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像笼子里的百灵鸟那样在胸膛里跳起来了——
我过去那充满了惊险事迹的经历,迫使我想了解清楚杜比家中的事情。
我已经搞熟了这处奇怪的别墅中的事务。两台风力发动机供给着电力,从自流井里汲水,还带动着杜比房间中嗡嗡作响的马达。别墅里是用电力取暖的。杜比有一次夸口说,他的电气设备已经全部自动化了。当蓄电池充满电流以后,电力发动机就改用来汲水。
在观察老鼠贪馋地吃米格里煮的稀汤时,我常常想着杜比的事情。反正,合同并没有禁止想自己的主人的事情啊!
他的工作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杜比无疑是个细菌学家。比方说,昨天我和他整个下午都在配制培养细菌用的培养基。米格里用小牛肉做成香喷喷的浓肉汁,我细心地用滤纸把它滤过,然后放在楼上第一间屋子里的消毒蒸锅中灭茵。一切都像是合情合理的。丽兹小姐在“蛇教授”那里做的也是同样的工作。可是这个杜比为什么要孤零零一人坐在屋里,为什么一个人养着这么一大帮动物呢?
自然就发生了这样一种猜测:杜比大概是个发明家吧。在旧金山我看过一个电影,影片的名字叫做《神秘的隐士》,它给了我一个非常强烈的印象。那个隐土发明了一种破坏原子的方法,用来阐明物质构造的秘密。影片的结尾是:这位隐居的教授的实验室被炸得粉碎。隐士的漂亮女儿乘着飞机赶来拯救爸爸,但是没有成功。她平安地脱了险,并且嫁给了隐士的助手,而这个助手原来是个百万富翁的儿子。但是杜比呢?难道只是个古怪的人吗?
有一次,在吃午饭的第二盘菜的时候,米格里端上来了一盆配着苹果的烤鸭。不知为什么,我对于米格里从哪儿弄到鸭子的事情发生了兴趣,杜比究竟用什么方法使任何东西都不缺少呢?莫非他在实验室里发明了用化学方法制造黄油、鲜栗子和真正的埃绍夫肥鸭吗?
但是事实却简单得多。
一天早上,我做完了动物饲养栏里的夜班以后回到屋中睡觉,在睡梦中被平稳的汽车引擎声吵醒了。我从窗户里向外面小心地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身材瘦长、头发棕黄的青年把许多木箱、铁桶和包袱搬到别墅的栅栏门口,堆在大门旁边,接着就走了。后来大门开了。米格里把运货汽车开过来,把运来的东西很快地堆到车上,接着就拐过弯去,大概是把东西运到厨房去了。
我推了推门,但是已经被人从外面倒锁了起来。我对这件事很不高兴,同时也使我警惕起来。我敲了敲门。米格里并没有马上来开锁。他抱怨道,他不知道我已经从动物饲养栏回来了。
最近几天,我已经能看出,米格里显然是每天早晨下山进城,并且在我睡醒之前就转回来的。
在我们按步就班的生活中,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有一次,杜比看见我正从栅栏里张望着埃绍夫,他说:“再过半年合同就满期了,平格尔,那时候你就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承认道:“先生,有时候我很烦闷。”
杜比答道:“嗯——我懂得。但是条件是这样的——话又说回来了,隐居生活把我自己也弄得相当不耐烦了。听我说,我们明天到山上走走,好吗?山上风景很好,对不对?”
第二天我们迈出了围墙的铁门。
杜比走了一百来步,到了那片平地的陡峭的边缘,他说:“平格尔,你做我的向导吧。我不喜欢海边——像埃绍夫这样的小城市,咱们国里有的是。可是如果说起山来么——嗯——平格尔,我觉得你是附近生的人。”
“是的,先生。”
“那么你大概知道这条小道通到哪儿吧?”
