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狂吼一声,杀意乍现,就要扑过去。
“好,我不说。”莱赫尔识时务地闭上嘴,做了一个在嘴上系蝴蝶结的动作。
“请问,”柏奈儿听得一头雾水的请教,“你们说的是什么和什么?”
我心一慌,假笑着摆摆手,“没什么什么。我走了,你们继续聊。”
撂下场面话,我立即落荒而逃。
站在浴室中,任水流从头顶流下。如烟弥漫的水汽中,镜中雾蒙蒙的自己,颈项间隐隐有一圈黑色。伸手,勾起颈间的黑色细绳,将绳子上悬吊着的一小块银白色金属握入掌心。从未被取下的金属块,无论何时都带着我身体的温度。
这就是几乎要被莱赫尔说出来的、我的秘密。因为凹凸不平而有着明暗不清的柔和光泽的金属表面,用针尖划出了浅浅的两个字。年代有些久,金属块一直带在身上贴身摩擦,字迹也模糊不清了。但是,我不必经过辨认,甚至连回想一下都不用,便可以毫不迟疑地说出那两个字,太熟悉了,是我自己亲手划上去的:尽羽。
这么多年来,知道我这个秘密的,除了理所当然的玄辛,就只有莱赫尔这个大意外了。连玄辛我都只让他知道了一部分,可是却让莱赫尔这个很小人的外人知道了全部。年纪小不懂得看清人的真面目嘛,连悔都无从悔起。
真的扼腕,当初我是犯了什么傻,居然一五一十地全对莱赫尔说了。那时干嘛不瞒瞒他骗骗他,耶哦,连累现在的我落了个把柄在莱赫尔手上,被他左刺一下右砍一刀的,还连还手都不敢。还要时时刻刻防范玄辛跟莱赫尔接上头,万一让他知道莱赫尔什么细节都知道,那可就连我不想让他知道的那部分都知道了。天啊,我不要,那会让玄辛的记忆都没有美感了。
年少无知啊,恨如流水,滔滔无边。可惜,没有后悔药吃,也不可能时光倒退,连杀了莱赫尔都因为怕他而不敢。总之就是没有任何挽救的办法。自作自受,报应从来不爽。呜!我好后悔。
我呜咽着穿好衣服,扣好领口,将金属坠子和黑绳都小心地掩藏起来。既然是秘密,3个人知道已经够多了,这辈子都不可能有第四个人知道了。
天啊,这是什么世界嘛。我不过来吃个饭而已,怎么怎么的,听到这么多澄空的消息,好多事都还是我不知道的。澄空是这里的偶像吗?这么受欢迎。好多人都是两眼放光地说他的名字的。这些人是叫拥护者是吧?
澄空真厉害。我们这个营地的人,是不是平时太无聊了,所以看个美人就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了?
他们说,澄空这几天都在外面晃耶。改天要询问一下他在做什么。
玄辛不在房里。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雪白的带角的四条腿的软绵绵的毛绒绒的哺乳动物,撒着欢成群结队地在天花板上跑过,跳来蹦去看得人眼花,推来挤去数也数不清。
半晌,还是睡不着,再去找玄辛。我看了看时间,正值深夜。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了。玄辛应该已经回房而且已经睡了。还要不要去找他?我下意识地摇摇头。玄辛一向睡不好。没有正当理由,就没头没脑冒冒失失地去吵醒他的话,那我接下来要担心的,就绝对不会是睡不着觉这种纯安全级别以下的问题了。跟了他12年,没学到什么知识,常识还是有的,就算没有常识也有认识了。
我腾地坐起来,去训练馆晃晃算了。很久没有晚上锻炼过了,去流流汗也是好的,累了就睡得着了。趁着天黑没人,穿得少一点也没关系。我爬起来就准备,完了咚咚咚咚跑出去。果然是夜深就人静,一丝人影子都没有。隔音材料那么好,我唱歌跳舞甚至骂人都没关系吧,真的好。我大摇大摆地行至训练馆。
门没关。哪个冒失鬼走的时候不关门?哪天一定要开会强调一下随手关门的重要性。我将手搭上门把,门内忽然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很苍凉的那种,深幽得仿佛心中郁积着吐不完的沉重和说不完的言语,让我呼吸一窒,心跳顿时错了一拍。
是谁?是谁半夜坐在无人的训练馆里叹息?是谁有那么沉重的心事?我知道我该避开,但是,想知道的欲望啃噬着我始终迈不开的步子,将我定在门外。
我偷偷地从门缝里探看。是玄辛?!是玄辛在叹息?
他的生活不是一向很有规律的吗?这个时候,他就算睡不着,也一定会待在床上,这是他从小在军队养成的作息,绝不会乱,怎么可能在训练馆?
