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得对他寄予满腔同情,于是就对这个好汉说:“百闻不如一见。你把你的本事做给我看看。”
汪道克原来没说谎。他的确非常清楚吉耳蛇的习惯。这些蛇在白天是很凶恶的,可是太阳一落山,它们就变得很善良,安安静静地睡觉了。
汪道克当着我的面,赤手空拳地在灌木丛里摸索着,像采蘑菇似的搜集着吉耳蛇,坦然无事地像对付新生的狗崽子那样,把它们塞进口袋。是啊,每一个让命运逼到这种地步的人都会这样给自己找饭吃的。
汪道克的帆布袋像塞满玉米秸的枕头那样装满了。
我冷冷地对汪道克说:“亲爱的先生,现在请你把贼赃倒在地上。我不问你要那一块钱的债了,还另外给你半个卢比。”我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硬币,“快给我滚得远远的,再不要让我在园子里碰见你。”
汪道克微笑了一下:“那可办不到。‘蛇教授’不会因为买吉耳蛇多给我几块钱就穷了。我也不从您那点工钱里拿一分钱。在我没有走运以前,我还是要上这儿来的——”
他谦恭地、几乎是难为情他说了这些话,我不由得可怜起他来。
要是我不扣下他的赃物,他明天就可以亲自或是通过他买通的孩子把口袋里的蛇卖给教授,然后到小饭馆里去吃四天来的第一顿饭。要是我一声张,他就免不了要坐牢。
汪道克的命运就掌握在我手里。问题得解决。放了他吧?如果这个鬼东西继续跑来偷,那么主人就会因为我丢了托付给我的东西而处罚我。
这时,汪道克用方才那种忧郁的口吻打断了我的思考:“善心的人哪,说不定我们以后还会见面,您就可怜可怜我吧。说老实话,我现在全靠这些蛇找活路了。别让我没饭吃吧。当然,这对教授损失并不大——只要我一找到工作,我就不干这个行当了。”
这时我的感触是很多的。我清楚地回忆起,自己过去怎样像这个流浪汉一样挨饿受苦。因此我意志薄弱地同意了这个贼眉鼠眼的骗子的请求。
我熄灭了手电灯,对汪道克说:“你就拿十条去卖吧,多出来的都留下。明天你去舒舒但但地喝碗粥吧。可是你一星期顶多来惊动一次吉耳蛇。”
汪道克一边打开口袋,一边高兴地嘟哝道:“谢谢您,谢谢您。”
他很快就处理好了这些蛇。我听见那些被他抛得远远的蛇在落到草地时发出的啪啪的声音。
汪道克背起已经瘪了一截的口袋,更加轻松他说:“又碰见您这位老相识,我心里真痛快。我留下了八条。这够我用的了。您让我在礼拜三再来您的园子吧,不然礼拜四月亮就开始圆了。”
我低声发狠道:“滚吧,月亮圆了也可以来,每礼拜三我在夜里一点到两点都要睡觉。总而言之,希望你趁早永远离开我们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您真是宽宏大量,”江道克嘴里咕哝着,接着就走了。我听见他那疾速的脚步声和轻轻的跳跃声,然后一切沉寂了。
寂静的热带之夜更深了,然而我的心中却充满了骚乱不安。我可怜汪道克,然而又觉得自己做得不对。
四
到了白天,当我向密尔洛司报告丢失了吉耳蛇的事时,他向女助手问道:“丽兹小姐,你有没有这种想法:吉耳蛇让什么动物给吃了?我们对于这些爬虫的习惯毕竟知道得还太少。平格尔,你觉得怎么样?”
