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在马萨特蓝应当找到能帮助我的人。说老实话,不知为什么,我首先指望的是汪道克。这个流浪汉准会想出什么主意帮助我,他会比罐头公司拿出更好的办法,因为这家公司说不定还要控诉“布克苏司”号的海员们疏忽大意,不该让船碰上水雷呢。
命运促使着渔民克瓦塔洛和他的三个儿子用“列维利亚”号帆船把我送到了马萨特蓝。
二
墨西哥的太阳比仰光的还毒,在一切热带地方之中,它是顶热的了。它把西马德雷山支脉①那险峻的山崖晒得滚烫,使山间吹向马萨特蓝的风,热得像从“布克苏司”号机舱通风机里吹出来的热风一般。
「①墨西哥西北部的山脉。——译者」
从这个小海湾的岸边起,在棕榈、香蕉和橙子树丛之间,许多白色的石头房子层层叠叠地向外延伸过去,美丽得像画一样。我得去寻找罗尔斯博士。
西班牙话我一句也不懂。沿岸街上有些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宽边帽子的天主教神父在庄严地走着,我本可以用拉丁文同他们谈话,但是这一定会引起路人不必要的好奇。我也没敢去询问那个光着脚的警察,他站在十字路口的棕榈树荫下,正在香甜地打着瞌睡。
我在一个售货亭里喝了点水,买了一支雪茄烟,并且从玻璃珠子钱包里拿出季里柏输给我的一个金币交给黑眼珠的墨西哥姑娘。
卖货的姑娘微笑着说了些什么。从表情上我明白她找不开,于是我摆了摆手说:“我还要到你这儿来,小姐。那时候再算吧——”
马萨特蓝的郊区有一座两层楼房很使我喜欢。在鲜花盛开的花园的衬托下,它显得分外出色。我站在带花的铁栅栏前面欣赏着盛开的攻瑰。窗户上微掩着百叶窗。忽然,两层楼上一扇百叶窗打开了一些。一个男人的胳臂推开了窗户,接着我就听到汪道克那熟悉的声音亲切地招呼着:“我当是谁哪!平格尔,是你?”
不用说,我高兴地回答道:“呃,当然是我啦。汪道克,是你吗?”
“是我。快进来,拧一下栅栏门上的门把就行啦。放心吧,这儿没有狗——”
汪道克这话显然暗示着密尔洛司教授窗前的那回事。我大胆走进了花园,听见汪道克在窗户里说道:“平格尔,我在洗冷水澡。这个该死的小城热得跟地狱一样。我的主人有事出去了,过两三天才回来。咱们好好消遣消遣,你先进来,我的屋子在左边。在那儿坐坐,别客气,跟在自己家里一样。我马上洗好,就下来。你也来洗个澡吧。”
我就照样做了。我找到了汪道克的屋子,舒舒服服地坐在藤摇椅上。房子里面非常安静、非常凉爽,我不由打起瞌睡米了。
有人轻轻推开我身后的门。
“我看见你真高兴——”我说着,可是回头一看,原来不是汪道克。
一个警察把一支左轮枪伸到我的鼻子前边。“对,你好久没有见到我们,而且好久也没闻到这玩意儿了吧?”
由于意外的惊讶,我向后靠到摇倚背上,我的脚向上跷了起来。警察马上开了枪。子弹打在玻璃上,玻璃碎片四散分飞。几个人趁我还在椅上摇荡,有的从后面抓住我的胳臂,有的从前面卡住我的喉咙。
警长命令道:“给这个土匪戴上手铐!”
手铐咔哒响了一下,接着我就被扔到了地板上。
大不了牺牲一条命,有什么可怕的,我喊道:“你们这是干什么?太岂有此理了,你们这儿对待旅行的客人都是这样的吗?”