他为什么要叹息?我怔怔地窥视着他。他坐在地上。我充满疑惑地回想,发现以前真的从来没见他坐在地上过。他的形象一向好得要命,从来都是坐在椅子上,只剩我一个人在他旁边的时候,他也会坐在床上或者靠在桌子上,而在没有这些可以坐的东西的地方,他永远笔直挺拔地站着。我几乎要以为自己看错了。可是,他这样坐着,仿佛已经坐了很久了。他像是刚刚过度运动完,身体显出疲惫的姿态,一向整齐的衣装,如今上衣的扣子扯开了大半。但现在他的气息已平静,看不出运动的痕迹,低垂着的头,将他清俊的脸和脸上怅然的表情掩去了大部分,让我看不清他忧伤底下藏着的,是痛苦还是茫然。
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开灯,夜半的训练馆里漆黑一片,只有荧光材料的墙壁发着微光。他就那样隐没在黑暗里,将自己的周围圈出一个世界,将一切都隔绝在外面,光线也好,黑暗也好,温度也好,以及门外的我也好,都隔绝在他的世界外面。他什么也不要,就独自坐在寂静无人的黑暗里,疏离遥远地筑起自己的天地,将我毫不留恋地隔绝在外面,让我融不进,甚至于不能朝他的世界踏出一步。这个是我全然陌生的玄辛。
从前的玄辛,我不知道,因为玄辛的从前我从未参与过。现在的玄辛,我又知道多少?我曾经以为我可以拍着胸脯说,我知道玄辛的喜怒哀乐,玄辛是我在这个世界时间最了解的人,可是,如今,我还能这么说吗?我真的了解玄辛吗?
这个玄辛,这个忧伤叹息的玄辛,是那天跟我说他过得很好的玄辛吗?那天,那天我将手放在他的头顶,想告诉他我不要他一个人忧伤,而他,用那种温和的微笑,跟我说他过得好。那这个玄辛,又在告诉我什么呢,用这种固执地寂寞着的姿态?
第二章秘密藏在颈间(3)
他在说,快乐是可以跟我分享的,而悲伤,是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吗?他悲伤了多久?是从一开始到现在,悲伤就没有间断过吗?他从来都只对我微笑,默默地帮我把一切事情都解决好,让我以为一切的问题——不管是什么问题——都可以乐观地对待。他把我自己本应承担的那份负面情绪,连同他自己的,一同收纳了下来,然后没事人一样对我笑,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以为他已经坚强得什么问题都不放在眼里。我眼里的他,什么都会,我不懂的他都懂,什么都可以教我,像个全知全能的神祗,完美得无懈可击。我不知道,原来他也是和我一样活生生脆弱的人类,也是会有伤口的。
玄辛动了一动,我反射一般飞快地闪到一边。我知道自己此时并不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可以正大光明地出现,然后问玄辛怎么了。然而,我还是像个小偷一样躲到一边的角落里。
我该怎么面对玄辛呢?我一直自诩了解他如同他了解我,可是,我的困惑我的难过他每一分都知道,而且帮我解决,但对他的困扰,我却一无所知。对,真真正正一无所知。
我有什么用了?我做过什么了?对于玄辛,我是伙伴还是负担?我是寄生虫。吃玄辛的用玄辛的,靠他抚养我,靠他教育我,靠他照顾我,甚至我的快乐也寄生着他,成为他的负担。有了这项认知后,连我自己都为玄辛鸣不平。
我颓然地靠在墙壁上,无力地蹲下来。这样的尽羽,不要比较好是吗?而这样忧伤的玄辛,我该如何面对,以什么样的心情去面对?我的玄辛……
“这个月的津贴发下来了,我已经把一半的钱汇到总医院给亚述了。”我低着头说道。
“嗯。”玄辛温和地看着我,一笑,“我已经叫人在餐厅设了一个募捐箱,等大家的钱捐完了,我再把我那一半津贴合到一起汇过去。下次你也不要单独汇钱,数额太小容易丢失或被忽略,而且光是单独交那笔过户费也划不来。我们要替亚述省钱。”
“嗯。”我低着头回答。
自从那夜偶然听见玄辛的叹息声之后,就一直不敢正眼看他,不知怎么面对他。从那以后,总觉得不管他怎么对我笑,他的周围,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似有若无的忧伤,看得我也会不知不觉跟着他心痛起来,而且会感到没有颜面再像以前那样大大咧咧地对待他。就算在看不见他的地方,我也总觉得他的忧伤追随着我,让我总是心念着他,我想我也变得奇怪了。玄辛的一声叹息,整个世界都变了。
“怎么了?”玄辛平静无波的声音突然从头顶传来。
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见玄辛的一张俊脸,条件反射一般跳离两大步。他什么时候不声不响地走到我身边来了?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最近一下子变得好安静,而且常常心不在焉。”玄辛仔细地研究着我的反应,试探着像平常做的一样将手放上我的头顶。
我一瑟缩。
“怎么了?”玄辛直视着我,问:“生病了?”
生病了?最近的怪异感觉是因为生病的关系吗?我用手摸摸额头,体温正常,不是病了。我摇摇头。
“真的?”