在刺花李①的树丛中间,有一条陡峭的小路通往上面,这里还没有别墅的时候,我就认得它了。
「①一种核果类果树,灌木。野生种遍布欧洲各处。果实味酸甜而发涩,可以鲜吃或是用来制造果子酱、果子酒。——译者」
“这是小黑山,”我说道,我打算用坦白的态度来掩饰自己想更深刻地了解杜比的主要愿望,“小黑山后面是通到矿井的旧路。”
杜比说:“平格尔,要是不太远,那么带我到那儿去吧。我想,在那儿能看到更辽阔的风景——”
“先生,您说得很对,”我同意道,同时拐弯走上了多石的小路。
我们从小黑山的山顶欣赏着辽阔无边、汹涌澎湃的大海,欣赏着美丽如画的海岸,它被激荡着泡沫的海潮环绕着,好像镶了一条白色的边。在遥远的下方耸立着的“两朵玫瑰”山崖,现在看过去只像灰色的小点。海岸的上空,有一些慢慢浮动的密云,显出离奇古怪的轮廓。沙尔皮山上的松树林和帕特利克森林像条暗绿色瀑布一般远远地伸展到海岸。现在已经是冬未,我站在那里,迎着凉爽的清风,晒着温暖的阳光,心旷神怡,十分舒畅。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幅多么美丽的风景啊!这里的宁静有多么迷人!能听到的,只有干枯的灌木被阵阵微风吹得沙沙作响。
杜比倒背着双手在小山顶上走来走去,有时用脚踢踢道旁的石头,听着它滚下山去的声音。他似乎在拿这种事寻开心。他在紧张地想什么事,可是我却在欣赏大自然的景色。
我自言自语道:“我的祖国有多么美丽!在这儿看到的风景比著名的‘印度的大门’①还好。这里比斯里兰卡和加利福尼亚都漂亮——”
「①指印度西海岸最大的城市孟买。因为从欧洲来到印度的欧洲人都在这里登陆,所以被人称为印度的“西部大门”。——译者」
我不禁回忆起南非和炎热的墨西哥那些低洼而阴沉的海岸,回忆起印度上王丹比甘朱的领地上那些闷热而不通风的丛林——
一只翅膀细长的大鸟从我头上飞过,在我背后凶猛地大叫了一声。它在捕捉藏在矮树丛中的小鸟。我转过身来,看见杜比坐在一块破碎的岩石上面,聚精会神地看着和海洋相反的方向。
他招呼道:“平格尔,到这儿来。”
我走近说:“先生,您有什么吩咐?”
他指着远方的一些丘陵,问道:“那个小山谷的后边是什么地方?”
“噢,他原来想试试我,看我说的我出生在本地的话是不是具的,”我想了一下,就满足了主人的好奇心,对他说道:“那边还有几个小山谷,但是都没有圣佛玛隧道那么窄。您瞧,再往前,小路就环绕着圣杰瓦山通到山里去了。那儿有一条旧道和几个废弃的矿井——”
“嗯——你大概知道点矿井的事情吧?”
