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忆仁
上篇
那天叶鸽在“漂流瓶”,发现这儿出了一件奇怪的事。虽然上次来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她还记得,当时的客人几乎都是白领阶层的雅皮士,一天工作之余才来喝杯啤酒。一边听那支布鲁斯乐队唱低沉迷离的歌,一边随口聊着球赛,氛围轻松自在。可是今天,这些人好像在这儿安营扎寨,一直泡到深夜,神情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睛里透着神秘,时不时地往门外瞟,把气氛弄得紧张兮兮的,仿佛是一群间谍正在秘密聚会。
“这儿出什么事儿了吗?”她在吧台边找到芮卡,问她。
“你不知道?”芮卡的眼神像看外星人,咂吧着嘴唇,“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想看看他才来这儿的。”
“看谁?我很久没来了……”
“呆会儿有个大人物要来,每隔两周的这个时间他都会来。鸽子,他可是个真正的大人物啊!”
芮卡煞有介事地说,仿佛那个了不起的大人物跟她有着了不起的关系似的。但是说到关键时刻她戛然而止,吊叶鸽的胃口,好像说书的一样,在精彩地方抖出一个“包袱”。
可是叶鸽没有再问,自己找了个角落喝啤酒。忽然间她心里有种难以名状的预感告诉她,那个即将登场的大人物和她会有某种神秘的联系,这感觉如此强烈,就如同她基因里落下的疾病,是命中注定的,只不过长久以来从没有显现,可在某一特定时刻,命运猛地把它摆在了面前。
她为自己的宿命论和小女孩儿的幼稚病干了一大杯,摇头笑了笑。就在这时,靠近门口的人们骚动起来,她心里一动,站起身望过去,可视线却被人群挡住。这时她看见芮卡挤了过来。
“怎么了?”她拉住芮卡。
“许刃来了!”
许刃是个传奇式人物,这一点毋庸置疑。叶鸽至今仍清楚地记得一期《人物》杂志封面:背景是棋盘上天元与其余八颗星变幻而成的恒星,旋涡星团,光线和虚空构建的宇宙。在这背景下,许刃一身青衣,高高在上,用一双富于煽动热情的眼睛向下凝视,嘴角挂着一抹恶作剧般的笑容,好像一个掌控一切创造的神。构图是尖锐对立的黑与白,冷静荒芜,而他那种羞怯的孩子式的微笑却支配了整幅图案,成为视觉的中心。
在“人物专访”中,撰稿者把许刃和二十世纪的围棋大师吴清源并称,认为他是有史以来棋艺最接近神的棋手,事实上的确如此。在围棋界诸多战役中,比如:天元战,网络职业棋赛,春兰杯,十番棋争霸,甚至日本本因坊战中,几乎没人是他的对手,但很多围棋评论家不承认这一点。尽管许刃天纵奇才,充满灵性,但棋路擅走偏锋,恣意妄为,好像一个聪明绝顶的孩子在跟一个垂垂老矣的世界赌气。这就让人有点接受不了。说到底,围棋是一项久经锤炼的古老技艺,有所突破的人在气势上必须是沉静的,而不应该像许刃这样任性跋扈。
不仅仅如此,虽然他有时像个孩子一样任性,但更多时候却极其老辣,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他的棋有一种潜伏的杀气,每一步都咄咄逼人,每一子都精心计算,仿佛是钻营之徒、投机者和阴谋家的化身。跟他对弈必须时时刻刻都小心,因为你的对手时时刻刻都在占便宜,挖空心思钻空子,小心翼翼地算计着。
孩童式的不管不顾、毫无拘束和市侩般的锱铢必较、刻薄尖锐是在他身上完美结合的两个极端,这使得他充满了怪异的邪气。为此,他得到了一大堆古怪的绰号:青狐、棋邪、黑妖、十番棋之魔、马基雅维利怪物……既然是一身邪气,在气魄上就失之宗匠的大气。