我回答道:“最好派小李来给我帮忙。我们两个人比较容易调查出吉耳蛇到哪里去了。”
“平格尔,你对自己的能力估计得太低了。我相信你会捉到那些跑掉的蛇。现在我们不要为这些小事伤脑筋吧。过几天我的外甥罗尔斯博士要到这里来,他会顺利地解决这个问题。平格尔,现在请你照着这个方子配一副溶液——”
实验室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字条。我奇怪教授为什么要把方子写在纸上,因为一向都是按照他说给我听的话来配制溶液的。
“平格尔,要快一点。”教授严肃地说。他转身对着正在忙碌的丽兹,把被我的来临所打断的话继续说下去:“丽兹,你会完全让我这个外甥迷住的。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他在爪哇住过几年,写了一本关于食虫植物的书。现在他要到澳洲去长期研究澳洲南岸的植物区系。他想采用我的一些建议。因为看来,我是一个不坏的组织者——”
“是啊!”我不由脱口而出。
密尔洛司朝我这边慢慢转过头来。
“嗬,平格尔,你还在这儿?我以为溶液已经配好了呢。那么,丽兹,我们利用罗尔斯的短促访问来检验一下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实验吧。顺便再把吉耳蛇的事搞清楚。他大概非常清楚的。因为他——”
溶液恰好在这时配好了。
我说:“教授,配好了。”
丽兹不满意地看了看我,说:“平格尔,你把我吓了一跳!”
教授说:“平格尔,谢谢你。我自己来过滤溶液吧。”
我只好告辞,离开了实验室。
过了几天,在一个早晨,小李告诉我说:“主人的外甥昨天夜里到了。”
我很想看看这位客人,可正巧碰上园子里的工作很忙,所以我怎么也没能看见这位客人。
过了两三天,丽兹吩咐我把一些笼子挪到有太阳的一边,于是我就和几个中国人辛勤地劳动起来。在搬笼子的时候,我从便门里看见一个陌生人,正和丽兹在房子前凉台上谈话。那个人坐在栏杆上,背朝着我,用力地做着手势在讲什么显然很可笑的话,以致连我都听见丽兹哈哈大笑的声音。
“我的上帝——别说了吧,罗尔斯!你要把我笑死了,罗尔斯!”
显然这就是教授那个年轻的外甥。毫无疑问,我的主人很喜欢罗尔斯,因为老何在厨房做了几样最精美的菜,当他拿着三份餐具经过我的房子,走向教授的餐厅时,对我使了个眼色,说:“吃完了午饭,我给你再拿点好吃的来。”
丽兹一个人在实验室里进行研究。教授和他的外甥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关着门一直工作到深夜。我在园子里值夜班的时候,看见书房的窗户还是照得很明亮。
教授做研究工作时需要很多东西,一会儿要动物饲养栏里的,一会儿要库房里的,忙得我简直应付不过来。
可怜的丽兹也累得疲惫不堪。直到最后,她才轻松地说:“罗尔斯今天早晨走了。真是个风趣的人,是不是,平格尔?”
“可惜,没有把我介绍给罗尔斯先生。我看见他在凉台上——”
丽兹忽然兴奋起来了。“你看见了吗?哎,跟这个人谈天真有趣。是个了不起的人!”
她在想着什么心事,脸色变得忧郁了。
我真诚地说:“可惜罗尔斯先生这么快就走了。”
中午的时候,我回到了实验室,看见丽兹很惊慌。
“平格尔,千万别弄出响声,小声点说话,请你踮着脚走路——”
我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密尔洛司教授病了——”
“怎么啦?让蛇咬了吗——”
“没有。得黄热病①了——闹得挺厉害——正躺着,老是昏迷不醒——”
「①一种病毒性传染病。广泛分布在西非、南美等地,是由蚊子传布的。死亡率很高,目前还没有特效疗法。——译者」
我眼睛里噙着眼泪说:“真糟!得请大夫——是不是到仰光去接?”
