含糊地说道:“奇怪。可也是,我把你这病看得过分严重了。”大夫转过脸去看药房老板,“对不对,欧尔菲?”
药房老板耸了耸肩膀。这时,药柜和药柜之间的一扇门打开了,药房老板的儿子艾德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白外衣,肩膀上搭着条毛巾。虽然我包扎着绷带,可是他马上认出来了。
“好平格尔!我在实验室里配药水,忽然听见说话的声音很耳熟——你好啊!怎么啦?摔了吗?什么时候来的?你知道消息了吗?”
我握着艾德的湿手回答道:“一点也不知道。出了点意外,不然我早去老蒙特堡了。”
艾德叫道:“你还没见着你父亲吗?可是弗利特大夫知道——”
大夫嘟哝道:“现在还没有一点确实消息。可是有人说,老蒙特堡里头在解剖活的动物,”弗利特大夫警告地举起了右手说,“没有当局的许可——”
“这是法律严厉禁止的,”欧尔菲接着说,同时把盛药片的筒子从柜台上收拾起来。
“那怎么样呢?”我说道,同时感觉头痛得厉害起米了。
“我的天,他还不明白!弗利特大夫在凳子上忙乱起来,他打算溜之大吉了。”哦,我该出诊去啦。“他站起来,拿起装医疗用具的花条手提包。
“平格尔,事情跟你也有关系。告诉你吧,在堡里做实验的不是别人,就是巴灵顿勋爵。”
“听着,听着!”欧尔菲说得很快,好像弗利特大夫是在议会上发言。
“那又怎么样呢?”我高声地说。
大夫和药房老板都惋惜地看着我。
“勋爵的实验布置得非常秘密,谁也猜不透是怎么回事。可是现在有点明白了。”
弗利特大夫摇摇头。
“即使发现勋爵拿活人做实验,我也不感到奇怪——要是还没受到惩办,法律总有一天要惩办他的——”
我不喜欢大夫这种气呼呼的样子。不过,全埃绍夫的人都知道弗利特大夫总是容易激动。因为他家里有两个丑姑娘,恩妮和珍妮,怎么也嫁不出去。所以跟他争辩并没有多大意义。可是我还是反驳道:“研究科学的人应该有权利自由进行实验。”
我的话发生了效果。弗利特把两只胖手一拍:“你瞧,现在学校里尽教人这一套!”
老欧尔菲扮了个叫人讨厌的鬼脸。他向艾德呵斥道:“干正经事去!你又没有把西顿先生的药水和修道院院长的父亲的药丸配好?去!”
艾德慢吞吞地走到药柜后面去了。看来,欧尔菲管得他十分严格。
这时我想替艾德报复一下。我说:“先生,您知道吗?要是科学需要进行有危险的实验,我情愿拿我自己去做这个实验——”
弗利特大夫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让那个研究科学的勋爵去实验吗?哎呀呀,平格尔,勋爵还没有把你整死,你倒先把我跟欧尔菲笑死啦。回家去拿个冰袋放在头上。真的,你有脑震荡的症状——”
我冷冷地向他们点了点头:“再见。”
“平格尔,一先令,”欧尔菲提醒我付绷带和药膏的钱。
药房老板因为想收药钱,他的声音变得像诗人那样充满了感情。
我把一个硬币扔到柜台上,它轻盈地发出了零零的声音。大夫温柔地看了看这个硬币,接着郑重其事地说:“平格尔,诊疗费的帐单,我会送到府上去。”
弗利特大夫要对看过急诊的人收费,这不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
我头痛得无法忍耐,所以决定回家去等爸爸,不到老蒙特堡去了。
三
邻居温特的小女儿梅丽坐在我家门口的长凳上,摇着一个布娃娃,用尖细的嗓子悲哀地唱道:
小孩儿哭,他痛啦;
大姑姑哭,她难过啦;
大叔叔哭,他高兴啦。
这个淡黄头发的小妞儿招呼我道:“平格尔叔叔!哎呀,你跟人打架啦?瞧,打青了这么一大块!”她狡猾地笑了笑,“我知道——喝醉的人就爱打架。”
我的心震颤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傲然说道:“你猜着了。我跟人决斗,让人扎了一剑。你瞧,叔叔没有难过得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