加上他私生活的放纵,个性的狂妄孤僻,目空一切……又失之大师那种内心深处平和超脱的所谓禅之意境。所以评论家认为他仅仅是一个热爱杀伐,集清澈的天真,锐利的机智和老练的世故于一体的天才胜负师,离大师的境界还差得远哩。
尽管如此,但谁也不能不承认许刃是一个传奇。在他年仅二十一岁的时候就几乎囊括了一切名人头衔;他在镜头前有一种明星似的光彩,充满自信,桀骜不驯,魅力非凡。对于时尚来说,这是绝妙的商业卖点。而他那种奇怪的孩童式微关,以及诡秘绝伦的戏剧化棋风,更为他赢得了无数棋迷的喜爱,成为一个时尚风云人物。
和《网络时尚》的封面一样,他很英俊,有一双抑郁而沉静的跟睛。个子根高,手指长而有力。但在灯光下,他竟然显得有点拘谨,面色苍白,对人群无声的注目礼仿佛不太适应,手足无措似的,连脸庞都微微发红。这让叶鸽觉得不可思议,她想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吧。
他笨手笨脚地找了一张椅子坐下,把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撂在桌子上,打开,要了一杯绿茶。
人们开始有秩序地向他身后的位子移动,坐下,静默不语,满心敬畏。叶鸽也跟了过去,她是个标准的棋迷,而且还是业余三段。
在现在这个世界,复古风潮席卷全球,书法,插花,茶艺,围棋,修禅等古老的东方智慧成为大众化的时尚。是高雅和睿智的象征,热爱围棋的棋迷就像二十世纪末的球迷一样广泛。惟一不同的是,他们虽狂热却安静,虽拥挤却时刻保持秩序。
许刃无视人群的异动,在桌面上拖动鼠标,进入了一个子网络,然后又进了一个网址。电脑屏幕忽然一暗,慢慢就亮了起来,桌面出现一幅色彩幽暗,意象怪诞的现代绘画,随后在这背景上浮现出一幅黑白纹枰,屏幕下面显现出一行字:“我们开始吧!”许刃轻轻地敲了一下回车键。
人们一阵骚动,仿佛难以抑制自己的兴奋和惊讶。两年前,从许刃第一次和进化界面公司的围棋电脑“螺旋”对弈开始——那是他的成名作——他和进化界面的电脑一共下了四十多盘棋,未尝一败。此刻,为什么他要隐身在这样一个街头酒吧和“人”对弈呢?在网上下棋,让人更加疑惑,难道另一端是某个不知名的量子电脑吗?许刃是怕输吗?“它”很强吗?——要知道自从卡斯帕罗夫败给“深蓝”以后,人类就只剩下中国围棋这一最纯粹的人类游戏作为人与电脑的智慧之战的最后领地。在人们的心目里,许刃是代表人类尊严的最后一面旗帜,是一个最后的英雄——他难道也会输吗?抱着这样的疑问,在场的每个人都屏住呼吸,拭目以待,而叶鸽却压根儿没想这么多,好像觉得许刃在这儿下一局棋是天经地义的事,而她自己该干的事就是好好观棋。
经过猜先,许刃执黑先手,落子在右下角“星”位,大概是要以他惯用的“中国流”开局。对方挂左上角“小目”,弈局开始丁,他们下的是一回合一分钟的快棋。
叶鸽盯着黑白棋盘的变幻,渐渐地被阴阳的搏杀所深深吸引。有一些怪的是,今天许刃的棋风典雅灵动,充满大家风范,与以往他下棋的怪异妖邪一点也不一样。相反落子倒极其堂堂正正,而他的对手却不断地下一些怪棋,偏棋,回合之间满是诡秘的怪招。这样看来,仿佛他的对手才是许刃,而他自己八成是另外的什么人。很快观众们也发现了这一点,窃窃私语。
话虽这么说,但棋下得实在精彩。黑白双方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忽然,白棋插入黑棋的后方,先断后长,诡异至极,顿时激起火花。但黑棋却稳重的粘上,作持久战的准备。可对手的锋芒毕露,杀气逼人,使围观者无不暗暗昨舌。
