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典保持沉默。但叶鸽能感觉出来,他就像下面的海水一样,外表平静,可内心却在不停地变化。
他转过头,看着她,她努力想笑一笑,却不成功。许典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
叶鸽叹了一口气,慢慢地靠了过去。
黑暗里。许典燃起一支烟,窗子大开,海风把袅袅的青烟一瞬间就吹散了。叶鸽轻轻动了一下。
“嘘!”
“怎么了?”
“听,潮汐的声音。”
潮汐来了,这是海的呼吸声,沉静而躁动,仿佛有生命似的。亿万年前,海水就这样沉睡般的呼吸着,而此时。海风带来的腥咸的气息,叶鸽想,这气息一定和几亿年前的—模一样。
许典静静地听。过了很久,他慢慢地说:“他是个怪异的家伙……”
叶鸽知道他指的是谁。
“我无法接近他,他……”
叶鸽叹了一口气:“……你不用说……”
“……”
“我不想窥探你们之间的事。
你不想说就不要说,别为……为了我勉强。”
“我愿意说。”许典顿了一下,“我想说。”
“好吧。”
许典却沉默了。思想好像沉陷进一个往昔时间的黑洞,被莫名强大的引力吸住。过了很久才接下去:“我们两个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然人……”
“外星人?”
“你别打岔。”许典轻轻地拍了她一下,“我们都是进化界面公司制造的,不是机器人,而是一种新的意义上的……人造人。我们来源于同一枚受精卵,分裂时被分离为四,培养成四个同卵多胞胎,可是其中有两个夭折了,只有我们存活了下来。在胚胎里作了手术,出生后被诱导出多胞胎间常见的……常见的心灵感应……”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听起来像夭方夜谭,不过,我没有开玩笑。古往今来,人们都相信在人体内存在第六感官,而直到三十年前才被进化界面公司发现。这有点儿玄,跟你说明白一点儿吧,他们研究认为感应的过程分为两部分,首先是所谓的‘信息域’,也就是你的理性思维,这是感应的理性基础,两个人之间的感应就是建立在这种基础上产生出来的默契。而第二部分就叫做‘心灵对话’,这是很玄的东西,长久以来,人们认为它应发生在大脑突触的生理电讯号中,其实它真正的源泉是大脑进化史上比皮质更古老的部分。因为它是一种低级的心理活动,比起人的高级认知功能,它更像动物的直觉,或者说一种本能。
然而漫长的进化使它慢慢消失掉,进化界面的专家另辟蹊径,在一个只有十二周大的流产的胎儿脑中找到了尚未被进化消磨掉的第六感官。”
叶鸽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被魔法镇住了。而许典心里想的是那个十二周大的胎儿胚胎,想像在成人粗糙的手掌中,它晶莹又永恒,仿佛一颗琥珀。
他接着说:“在儿童的大脑里,突触网络比成人的要复杂无数倍。这是因为成人在成长过程里,由于教条、形式、制度、程序以及固定化思维使大脑突触间传递信息的通路越来越单一,而其它通路由于荒废,渐渐地就会退化。在此过程中,原来用于感应的通路也会消失,就此心灵感应便会永远消失。”
“你们呢?你们之间的感应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我们通过异化手术,完整保留了第六感官。而在此后的十五年里,我们就一直住在进化界面一百五十层人厦的顶层,除了偶尔被监护着离开一段时间,比如住到那间临海的大房子里去以外,都与世隔绝,每天做数不完的思维游戏,和计算机神经学学者、教育家、游戏专家,甚至心理医生打交道。而我们的救育完全是非体系的,庞杂的,无目的的。一切全凭感觉进行,有时我们被彼此隔离,实验我们的心灵感应,就像两只标准的小白鼠。”
叶鸽怔怔地听着,似乎每句话都得让她想上半天。过了一会儿,她从许典的故事里理出来一点头绪,问:“这项研究的意义在哪里呢?目的是什么呢?”她想了想。
自己回答自己,“我明白了!当然有意义!宇宙飞行里超远距离的通讯就用得着。”
“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只是所谓的‘脑际联网’。本来是为了两个人可以经过个体的学习,由心灵感应来共享彼此共有的知识库,以应付未来知识爆炸中人只能涉猎知识的一个分支,无法纵览全局的缺点,也减轻了个体的学习负担。可最后研究渐渐倾向于军用化,”许典又点起一支烟,说,“从这个时候开始,许刃就打算逃跑了。”
“逃跑?”
“是啊。他拟定了一个计划。
进化界面这栋大厦的底下120层,是一个微型城市,有宿舍、剧场、影院、超级市场、百货公司……在这里住了大概有十万人。我们在大厦的内部走动是不被禁止的,因为我俩的身体里面装了GPS定位系统,到哪里都跑不掉。可许刃说他能破坏这小末西,只要我们敢去触11O伏的电压。”
叶鸽吸了口凉气,问:“你去干了吗?”