我点点头。
“说话。”玄辛不满意地重重按了我一记,“不要只点头或摇头。”
“好啦,没事啦。吃好睡好没病没痛什么事情也没有行了没?”哦咧!烦不烦嘛,都说了没事,非要把我惹急了才好玩吗?我气鼓鼓地掀开他施暴的手,一屁股坐到他的床上。
玄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脸自然地坐到我旁边。
“确定我没事了?”我掀掀眼皮。
“确定了。”玄辛微微一笑。
我受不了地摇头,最后忍不住一笑。
“想不想知道亚述的近况?”玄辛用一种聊天气一样的口吻清淡地问道。
“你跟总医院联系过了?”我精神为之一振,惊喜地跳起来,跪坐在床上面朝着他,讨好地开始摇尾巴,“告诉我告诉我,要详详细细地告诉我。”
他宠溺地伸指弹了弹我的额头,我很配合地惨叫一声,捂额倒下,牺牲。玄辛终于笑出声来。
“好嘛好嘛,看在我这么卖力地娱乐你,你就快点告诉我嘛。”我在他笑的那一刹那飞快地复活,腾地一下翻身起来,双眼闪闪发光地看着他,充满希望。
“亚述还在昏迷之中,意识还没有恢复。不过,到目前为止,亚述他还算是健康。医生说,他若能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一定可以活很久。”玄辛轻轻地一摊手,“就这些。”
“完了?”就这么点?我不依地翻检着他的双手,“一定还有,拿出来。”
“真的没有了。”他笑着举起双手以示清白,还很自觉地将制服所有的口袋都拍了一遍,“你看,真的没有了。通话时间有限,医生很忙,还有很多病人,说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我失望地点点头。的确,知道这么多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安静地坐下来,开始细细回味这短短的消息。从亚述走了以后,我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又为凭空出现的玄辛的往事过了一段迷惑的日子,之后,又随着他过了一段忧伤的日子。这个消息,是所有所有这些日子以来,最值得高兴的消息,是一个令人振奋的亮点。
听到玄辛那句亚述可以活很久的话,我心里竟满满地充盈着感恩。感谢亚述还活得很好,这让我觉得,总还是有希望在。
“老大现在不会做任何事让自己后悔,一定会尽一切努力对你好一点,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知道没?”我一指点上玄辛的额头。
“知道了,老大。”玄辛好笑地学着亚述点头应承。
“嗯。”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开心地语气一转,“玄辛,你好久没有这么配合我闹过了,好像只在小时候这样过,自从我长大了之后,我一闹,你就不理我了。”
“长大了?”玄辛很惊讶地叹道:“你以为你长大了?我教过你,做人要自量一点。”
“玄辛,你还在跟我闹吗?”我惊喜地捏捏他的脸颊,“你今天兴致真好,既然如此,我们来玩拍手游戏好不好,小时候玩过的。”
玄辛久久地看着我,最终转过头去。终于,他还是决定不理我了。
第二章老大的拳头会给我力量(1)
天空一片静寂,这是曼亚草开花的季节,未瞑星的夏天,古尔伦星特别地温暖和光亮。好久都没有看见那只白色的鸟飞过了。我轻轻地踏在柔软的沙地上,拖沓的脚尖在沙地上划出一道道弧线。这世上最美的,一定就是黄昏的景色,而且,是未瞑星红色的、一年四季不变的黄昏。
真是适合散步的场景。我就地坐下来,闭上眼,感觉古尔伦星的温度,温暖。未瞑星是这么好的地方,而且还有着各式各种我熟悉的人和事,这一辈子,我真的不想再去别的地方了。
我干脆躺下来,用手臂舒适地枕起头。
“尽羽姐!”
是澄空的声音。我心情大好地起身,含笑看着他走近。
“尽羽姐,你在这个地方睡觉?”
澄空在我旁边坐下来。
当然不是,我才没有那么浪漫。“是啊,睡得很舒服,沙子很软,你试试?”
他笑着摇摇头。
“这两天都没看见你,你在忙什么?听说你都待在户外。”我好奇地问。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日三餐都看不到他可口的脸,我怪想他的。
“这个。”他变戏法一样变出一株曼亚草,黑色的花朵开得正绚丽,红色的花蕊为它灿烂地摇曳出一丝艳色。
“原来是要带回营地去给你的,尽羽姐,送给你,未瞑星的阳光。”
“未瞑星的阳光?”啧啧,听得心里怪舒服的。
“说它还是说我?”我极不含蓄地眨眨眼,问道:“你是要把阳光送给我,还是要把花送给我这缕阳光?”
澄空笑笑,不答。
不愧是教养好的孩子,不愧是原本就水晶般剔透的澄空。随随便便貌似不经意的话,就能让人浮想连翩乐不可支。我很斯文地收下他的花,插进口袋里,说道:“谢谢,澄空。”
他笑着帮我理好花,“我这些天都在观察曼亚草,我说过要弄清楚的。这么美丽又坚强的植物,我不想让它这么沉寂,无人知晓。”
“你是真的很喜欢植物呢。”我喃喃叹道,“我都好想变成曼亚草了。”
“尽羽姐,你又在说奇怪的话了。”澄空淡淡地一笑,不跟我计较,“我今天不止是观察它而已,我还播了一些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