丽兹忧愁地说:“汽车下午才能从那边回来。”
我急忙建议:“那我跑到村里租一匹马吧。”
丽兹神色不安地耸了耸肩膀。
“咳,平格尔,教授知道治黄热病的好药。我刚给他注射了第一针,过一小时再注射第二针。大概发作两三次,就不会再发了。要知道,你没来的时候,我在这儿大概什么热病都闹过,还是教授把我治好的。他治病很有办法,治得很好。”
密尔洛司病了很久,科学站里的人仿佛家里死了人那样,个个垂头丧气,丽兹很优愁,我常看见她那消瘦了的脸上挂着泪珠。现在地一个人在实验室里工作了。下午来了一封信,丽兹拆开,然后拿进书房给生病的教授。教授吃东西也由她喂,她到下午就详细地关照老何,告诉他应当预备些什么饭菜。
当我问起教授健康状况的时候,丽兹只是摇摇头,所以我也为这个显然处于生死关头的人感到难过。
一天早上,丽兹跑到园子里,对我高兴他说:“教授的病见好了!他给你送来一张条子,这就是。”
我很高兴地读完了我所熟悉的笔迹:平格尔贤弟:热病重重折磨了我一顿,但现在已经好起来了。盼能很快即可见到你,我很挂念你的工作。请把丽兹给你的书读一遍。如果你不想终生担任守园人,那就学习吧。
“书在你的凉台上。好好研究吧。平格尔,你要为科学工作作准备。”
丽兹这么补了一句,接着就急忙走进实验室去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教授推荐的是一本什么书,所以就跑回自己的屋子,看见桌上放着一本名叫《生物学之谜》的书。从头一页起,它就吸引住了我。迪仁学院曾教导我们要对读过的书做摘要,并且抄下最值得注意的地方,要知道,很多地方都会忘掉,可是短短的一行笔记就往往使人想起整本书的内容。因此我就开始对《生物学之谜》做摘要。这本书谈到了植物、动物和人类生病的原因。现在我还能想起那时记下来的一些摘要。
“在显微镜里看得见的细菌——传染病的病原体——是现在只揭穿了一半的谜。”
“还有一些传染病,不是由细菌引起的,而是由病毒引起的。”
“病毒是什么?病毒是一种引起各式各样传染病的因素的名称。所谓滤过性病毒还是生物学中的一个谜。它们能够穿过甚至在巨大压力下细菌都不能穿过的滤菌器。”
“1892年,俄国科学家伊凡诺夫斯基从患花叶病的烟草叶子中提出了一些液汁。这种液汁,即使取出极少量,也能使健康的烟草受到感染。伊凡诺夫斯基想要查明烟草花叶病的病原体究竟是什么。他想,这也许是一种细菌吧?那么在实验室里佣显微镜观察一下、研究一下它的特性,找出纯净的菌种来,一定是件很有意义的事。”
“但是,用显微镜并没有能找到引起花叶病的细菌。伊凡诺夫斯基拿了一些烟草叶的液汁,然后用一个眼孔极小、甚至最微小的细菌也不能穿过的滤菌器过滤它们。结果发现,这种滤去一切细菌的液汁仍然完全保持着使健康烟草感染花叶病的能力。”
“过了七年,直到1899年,科学家才明白,病毒是一种完全不同的新事物。从这时起,就出现了一个比一个惊人的新发现。”
“土耳其的花园从1555年开始繁殖一种很漂亮的郁金香,它的花瓣上有许多小斑点和美妙的条纹。人们认为这是品种的特征。几世纪以来,这种郁金香被成千上万地培育出来。但是事实证明,这种郁金香上面的斑纹,原来不过是病毒性疾病的一种表现。这一点在1928年被确凿无疑地证实了。”
“病毒是许多种往往很严重的疾病的病原体。例如,麻疹和天花都是由病毒引起的。羊痘、猪瘟、牛口蹄疫、马贫血病、狐狸和其他一些毛皮兽的脑炎,都是由病毒引起的。镜鲤①的痘病,蜜蜂的腐臭病②和蚕的一种疾病也是由病毒引起的。病毒也毁坏大量的植物。不论谷物也好、蔬菜也好、经济作物也好、果树也好,它们都会患各种病毒性疾病。”
我亲眼看见过烟草的花叶病,并且知道它带来了怎样的害处和损失。病毒是一种可怕的敌人。然而这种敌人究竟是什么东西呢?