下巴上挨的一拳,打断了我刚刚开始的外交谈判。我从舌尖上感觉出来,一颗牙齿松动了,警察们把我搜查了一下,然后把我放在屋子中间。年纪大的那个警官大模大样地坐到摇椅上。
“卡尔涅洛,你怎么到这儿来的?”他用很平和的声音问道,可是就在这一瞬间,左耳上方乓的一声枪响使我不由得朝着天花板看去。
“先生,要是我聋了,那我就听不见您提的问题了,”我合理地插了一句,同时准备他们在我右耳上马上再放一枪。
那个人又用乎和的声音说道:“土匪,说呀,你怎么到这儿米的?”我并没有摘错,右边又乓地响了一枪。
我的怒气,就像让太阳晒得滚烫的寒暑表里的水银一样,越来越高了。“放他一百枪,让鬼嚼了你们这帮死家伙!”我用季里柏爱说的口头语骂道,“我太喜欢你们这套了解情况的办法了。把我带到领事那儿去——”
警察们哈哈大笑起来。
“就是这个好装假的人!——”
那个年纪大的人站到我面前说道:“喂,听着,我是警察局长戴阿伦佐,我要控诉你这个土匪卡尔涅洛,你既是阿尔瓦列,你又是季里柏,我要控诉你干过的数不清的罪恶行为、抢劫和杀人,你最后干的杀人案子是害死罗尔斯博士,你现在就在他的房子里被捕了。搜查他!”
如果他们现在一会儿把我放到开水里、一会儿放到冰水里来折腾我,也没有听到罗尔斯遇害的消息更让我震惊的了。
这个意外的消息弄得我说话都颠三倒四了,我喃喃他说道:“可是我并不知道什么卡尔涅洛——我叫平格尔。不过,我认识季里柏——”
那个年纪大的人安静他说道:“住嘴,坏蛋,不然我就叫人揍你了。你穿的是卡尔涅洛的衣服,这就是他的玻璃珠子钱包,从埃尔帕索①到多斯杰洛,所有的密探没有不知道的。你还敢抵赖吗?”
「①美国南部边界上的城市,隔着格兰德河与墨西哥的华雷斯城相对。——译者」
我吓得呆若木鸡,只是低声说:“我的天,难道密尔洛司教授的外甥罗尔斯真让人杀了?”
“凶手,一切你自己都会看到的。”我听到这样一句话,接着就被带出去了。
三
罗尔斯的房间给了我一个很强烈的印象,看来,凶杀案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地板上洒着很多血,墙上也溅着血。罗尔斯和凶手之间曾发生过可怕的格斗。椅子,摆器皿的搁架,放着书籍的小桌,一切都翻得乱七八糟。水瓶滚到地上,瓶塞脱落,水整整流出了一半。
一个青铜闹钟倒在水中,钟上的玻璃也摔碎了。在窗台上我看到一个沾染了血迹的锤子和一把细窄的剃刀。
戴阿伦佐板着面孔对我说:“我对你说说,你是怎么在这儿横行霸道的,除了同意我说得对,你说不出别的话,博士坐在小桌前边看书。你从后面偷偷走过去,用锤子打他,可是你没想到罗尔斯先生比你力气大。他抓住了你。你就又打了他一锤,可是他挣开了。他跑,你在他后面追着打。后来你就用这把剃刀把他结果了——”
我回答道:“让我看看可怜的罗尔斯博士吧。”
戴阿伦佐咬着牙说道:“哼,瞧你有多狡猾!这就是你的办法,杀完了人,把死人扔到水里毁尸灭迹。咱们走。带着这个坏蛋!”
我们沿着后面的狭小楼梯走了下去,梯阶上可以看到斑斑点点的血迹。
戴阿伦佐往下面推我,也不容我好好地清醒一下,他就说:“你就是从这里拖走罗尔斯先生尸体的。你因为太费力气,所以在门槛上休息了一下,然后——”
戴阿伦佐打开了通向美丽的热带花园的门。树木上鲜花盛开,放出芬芳的香气。在这个人间天堂里竟能干得出这样的罪恶,想起来真令人可怕。
在撒着海沙和小贝壳的甬道上,清楚地现出凶手拖着罗尔斯尸体走过的印迹。
戴阿伦佐弯下腰去,从甬道上拾起一个白色的珠母钮扣,高兴地叫道:“啊哈!这儿又是一个新证据。为什么我们在梯子上还可以看见微微的血迹,可是在这儿根本着不见了呢?你在屋里把尸体的血放了,用博士的外衣、也许是两三件外衣裹着它,然后顺着甬道拖到这里。”
这真是件骇人听闻的事,可是和我没有丝毫关系。这时,这场恶梦似的印象已经减弱了,因此我开始镇静下来。我问道:“警察局长先生,那么凶手走到哪儿去了?”
