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固,毫无破绽,只是屋顶长满了乌黑茂密的瓦棱草。那木门早已坏了,B就睡在此屋的地下。那里面本有一张空荡荡的床,但黑魆魆中那床上探上去似乎结满蛛网。
B的睡眠是很好的。睡眠对他来说似乎是一项特殊的本领,如果在休息时间不能保证一个良好的睡眠,那怎么能保证好好地行车呢?他可不允许自己在行车时出现任何差池,很多跑长途的司机,因为疲劳而发生事故的真是数不胜数,轻则耽误了单位的任务,重则丢了区区小命。而B跑了十多年长途了,却从未发生过任何这类事件,他是个厂里信得过的司机。他很懂得爱护自己,他甚至能够争分夺秒地站着打盹。今天他本来很累,又喝了不少酒,很快就进入了睡眠。后来他被谢秋生们的喊叫声吵醒了,他真是烦呢,一个人好端端睡着被吵醒是很难受的。但他又必须接受这种骚扰,这是打赌的代价。他们信不过他。哼,他在又一次向美妙的睡乡迅速滑去时讽刺地想,你们对我可真了解啊……到天一亮咱们见真章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再次被一种声音惊醒,“讨厌啊……你们讨厌不讨厌……”他口齿不清地嚷叫着。但是,耳边缭绕的声音似乎不是来自高高的河堤上,也不像是谢秋生他们中任何一人的。他想这也许是睡眠中的幻觉。但是那声音很快就又响起来,打破了他的想像。
“我是你的舅舅啊……”那个声音似乎在黢黑一团的屋角,显得苍老,但很响亮。
“嚓——”一朵小火苗在那个地方亮起,随着光线的弥漫,一个人影凸现出来。令人惊异的人火苗竟然燃烧在此人的一个手指上。他将火苗凑近桌子,将一个生锈的烛台上的半截蜡烛点燃了。烛光映照下,那竟然是一个衣冠楚楚的老人——此人穿着绿色的薄呢军装,左胸上缀着标志其官阶的军衔;头戴军官的那种大沿帽,腿脚在昏暗处亮晶晶的,其上乃是一双深筒军靴。这分明……这绝对不是现在解放军的服饰,而是过去时代反动军队的军装……老人的面孔十分狼狈,鼻青脸肿,脸颊上开裂着凝固紫黑血迹的口子。但他高大的身材挺得笔直,似乎是为了抵抗面容的狼狈其神态中的威严似乎有些过份。
那的确是B的舅舅。已经有十多年,B已经没去他所在的那个大城市去看望他了。据说他被俘后,经过一段劳动改造又被释放,在一个区级的政协工作。但现在他怎么跑到这里了呢?B沉默地看着他。
舅舅说:“我已经死了。你不要害怕。我是在三天前被打死的……我现在已经是一个鬼魂了……”
他咧着歪斜的嘴笑了笑,似乎是有意缓解他作为一个鬼给B造成的恐惧感。其实B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但是他有一种莫名的紧张感。他的舅舅跳跃了几下,他的确不同凡人——其身体像个大乒乓球似的,跳得很高,触到了高高的屋梁,才落下,随即又富有弹性地反弹起来……“作鬼也挺好的。一了百了,终于摆脱了那些痛苦的折磨。现在我感到自己很自由。”舅舅说,“我来这儿只是为了看望你一下,你是我这个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你知道从小我是最喜爱你的,把你当作我的亲儿子一样。我一辈子都没有来得及娶妻生子。你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一点温情,有的只是对你无限的指控和折磨。这些年来,我多少次在梦里见到我亲爱的外甥啊……”
他走过来,张开双臂想要拥抱他的外甥。但B本能地往后缩着,闪开了。B嚷叫道:“你为什么穿成这个样子?难道你就不能为别人想想吗?你穿着这种衣服晃来荡去,唯恐别人不知道你的真实面目吗?”
“放心,不会连累你的,我的好外甥。就是在人家把我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也没有把自己的亲属交代出去,我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他的舅舅说,“我这身打扮来看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你的舅舅是一个真正的军人,而不是一个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瘪三……”
“这不是已经见过我了吗?”B压抑着厌恶说,“你还是赶快离开吧……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你要真正关心我就替我想一想吧。”
“所以我挑了这么个地方来看你,”他的舅舅说,“谁也不会来这里的。我在这个世界上,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什么也没有留下。我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到世界上晃了一圈……没有人会怀念我,除了你。我希望我的外甥在我每年的忌日为我烧一把纸钱……”
“好了,好了。我会为你烧纸钱的。现在你可以走了吧?”
他的舅舅忽然一把抓住了他胸前的背心,大怒道:“你根本就不想为我烧纸钱。你只想让我赶快走开……你就像所有人那样那么鄙视我吗?你小的时候,我每次在军队路过这个城市时,都回家看望你,给你们家留下一笔不菲的钱,给你带很多吃的玩的,甚至把你放到我的战马上。我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个军人那样的男子汉,可你竟胆小如鼠,害怕受到你舅舅的连累。你真令我失望……我的外甥竟然是这样一个鼠辈……”
暴怒的他,将B一下摔在地下。他的力量似乎很大,远远不像一个老人应有的样子。
正在此时,外面高高的地方,有人喊道:“老B吗?你没事吧?你在喊叫个什么?是不是遇到鬼了?哈哈?用不用我们去帮助你?”