他们的外势都极其雄厚,战事胶着,双方好像是在峭壁兀立的峡谷之间展开白刃战,一旦遭遇,势必血流千里。
叶鸽看着看着,忽然脑袋一晕,眼前仿佛有强光灯在照,令她一阵阵目眩。她看看周围众人,个个都如痴如醉,眼光发直,魂不守舍,昏昏欲睡,好像许刃的电脑屏幕是一个带磁场的旋涡,牢牢地吸定他们的目光,能让他们沉迷至死。叶鸽心里一动,发现了一件不协调的怪事,急忙掏出掌上电脑,“噼噼啪啪”地计算起来。
这时棋局已到了官子阶段,但局面极细微,胜负的天平仿佛悬于发丝,一粒尘埃都可使之倾斜。许刃沉静地思索着,稳稳地收了几个单官。而对方的棋依旧诡秘莫测,在最后时刻仍怪招迭出。终于,许刃离开键盘,往椅背儿上一仰。
棋局终于结束!人们都长嘘了一口气。
电脑开始整地,每一个人的心又悬了起来,叶鸽已停止计算,盯着屏幕,嘴唇一如他人一般轻轻颤动,数着子。
屏幕上出现了一行字:“我赢了!”
许刃不动声色,面容沉静不波,但叶鸽仿佛看见,他的眼神深处竟充满了厌倦和忧郁。许刃轻轻一敲Esc,屏幕暗了下来。
人群大哗。
数子的结果:许刃输了半个子。
在“漂流瓶”的外面,叶鸽追上了许刃。许刃提着手提电脑,从“漂流瓶”里走出来,人们自动为他闪开一条路,目光敬畏地目送他,谁也不敢接近,只有叶鸽追了上去。
“许先生,请等一下。”
“有什么事吗?”许刃彬彬有礼地问。
“你好。我叫叶鸽,朋友们都叫我鸽子。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恐怕不行,我还有点事。”
“我有很有趣的事跟你说,嗯……关于刚才那局棋……这很重要,你会有兴趣的。”
“……”
他们换了个酒吧。一坐下,叶鸽开门见山:“你知道吗?你的对手用了极其卑鄙的手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桌面的那幅背景画,你没注意吗?”叶鸽说,“我只看了棋局一会儿,头就发晕,眼睛也直了,昏昏欲睡。其他人也一样,我猜这里面一定有古怪。先跟你说,我的职业是服装色彩搭配师。你可能没听说过……”
“说来听听吧。”许刃饶有兴趣地说。
“我的工作是把生物进化和繁殖的特点融入以几何图案为中心的计算机图形学里,把电脑绘画的程序像生物交配一样,通过突然的遗传变异进化成令人意想不到的画。
打个比方,绘画程序里只包含画椭圆和抛物线的函数,但经过模仿生物遗传的算法就能产生不规则变化,画出来的画就会变化多端,反复进行交配,筛选,就能实现进化。最初简单的设计,可以进化为复杂好看的画。我利用这种工具,设计衣服的镶边装饰。”
“很有意思。”许刃由衷地说。
“问题不在这儿。我大学学的是绘画,所以对色彩的感应应该比平常人灵敏。那幅画有问题!……
你听说过大脑激励控制技术吗?”
“略有耳闻。”
“不知道和你了解的一样不一样。我看过有关的资料:利用脑电波分析个人的个性,并发出光线,暗含潜意识信息来影响你。你看那幅画,里面的那种光线,还有光线的流动,都是有目的的。我大概计算了一下,那种光线的脉冲是3Hz,这正好在人脑深睡时发出的△波频率(0。5—4Hz)范围内。
也就是说,你会渐渐地昏昏欲睡,而精力也无法集中。你没有感觉吗?”
“ ……”
“就跟快餐店的墙纸一样,都是一小块一小块的零碎鲜艳的图案,乍一看很舒服。但时间一久,它就会让你烦躁不安,精力无法集中到谈话里去,这样店里客人才会流动。”
许刃沉默不语。叶鸽也没有再说下去,静静地等他把问题想清楚。过了根久,许刃问她:“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不想让你输给一台无耻的电脑呗。它用了下流手段,太卑鄙了!”