戴阿伦佐温和地回答道:“别忙,卡尔涅洛。”
一条小径从甬道通往一个陡峭的悬崖。下面发出波浪轻轻拍打着悬崖的声音。
戴阿伦佐思索了一下,对我说:“这儿有九十英尺深,鲨鱼很喜欢这块地方。你应当向你害死的人长眠的地方低头哀祷一下,完了就到监狱去。到了那儿,你还有机会祈祷上帝,请他赦免你那犯罪的灵魂。”
我严肃他说:“等一等,先生。要知道,这是误会,这是你们搞错了。我是平格尔,我是前天在圣卢克角附近遇险的‘布克苏司’号轮船上看水槽的工人。”
戴阿伦佐幽默地笑了笑:“这倒很有趣,往下说吧。”
“我到这里米,是要找罗尔斯博士的仆人汪道克,我认识他。”
戴阿伦佐问道:“可是你就没想找罗尔斯先生吗?”
“是啊,也想找。”
“谢天谢地,你总算说了一次实话。凭这件事天使会赦免你百分之一的罪孽。可是其余的百分之九十九还是够你在地狱里受苦受到世界末日的。还有,你用不着跟我唠叨罗尔斯先生仆人的事。你自己不就在博士先生跟前工作吗——至于你叫什么名字,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可怎么办呢?”我高声说道,接着就沉默下来了。现在对警察谈那些把我带到罗尔斯博士惨案里来的一连串经历已经毫无用处了。“先生,把我送到监狱去吧,”最后我说道,“要马上通知领事。我必须见见他。”
戴阿伦佐同意道:“是要通知领事的。要是依照我的意见,我应该立刻用根绳子把你吊起来,从这个悬崖上放下去。对你千过的一切罪恶来说,这是顶轻的惩罚了。走!把犯人带走!”
围在我四周的警察把手枪顶上了子弹,接着我们就动身往监狱去了。
四
我被推进一间老鼠洞似的潮湿的石头囚房,在那里过了两天。给我喝的是稀汤,汤上面有一些豆子和野禽的碎块,这种野禽很奇怪,身上长鳞又长羽毛。在我跟前的干草上躺着几个老头子,他们对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拼命地发牢骚。他们扰乱了我的思想。我相当恼怒地呵斥了他们一下。说也奇怪,他们却突然都不吭声了。
到了第三天,我被带到戴阿伦佐那里。他坐在一间充满了阳光的办公室里。窗户旁边站着一个高个子,正在吸烟斗。屋里这样亮,弄得我眼睛都睁不开了。
我听见戴阿伦佐的声音:“罗宾逊先生,您面前的就是大名鼎鼎的卡尔涅洛,他干的事情从合恩角①一直轰动到阿拉斯加②。现在他假装一点也不懂西班牙话。”
「①合恩角是南美洲最南端的海角。——译者」
「②阿拉斯加位于北美洲西北部。现在是美国的一个州。——译者」
我睁开眼睛说:“我懂得中国话和印度话。”接着朝着高个子点了下头说:“领事先生吗?”
罗宾逊先生冷淡地回答道:“对,是我。您也许能简单地说说是怎么回事吧?请坐,安安静静地说——”
“谢谢您,”我又点了下头,便坐到藤椅上去。
我开始讲我从非洲来到加尔各答以后的事,我谈到了蛇花园,谈到了纳布哈尔的鼠疫,谈到法院,当谈到方块A的时候就谈不下去了。
戴阿伦佐温和地说道:“卡尔涅洛,说完了吧。”
我沉默了。罗宾逊先生聚精会神地打量着我。
“继续说吧——您在非洲都干了些什么?”