“我要让你的朋友们评评理,看你应不应该尊重一位长辈,一位像父亲一样爱你的长辈……”B的舅舅威胁着。但他压低了声音,似乎仅只是威胁B。他冲他的外甥挥舞着拳头:“瞧你那熊样儿,吓得脸上都没了人色。要是在军队里我看到这样的懦夫我准保让他吃枪子……”
“老B你在干什么?怎么还亮着灯呢?你是不是感到害怕了?”是谢秋生的声音。
“没有,”B大声说,“没有,谁感到害怕谁是他妈孙子养的。”
他跳起来,挥起手臂,只见寒光一闪,他舅舅的脑袋就离开了身体,滚到了地下。威武的帽子也掉到了一边。
他的后腰上,别着一把菜刀。在他当时回家取铺盖的时候,他不知怎么的悄悄在身上带了一把菜刀。他干什么事情总是考虑得十分周到的。
他舅舅的身体,砍上去像朽木一样松脆,但却喷出许多血来,像活人的血一样,热乎乎、粘腻腻的,溅在B的脸上、身体上。虽然舅舅的头掉在地上,可嘴巴仍在愤怒地咆哮:“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懦夫……早知道你会这样对待我,我就把你……”“咔——”那个脑袋像西瓜那样被劈开了,露出活人一样的骨碴,溅出一些黏稠的红色和灰色的汁液。那一刀劈得很歪斜,嘴巴还在一部分脑袋上,继续大叫着:“……我就把你掐死喂狗了……”B的刀像劈柴一样快速地在那半只脑袋上剁着,把牙齿也剁掉了,嘴唇也剁掉了,于是那摊碎肉就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谁在那儿呢?老B?是你在说话吗?你点起灯来干什么?是不是看见了那个女鬼?她长得是不是比你老婆漂亮呢?”谢秋生他们扯着嗓门的喊叫声显得十分遥远。
B吹熄了蜡烛,烦躁地走到院子里,冲着河堤上喊道:“该干嘛干嘛去吧。你们是世界上最讨厌的人。钢材我点着灯拍蚊子呢,这儿的蚊子真他妈的多啊。几乎要把人吃掉……你们别像蚊子似地围在这儿嗡嗡叫啦……”
“嘿,拍蚊子……”“……拍蚊子发出那么大的喊叫,看来蚊子真够老B同志受的……”“既然蚊子那么厉害,老B还是出来吧。不要死挺着啦。这儿还有大半瓶酒呢。”
B有一百个不愿意重新在那个栖身的小屋里睡觉,而希望回到谢秋生他们的行列中。哪怕认输也没关系,大丈夫能屈能伸,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何必较真呢?现在他非常后悔与他们较真,来到这里而使自己陷入到刚才那种被动和窘迫中。真该死,一时像未发育成熟的孩童般的幼稚冲动……他可以向他们认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他又不能立刻出去,他面皮和一些裸露的皮肤上湿腻腻的,背心和裤头上摸上去也很粘手。鼻子嗅到空气原本的潮湿和霉烂的味道中,奔突着一股更加稠密的咸腥之气。他妈的那个可恶的鬼魂居然会流血,其血液居然和人的一模一样。B深深地呼吸着,镇静地对那乌黑的河堤上说道:
“别指望我今夜会出去。嘿嘿。你们要是不困就一直呆在那堆臭垃圾上吧。”
他们看把B哄出来没有指望,就又嘟嘟囔囔从发臭的药渣山上下来。“咱们再也不管这家伙了,哪怕他被鬼给撕碎吃了呢。”“刚才真的很奇怪。我好像听到了一个男的很大的吼叫声。这声音一点也不像老B的……”“那会是谁的?总不会是鬼的吧?那个院子里的鬼可是个女鬼。”“可能那家伙真叫蚊子咬火了呢?在一个人气疯的时候,他的叫声肯定和平时不一样。”“哈哈,老B这个倒霉蛋,为了一顿人民饭店的饭,居然甘愿在那个鬼地方喂一夜蚊子。”他们从这件事情中得到很大的乐趣,这代替了鬼没有真的出现或老B居然没有半途而废所引起的某种不快和丧气。于是他们嘲笑着老B走下河堤向各自家中而去。此时距黎明已经没多少时间了。
天像蒙了层纱网般的似亮不亮的时候,老B已经在自己身上浇了许多桶水。小院里有一口井,井上的辘轳、木桶都还能使用。他搅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把自己从上到下浇了一遍又一遍,直至皮肤上喷溅的血迹洗得了无踪迹。他把背心、裤头都扔进了井里,换上了没有血迹的衬衫和裤子。这样他看上去和昨晚来到这个院子时没什么两样。他又设法把鬼的遗骸扔到井里去。在他拖那具没有脑袋的身体时,它居然挣扎着,用手扒住门槛、院子里的树干,好像脑袋从来没有掉过的样子。B又挥刀将其腿脚、手臂肢解,一块块扔进井里。这次,他干得比较谨慎,加之那躯干的血已淌了很长时间,所以B身上没有溅血。
他扔掉这乱七八糟的东西后,听到头顶上的树叶瑟瑟作响。抬头一看,一个女人在梧桐树上,分开密集的枝叶看着他。那女人脸很白,像蒙了一层纸一样。不知是心情紧张还是怎么的,弄得梧桐枝枝叶叶哆嗦着发出了响动,同时还有不少梧桐子落下来打在B的头上和肩上。B取出他的菜刀示威似地冲她扬了扬,那女人就“哗啦”一下消失了。梧桐树上再无任何异样,好像根本没有任何奇怪的存在物呆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