许典苦笑了一声:“我干了。
其实危险没你想的那么大,因为我们从小就不停地被接上电线,通上电流,做各种实验。在正式逃亡前半年里,我们经常自觉不自觉地接触各种电压的电流,由小到大,慢慢适应。就这样我们终究还是逃不出大楼的,因为门口有虹膜检验,我们是违禁品,所以许刃瞄上了97层上自选商场的两架太阳能滑翔机。”
“你是说用那东西从空中逃出去?”
“是啊!我们就这么干了!那天,许刃用铁扳手把那台售货机器人弄得短路,然后看着我说:‘老弟,成败在此一举了。’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就毫不犹豫地把手指插进了电门里……”
“啊!”叶鸽一声尖叫。
许典微微一笑,说:“别担心,我没死。我当时就昏了,醒来后发现自己被固定在那架滑翔机上了,正在天上飞呢。我回头一看,远近的,另一架滑翔机在我身后飞,我能看见许刃的身影在那上面,我知道是他把我搬上来的,这时他在我心里说:‘你醒了,老弟。’我那时高兴得快疯了,我们终于逃出来了。可就在这时,我看见脚下的地平线上,至少有六辆车远远地跟着我们。当时我忽然明白了,GPS短路了,但这两架飞机还是逃不脱公司雷达的监视。我问许刃:‘怎么办?’可他也没有好办法,我们只能无目的地飞,直到最后我们被公司的直升机截住。”
“你们没有逃掉?”叶鸽叹了一口气,觉得很惋惜。
许典略带讽刺地—笑,眼睛里竟似充满激愤。他说:“只有我没有逃掉,许刃逃走了。”
“什么?”
“我被抓上直升机,这才发现在另一架滑翔机上的不是许刃,只是一台仿真机器人。公司调查人经调查后告诉我,我这才明白,原来他早知道道这种方式是逃不了的,几个星期前就用假名在网上向进化界面的机器人工场定做了一个机器人偶,偷了别人账户的钱付账。逃亡那天,正是预定送货的日子,他把我和人偶绑在滑翔机上。自己却钻进了货箱里,伪装人偶,从送货门大大方方地被抬出去了,古老简练的东方智慧:三十六计之调虎离山,暗渡陈仓。”
叶鸽目瞪口呆,简直想像不到世界上会有这样的骗局。她问他:“他完全可以定两只人偶的,这样你们都可以逃出去。”
“不,他这么干是有目的的。
他离开进化界面,需要一个人在里面为他通风报信,告诉他公司内部的信息。我在公司内还能接触更多的知识和游戏,他也可以共享。再说他需要有人为他吸引公司保安部的注意力,别人都去追我了,鸡蛋壳里面就最安全,而且他一个人逃走,总比多一个累赘好多了。”
叶鸽心里一阵激愤,像一团黑暗的火,无形但炽热,使她感到说不出的压抑。忽然她意识到什么,问:“你的心灵感应呢?完全没有一点察觉吗?”
许典淡淡地说:“你注意到了。其实我们之间早就可以完全进行单向交流,封闭自己的心灵之门;但他学会了新的本领,他学会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让我上当。”
他苦笑着,眼睛里充满了忧郁。潮汐渐渐退去,月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淡淡的,仿佛银色的迷离的电影院里的荧光,在他身上勾勒出轮廓,尽管强壮,却让叶鸽觉得他说不出来的脆弱孤单,就像一只古瓷器。而另一面,仿佛是月亮的引潮力作用,她心里的母性就像潮汐一样涌来,温柔地裹住她,让她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的颤栗。
她轻轻地拥住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外面依旧很黑,但远处的城市却像婴儿一样渐渐躁动起来,早潮开始呼吸了。叶鸽倚在床上,许典沉睡着,也像一个婴儿。她想着他后来说的话。
“后来许刃成了鼎鼎大名的‘棋邪’、‘青狐’……功成名就,号称‘青狐’执黑天下无敌。
在社会上也有名有姓了,人们对他的怪僻津津乐道,奇怪他为什么专门跟进化界面的围棋电脑过不去,干掉了‘螺旋’和别的什么。而公司认为我们还在以他们无法体验的方式交流联系着——其实一直以来我的心都拒绝他的访问,我们像磁场的两极一样自动排斥——所以他们让我离开了公司,只不过在我体内装上永不失效的纳米级GPS,我成了永生的囚徒。这时许刃找到我——我逃不了的,无论是心灵还是肉体——他说,他早就算好了只要他混出名堂了,而且专门和进化界面闹别扭,他们就会认为我是内奸,我就会获得自由了。我说,这自由让我又熬了五年,而且永远逃不掉了。他笑笑,说,那至少还是自由了。我没理他。这时他又提出了他的要求。”
“什么要求?”
“一个打赌。他帮我弄掉了我身上的枷锁——这方面他很有办法——然后他说,我帮你恢复自由,你也要有所回报。我说,你叫我干什么?他说,我和进化界面的家伙战斗,想把他们的精神支柱打垮,可现在他们的量子电脑越来越可怕了,我有点力不从心。我要你帮我的忙!我问他,怎么帮你?他说,一个游戏,谁赢了谁就当许刃,而失败者必须当他的‘棋谱’。”
“棋谱?”