戴阿伦佐若有所思地吸了一阵雪茄烟以后,替我回答道:“他不会让您多等的,他会说出一套话来,让您恨不得马上替他摘下手铐。可是罗宾逊先生,您一丁点儿也别信他的话。他会催眠术。在执行死刑的头一天,在三重警卫的监视下,从单身牢房逃走的事,他干过五回了。”
“跟这样奇怪的人谈谈,不更有趣吗。”罗宾逊说完,然后对我说,“您被控告谋杀美国公民罗尔斯博士,您用一个捏造的名字在美国公民罗尔斯博士家里当仆人。您是在犯罪场所当场被捕的。”
戴阿伦佐激动地叫道:“罗宾逊先生,这一点就足够了!请您把他交给我们吧,让他受到应得的处罚。”
罗宾逊安静地回答道:“不,戴阿伦佐局长,让他得到敝国法律的惩处是最公正的——”
我认为参加意见的机会到了,于是就插嘴说:“罗宾逊先生,从我目前的处境来说,只要能落到自由国家文明政府的手中,就再好不过了。在大学里我学过法律学,我想,公正的审判会宣告我无罪的。”
可是不管罗宾逊也好,戴阿伦佐也好,谁都不理睬我的话。他们现在彼此详细讨论起把我引渡给美国司法部门的程序来了。
从首都墨西哥市发来同意引渡犯人的电报已经接到了。三小时以后,水上飞机就应当从马萨特蓝把我接走。
我不预备叙述这次对我如此悲惨的空中旅行,也不再说我来到那个根据犯罪学和建筑技术一切要求所建成的监狱的最初日子。对于一个穿上绣着“1011”大号码的条纹短上衣的人的处境,我已经有点习惯了。那个号码是囚犯的号码,它现在代替了父母在埃绍夫给我起的名字。
我被提审过几次,侦查员格列哥先生听了我的叙述,旁边有一个身材矮小、满头鬈发的速记员戴着夹鼻眼镜耐心地记录着这些话。
有一次,当我走进侦查员办公室的时候,他终于非常兴奋地对我说:“现在我们可以得到结论了。”
上一次我谈到戴阿伦佐举起左轮枪朝着我的鼻子的事情,结束了我所叙述的漫长的经历。
“格列哥先生,好得很啊,”我同意地说道,同时惊讶地看看几大厚卷题着“卡尔涅洛案件”字样的文件。这些文件放在格列哥面前,他正紧张地翻阅着它们。
侦查员一面不断地打着呵欠,一面说:“总之,你坚决说你是埃绍夫的平格尔,可是,我与其证明事实正正相反,还不如让我先来否定你那一切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我们的司法机关是神通广大的,我侦查了一个在旁遮普邦波洛克先生种植园里工作过的平格尔的遭遇。这个平格尔因为从皇家动物园偷窃了三十条蟒蛇的罪名在仰光受到审讯——”
我喊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是蟒蛇,是吉耳蛇!不是我,是汪道克!”
鬈发的速记员警告我说:“不要打断格列哥先生的话。他不喜欢别人打断他的话。否则对你更不利。”
格列哥先生打了个呵欠,抬眼看着天花板,继续说道:“就是这个平格尔在海船的餐厅里怀着不良目的,烫伤了一位阿根廷部长。他逃到香港躲避官方的逮捕。你知道这个流氓的一些经历,所以对我说了这些话,可是太轻描淡写了——”
这些话弄得我只能苦笑。
鬈发的速记员又对我指责道:“不要笑。格列哥先生不喜欢别人笑。否则对你更不利。”
我嘶哑地说道:“还有什么更不利的呢?”
格列哥丝毫不动声色。他抬着眼睛好像在看天花板上写的只有他才能看得见的文字。
他缓慢地、抑扬顿挫地说道:“而且平格尔的尸体也在圣卢卡斯角灯塔附近找到了。它是四月十一日夜里被海浪冲上来的,头部破碎——”
我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您是嘲笑我吗?”
格列哥的眼睛盯住我说道:“先生,侦查员格列哥曾经揭露过三百零八件杀人案件、二百件抢劫案件,侦察出五千个骗子手,所以当他作出结论的时候——”这时格列哥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