这本书中说:“病毒是看不见的。它们的作用还很神秘。它们的本质也还不知道。”
这本书使我入了迷,可是在这个时期,长长的花条的姆苏兰纳蛇又繁殖起来了,得把它们从园子里除掉。
有一次,当我捉它们的时候,我听见丽兹用响亮的声音说:“给罗尔斯博士发一个加急电报!”
她对一个在规定时间以外到仰光去的仆人吩咐道:“在电报局里跟他们说,剔搞错了地址。记住:马萨特蓝③的罗尔斯。”
不知怎的,“马萨特蓝”这个地名深深地嵌进了我的脑海。我把它牢牢地记住了。可是还不如没有记住的好,因为它给我带来了一个很不寻常的遭遇。
「①鲤鱼的一种变种。只有在侧线部、背部和腹部有少数巨大鳞片。表支官光泽,所以叫做镜鲤。欧洲养鱼业常常饲养这种鱼类。——译者」
「②蜜蜂幼虫所患的一种病毒性传染病。患病的幼虫变成暗褐色,死在封盖的巢房里。——译者」
「③墨西哥海岸中部的一个港口。——译者」
这天夜里我在园子里值班,看见教授书房的窗口照得很亮。吱吱鸣叫的蝙蝠在窗户附近飞来飞去,可是教授对这些尖声鸣叫的小动物显然不大在意。在窗帘上可以清楚地看见他正在用心读书的影子。
这一夜和前几夜同样过得很宁静。吉耳蛇一条也没有丢,甚至开始在沙子里产卵了。只要一孵出小蛇,汪道克就可以随意偷走一些。因为科学站不再收购它们,自己的已经够用了。
可是汪道克并没有出现。大概他害怕遇见我吧。
五
丽兹注意到我的成绩。
她到园子里看我的时候说道:“今天我跟教授谈起你。你已经懂得一些养蛇的知识,不久我们就要把你调到实验室里工作了。”
我问:“教授身体怎么样?”
“他很快就可以出来。生病以后,他的视力减弱了,怕见阳光,只好在电灯底下工作。我屡次劝他要保护视力!要知道,我可以读给他听,可是他对这样的话连听也不愿意听,每天晚上总是自己读书。”
我说:“他老是很晚还在用功。在书房里一直坐到天亮。他的窗户总是亮着。看得见他坐在那儿读书。”
丽兹急忙问道:“嗳,你看见了吗?”
我肯定地回答:“是呀!”
我对于教授总是不出来很感到难过。只有丽兹偶尔从教授那儿带来的字条给我一点安慰。他的健康显然正在恢复。因此每当夜里我在园子里值班的时候,总在窗幔上看见密尔洛司的影子,埋头桌上一心一意地读书。
坐在那里,他简直连动也本动。我想:“这个人多么用功。为了研究科学,他把世界上一切都忘了。”
我常常思念密尔格司。他特别同情我,派给我很好的工作——他虽然闹病,还是找出时间来关心我的工作,但是他很少和我谈话,因此我觉得,他总是老远地观察着我。不过这还不如直接到我这里来得好。看起来,他的个性就是喜欢这样帮助人吧。而且他也太忙,哪有时间每天都跟自己的守园人说话呢?
一天夜里,汪道克爬进园子来偷吉耳蛇。
半夜刚过一点钟的时候,他从墙上爬了过来。我用气忿的口吻对这个小偷说:“平安光临啦。”
汪道克彬彬有礼地回答:“谢谢您,平格尔。”
我惊讶道:“你知道我的名字吗?”
“我知道‘比空气还轻的人’,这有什么奇怪的?那时候我就剩了一块钱,我用这一块钱在”圆形角斗场‘买了一张票,您一出场,我马上就认出来了。说真话,您躺在摇床上的时候,神气可挺慌啊。“
他在灌木丛中迅速而毫无声息地摸索着。
他嬉皮笑脸地低声对我说:“嘿,平格尔,吉耳蛇都跑到哪儿去啦?好像您以前故意把蛇扔到这儿来着,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