我没有为考证埃绍夫矿井的历史作过准备,只是曾听见爸爸对妈妈和舅舅说过煤矿股东们打官司的故事。我耸了耸肩,回答道:“听说从前这儿的地面曾有过很厚的煤层,可是开采了几百年以后,都采光了。最近一百五十年,矿主已经往山里面挖深了矿井。可是越往下挖,煤的质量越不好,所以开采起来就无利可图了。先生,我记得在帕特利克森林和再往上去的地方有些矿井都已经废弃了,再往远处的矿井废弃得更早。我们埃绍夫的人谁也记不清那些矿井的事情了。”
杜比像是在回答自己的想法似的说道:“嗯——真不高兴。”
我这时朦朦胧胧地想起了童年时代的情景。冬天的时候,埃绍夫郊区有些穷苦的妇女,提着大篮子到老矿场去。到了那儿,她们就在煤屑堆里,在和融化的积雪搀混在一起的黑色泥土中,长久地挖掘着,挑捡着碎煤块。然后,这些妇女就背着沉重的篮子,驼着背从山上走下来,回到自己的家中。从我们的街上,就可以看见在布满积雪的小山的白色背景上,有一长列蠕动者的黑色人影,而到了傍晚时分,郊区的小房子上面就冒起了袅袅上升的炊烟。
杜比站了起来,和蔼地说:“你真是个可贵的人,平格尔。你对这个地方比我知道得情楚。我一生都住在北方,只是快到老年才搬到这个接近首都的地方。喏,我们回去吧——这里有点凉了。”
五
在出游的第二天,我的头忽然痛得很厉害。
杜比看我在午餐时几乎什么东西都没吃,就说:“平格尔,你着凉了。怕是得热病或是流行性感冒了吧——”
我感到身上微微发冷,含糊地说道:“我从来没生什么病。不过,有一次在印度到过一个闹鼠疫的村庄——”
于是我简单地谈了谈密尔洛司给我接种疫苗的事。
杜比高兴地回答道:“密尔洛司,我太知道了——我看过他研究蛇的著作。他是个大大的专家,可是好做买卖。他好像靠着解毒剂赚了一笔大钱,现在在某一个殖民地生活得很舒服——得啦,平格尔,回到自己屋里去吧。我去给你拿点药粉,明天你就会好了。”
我躺在自己屋里咽着主人给我拿来的药粉时问道:“先生,您是医生吗?”
杜比回答:“对,我有医生症书,可是早就不行医了。平格尔,你要设法睡一觉。米格里就给你拿暖脚的热水袋来。没有你,他在动物饲养栏里也应付得了——安心养病吧,平格尔。”
我差不多睡了一天一夜,到吃午饭的时候才醒。我感到头很清爽,胃口非常好。
我和杜比面对面坐到桌子旁边时说:“谢谢您,先生,我现在感觉很舒服了。”
米格里在斟肉汤时闷闷不乐地埋怨道:“您看他这么苍白,大概得黄热病了吧?”
杜比说:“米格里,不要多说。平格尔顶多有点贫血。我愿帮他治好这个毛病——”
午饭以后,杜比邀我上楼到他那儿去。他领着我穿过第一间屋子走进他的书房,那里有很多书柜,使我在赞叹之下只有说:“太好啦,先生!”
杜比对我说:“喂,平格尔,坐下吧。说说你自己的事——嗯——我觉得你似乎有着许多长处,这些长处决不该瞒着我。”
我看见他吸烟斗,准备听我的话,于是回答道:“先生,好像您说得不错。如果从我出生起谈我的历史,那就太长了。我似乎命中注定最适于在实验室里工作。密尔洛司教授对我很好,他准备把我培养成一个实验员。可是,谁知道,命运总跟我开玩笑——”
我对杜比说了一些蛇科学站的事,我捏造说,我因为非常想念祖国才离开了密尔洛司。
杜比高声说:“嗯——你在印度和缅甸住过吗?那么说,你得过黄热病了,听我说,注射一个疗程的药对你会有好处。不然本地的气候会使你的黄热病复发,那就把你搞垮了。跟我来吧——”
于是杜比把我领到第三间屋子里。
“这儿就是我工作和休息的地方。”
这是一间非常漂亮而且光线充足的屋子。一张实验桌上放着搁烧瓶和药瓶的架子,药瓶里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另外一张桌上放着许多试管。墙上的恒温器使我想起了密尔洛司的实验室,所以我用一个想搞清楚周围环境的人的眼光打量着这间屋子。我看见在两个窗户之间的墙壁中间,立着一个放了许多实验器具的柜子,窗台上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小花盆,种着一些乍看过去平凡无奇的植物;屋角还放着一张不大的桌子,上面安装着一台离心机。桌子上方是一个柜子。柜门上有两个大字:“E。M。”。
我一边向周围张望,一边说:“先生,我很喜欢这儿。只是我没有看见显微镜。”
杜比回答道:“嗯——细菌学家才需要显微镜,用它看传染病的细菌。可是我研究的是显微镜看不见的病原体。”
我高声说道:“病毒吗?”