“是的。电脑下围棋,自古以来,就有一个缺陷。因为围棋和象棋不一样,它每一步的可选方案加起来是个天文数字,而且每一子都是平等的,不像象棋有车马炮之分。也就是说,围棋的落子的合理性也是天文数字。更重要的是,下围棋更多的是依赖感觉、想像力和经验,依赖于棋手对各种图形的理解和感觉,注重均衡和自然。这是老式电脑无法突破的极限。而量子电脑通过量子效应,进行模拟计算,可以极其接近人类的想像力层次。更可怕的是,它还有一个庞大的内存当它的棋谱,而人类永远没有这么好的记忆力。许刃也一样。”
“你是说如果你输了打赌,你就必须成为他的‘内存’,帮他强记住浩繁的棋谱?”
“是这样。你也明白了,我们打的赌就是下围棋,每两周一次,决定下两周谁晒太阳,谁躲在地下。至今我从未赢过。”许典苦笑着说,“我拒绝不了他,他狡猾得像狐狸,但更多时候像一个暴君,一个渴望操纵别人心灵的魔王。他能抓住让我服从的理由,并且巧舌如簧;如果实在没有理由,他就会使用其它的手段。我别无选择,只能接受。”
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叶鸽忽然觉得有一种深深的恐惧,她问:“我们在一起,他也知道吗?”
许典微微一笑:“不会的,放心好了。我们之间是有隐私的,我说过我们可以完全单向交流,我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决不会知道。再说……我也渐渐地学会他的本领——跟自己的心灵撒谎。”
潮汐退去。天渐渐亮了,这时许典忽然一动,把叶鸽从沉思中惊醒了。她微微一笑:“你醒了?睡得好吗?”
“……”
“你躺着别动,我去给你弄点儿早点。”
“别弄了,我头疼!”
“是啊。喝了那么多,不疼才怪。你躺着吧,我得去班儿上打一幌。”
许典坐起身来:“我跟你一起走。”
“不用,你睡你的。”
“……”
“好吧。你的车钥匙呢?”叶鸽迟疑了一下,问,“你……住哪儿?”
“市场街249号公寓,六楼,有一扇能俯瞰闹市的窗子。”
闹市的街道人头攒动,声响嘈杂。叶鸽沿着一排古典的建筑穿过市场,向前走,小心地绕过地上的一摊摊脏水,偶尔停下来打量打量路边摊档上卖的蔬菜和水果,一边跟红脸膛的老伯讨价还竹,一边嘴里还哼着轻松自然的歌。
她买了一些蔬菜、半成品肉、调味料和一瓶酒,轻轻跳着走,一想到呆会儿就能坐在许典那间老房子的木地板上,点上蜡烛,喝老酒,过一个浪漫轻松的晚上.她就高兴得快要跳起来。她喜欢那间老房子,喜欢那种充满了老式的、让人能想起檀香的氛围。尽管濒临闹市,但一进屋,声音仿佛一下子就被隔绝了,远远的,像另一个世界的事。她忽然想,这间老房子,还真有点像许典。
她记得那天她一进屋,险些被脚底下的电线绊个跟头。随后,她发现屋子里放满了电脑,好像她有生以来还没有同时见过这么多不同类型的电脑呢,量子电脑、光脑、并行电脑、生物电脑,甚至还有一台老式的集成电路型的电脑,险些绊了她的那根电线就是连接它的。
此外,一地的微波插座,红外线键盘,头盔接口和触觉板。屏幕的荧光幽幽闪烁,散热风扇“嗡嗡”地响,感觉就像进了正在密谋颠覆造反的黑客大本营。
当时她开玩笑:“你一定是个恐怖分子!”
“你怎么知道了,这可不太妙,我不能让你说出去。我得干点什么让你张不了嘴。”许典故作狰狞状,然后板起脸,“不过还有一个折衷的好方法。我问你:你想加入我们吗?”
“我想可以!不过我得知道你们为什么而战?”
“我们的信仰很崇高的!”
“是什么?”
许典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答“纵欲!”
“呸!”
一想到这些,她就不禁微笑起来,我真的爱上他了吗?她问自己,但没有找到答案。是啊,跟着感觉走吧,别想得太多了。她轻轻叹了口气,又想起她问许典关于一个外形怪异、类似鱼缸的东西是什么怪物时,他对她说的话。
“这是仿人类的模拟皮质电脑,你看,这儿,是蚀刻在神经网络上的逻辑电路,喏,生物芯片……还有这儿,它的信息接口……”
“很有意思。”她不禁来了兴致,又问,“这有什么用?”
“懒得跟外行讲。”
“讲讲,讲讲。”
“好吧……你知道像你们使用的那些老式光脑,其操作都跳不出传统数学和逻辑运算的框框,不能像人一样应付各种各样的随机问题,比如连续语言的识别、自然语言的理解、图像模式的识别、景物理解、处理现实世界不完备的知识等等。人脑就不一样了,处理这些问题得心应手。电脑下围棋与人脑的区别就在这里,人脑有一种容错性和鲁莽性,也就是说,信息不存在特定的单元,而分布在全网络各单元连接的变换里,能处理模糊信号,从不完全或相互矛盾的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