许刃喝了一口酒,轻轻地吐了个烟圈,微有醉意,目光迷离,仿佛心绪已飘远。过了一会儿,他轻轻地说:“我的对手不是电脑……
是人!”
“人?不可能吧?”叶鸽诧异地说。
许刃又喝了一大口酒,慢慢地,仿佛很艰难地说:“是……我的……我的哥哥!”
“什么?”
“对不起,吓了你一跳。很抱歉让你误会了这么半天,我叫许典,我不是许刃!”
叶鸽惊异地张大了嘴,指着他说:“你开玩笑?你……你叫什么?许典?”
“是的。”许典平静地说,“字典的典。我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叶鸽呆呆地盯着他,过了好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太让人惊讶了!太有趣了!……太奇妙了!”
“嗯?”许典奇怪地问,“你不失望吗?”
“不,一点儿也不。他是他,你是你。你又为什么是他呢?现在这样挺好的,我们不是有了一个对等而美妙的开端吗?我又为什么失望?”
许典微微一笑,那种说不清的忧郁突然就不见了,苍白的脸上泛起两团酡红,好像因为酒的作用,而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叶鸽的脸蓦然一红,转过目光。
许典说:“你是个有意思的姑娘。”
他们走出酒吧,夜风凉爽。叶鸽的脚底下有点不稳了,好像踩到了一团棉花。许典问:“你住哪儿?”
叶鸽笑了,她一晚上都在笑,她说:“你要送我回家吗?”
“不应该这样吗?难道你不认为男人应该有点绅士风度吗?”许典微笑着反问。
“不是。可你的绅士风度看起来像在诱惑我。”
“……”
“好吧。你开车。海边,一栋有露台,能看见海的房子”
她的房子每个窗子都能看见海。许典靠在露台的栏杆边,海面黑乎乎的,只能看见几只游艇的灯光忽明忽暗,一如星光。他想像着大海钢蓝色的海水下面,也会有许多未命名的生物,它们的眼睛也正在这样忽明忽暗地闪光。一想到这儿,他的心里就一阵阵惊悸。
叶鸽走过来,递给他一瓶果汁,倚着栏杆说:“从这里能听见潮汐。”
“我记得那种声音。”许典悠悠地说,“小时候,我也在海边住过,可潮汐弄得我每天晚上都失眠,一点也睡不着。许刃他却一点事儿也没有,每晚呼呼大睡。住了半年,我差点神经衰弱,就离开了,从此一直呆在城市里。现在还真有点想念这种声音。”
“你……我是说你的哥哥……
许刃……他……”叶鸽迟疑地问,却拿不定主意。
“他怎么了?”
“我是说他和你下棋,可是……”
“手段有点卑鄙是吗?”许典淡淡一笑,“那只是游戏,没什么。再说他从小就是这样,我也习惯了。”
“既然是游戏。他为什么……”叶鸽吸了一口气,说,“为什么还这样不择手段?”
许典笑了笑,颇具深意地说:“困为这游戏很特别。他输不起!”
叶鸽满心疑惑,但没再追问。
她能感到,这两兄弟之间有很多不为外面这个世界所知的秘密,像双子星一样,互相缠绕,而他们的秘密就如同他们的默契一样,是神秘的,不可知的。
许典微笑着说:“你很好!”
“好什么?”叶鸽一怔。
“你懂得不该问的话就不要问,这很好。”
“包括谈论你们的大男子主义是吗?”
“……”
她换了个话题:“你下棋和你哥一样了不起,真没想到还有一个能和他平起平坐的人。”
“我输了。”
“也许吧。”叶鸽说,“但你能赢,你的棋有大家风范,是堂堂正正之师。而你哥,他的棋……太诡异了。”
许典保持沉默。但叶鸽能感觉出来,他就像下面的海水一样,外表平静,可内心却在不停地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