杜比微微眯起眼睛,露出郑重其事的神色。
“哦,平格尔!看来你在那个——密尔洛司那里的时间并没有白白度过。怎么,他总是坐着看显微镜吗?”杜比带着嘲笑的意味问。
我认为应当替我那位善良的教授辩护一下,所以对杜比的嘲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要不是我看见这间实验室里没有显微镜,使我感到奇怪,我才不这样说呢。”
“好啦,平格尔,听我说,研究病毒的时候,连最精密的显微镜也是太简陋的。这就像一个天文学家想拿手里看戏用的望远镜去研究大角星①或是五车二星②的光谱结构③那么令人可笑——”
「①北天的牧夫星座中的阿尔法星;很明亮。春季看得最清楚。——译者」
「②北天的御夫星座中的阿尔法星;很明亮。秋季和冬季看得最清楚。—译者」
「③不同炽热物质所辐射的光经过玻璃三棱镜后分解为不同的光谱。研究星体的光谱可以使我们了解这些星体的大气成分和测定它们表面的温度。——译者」
我掩盖住心里的不快,慢慢地说:“先生,我从来没有觉得密尔洛司教授是个可笑的人。”
杜比皱着眉头说:“平格尔,你怎么不懂得说笑话。你好像有点替密尔洛司抱屈。可是照你的话看来,这位专家很关心他园子里的蛇,不让它们生病。他可能也在观察蛇的病毒性疾病吧?你不知道吗?无论如何,他介绍你看谈论病毒的书的时候,他考虑的正是这一点。”
杜比走近窗户,用手指着花盆里的植物:“研究病毒要从细心观察患病的植物开始。把它们与健康的植物互相比较。注意疾病的发展情况,你看,这一棵年轻的健康植物是烟草,那一棵是得了花叶病的烟草。”
得了花叶病的烟叶的形状是我所熟悉的。
杜比往下解释道:“你再看看番茄。这是一棵健康的番茄,你看,叶子有多漂亮。可是这棵有病的番茄怎么样?叶子到哪里去了?它们变成细细的枝子了。难道你认得出来这棵植物是燕麦吗?它们的穗变成了多么奇怪的东西!这是一种名叫‘燕麦花叶病’的病毒性疾病造成的。”
杜比拿出两张照片。他先递给我一张。“这是什么?”
我读了读照片下面的字。
“甘蔗。”
“对,你注意,这些甘蔗长得多么高大,多么整齐。甘蔗里含着糖汁,所以人们在植物园里栽培它——可是你看这个甘蔗种植园感染了病毒——”于是杜比让我看另外一张照片。我叫道:“这哪儿是甘蔗啊!”
我在照片上看到一些长着草叶子的灌木,并没有什么整整齐齐的甘蔗。
“不,这就是地地道道的甘蔗,只是感染了病毒。在病毒的影响下,甘蔗的生长受到了抑制——”
我从收集的这些照片中看到许多种感染了各种病毒的植物。
杜比问我:“从你看到的照片中应当作出什么概括性结论呢?”
我坦白地承认道:“不知道。”
杜比答道:“一个结论是,病毒强烈地影响着受感染的植物的外藐,强烈地影响着它的形态。你看这棵植物——在病毒的影响下,它的叶子上又生出叶子来了。”
果然,我惊奇地着见一张叶子上又覆盖着许多小叶子。从照片中我看到这棵患病植物的茎歪歪曲曲,叶子也是畸形的。它那奇形怪状,歪歪扭扭的花,好像在无言的痛苦中僵住了。花瓣的轮廓显得很离奇古怪,色彩惨淡,这一切使它们的形状着上去很奇特。
杜比一面把照片收进书桌,一面说:“以后我们再细谈吧。”
接着他洗了洗手,走到我的面前说:“平格尔,现在把你的胳臂伸给我——”
他拿起了注射器。
我把胳臂藏到背后:“不,不,先生,您别不放心。我感觉自己很好。”
杜比郑重地说:“随你便。可是我的诊断很少有错误——”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又感觉不舒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