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边二十米就是地面,一只巨大的眼睛突兀地占据了那里,眼睛中水晶般晶莹的深浅颜色在红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流动着。当然它应该是没有生命的,而乍一看,那只活生生的眼睛正仰视着自己,太恐怖了。
“你为什么要发出那种声音?”莞达滕不以为然。
“我害怕。”扬胆怯地承认。
“为什么?你知道这里没有任何危险。”
扬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解释人的反射作用,还是算了吧。
“一切预料之外的东西都让人害怕。人类认为在没有弄清楚一个新环境之前,最好作最坏的打算。”
扬再次往下看,那只巨大的独眼仍然让自己心悸不已,它可能是一个放大的模型,就像地球上的博物馆里的微生物和昆虫一样。他向莞达滕提出这个问题,马上就意识到这只巨眼完全是真实尺寸。 莞达滕能告诉他的东西不多,他不是这方面的专家,也不感兴趣,但扬还是知道了这样的独眼巨怪生活在另一个恒星系中,其生长完全不受重力限制,全凭那只独眼的视线远近和分辨能力来获得食物,维持生命。
在一定情况下,自然的力量是无穷的,扬为着这个新的发现而兴奋,外星人能做的只是把原样尺寸的鲸从地球上运到这里,仅此而已。
他站在电梯里开始上行,一直往上,过了好长时间,电梯的墙壁由乳白色变得像水晶般透明,他好像独自站立在城市的高塔之间,虽然没有任何东西保护,却和乘飞机一样,纵然没有接触地面,也不感到害怕。
他在云层之上,身边是金属或石头的塔尖,天空是一片玫瑰红的海洋,云层在脚下懒洋洋地翻滚,离太阳不远的地方挂着两个颜色淡淡的小月球,太阳的中心部分有一片深色的圆形小阴影,可能是太阳黑子,也可能是另一颗运行中的月球。
扬把视线缓缓投向地平线。脚下的云层一直延伸到这个巨大世界的边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块杂色的影子,可能是另一个城市的高楼——杨仔细看了好半天,才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掉过头,看到一座大山,不在地平线上,而是在地平线之外。一个锯齿状的山峰高耸在这个世界的外沿,大山的下面部分被挡住了,就像水上漂浮的冰山群,大部分在水下,实在无法想象这座山的大小,一个重力如此小的世界,居然存在这样的大山。这些外星人会像鹰一样围绕它飞翔,锻炼身体吗?
慢慢地,山发生变化了,最初是一种单调的红色,山顶部分有些模糊不清的阴影,扬仔细看着,那些阴影居然在移动……
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提醒自己以往的看法在这儿都没用,不能盲目排斥所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自己只能观察,不能试图去理解,理解或许可以晚些时候进行,或许根本就无法理解。
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来形容那个东西,只能用“山”这个词。它像活了一样,扬又想起了博物馆里的那只独眼,不,那是不可能的。他看到的不会是一个有机生命,也不会是自己知道的任何物质形式。
山上暗淡的红色正在变亮,似乎一股怒气正在酝酿,黄色的条纹出现了,好像变成了一座正在喷发的火山,一条条的岩浆从山上流下来,但仔细观察这些岩流的斑痕和颜色,发现它们实际上是从山下流到山上去的。
有什么东西从山周围的红色云层中升起来了——那是一个完全水平的巨大圆环,颜色是熟悉的蓝色,地球上蓝天的颜色!在外星人的世界里,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可爱的颜色,扬心中升腾起一种思念、一丝孤独,喉头竟有些哽咽了。
圆环越升越高,也越来越大,已经高过山顶了,外沿正飞快地朝外扩散,朝这边来了。肯定是某种形式的涡流,一个直径达几千公里的烟雾圈。但它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样转动,而且随着体积增加,密度也没有变小。
圆环的影印先到,紧接着圆环也扩散到了头顶正上方,继续向高空飞去。杨一直看着它变成一圈蓝线,消失在红色的天空中,才收回了视线。虽然看不见了,但它的直径肯定已经达到好几千公里,并且还在继续增大。
他望望那座山,它现在已经变成金色,任何阴影都没有了,也许那些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他现在什么都相信。山似乎更高了,也更细了,像旋风一样不停地旋转着,形状像一个漏斗。扬就这样呆呆地傻看着,想不出任何原因,他忽然想起了照相机,便把它举到眼前,对准了那个壮观的谜一般的景象。
莞达滕急忙上前挡住他的视线,一双大手坚决地挡住相机的镜头,扬不得下放下相机,没有反抗,当然反抗也没有用,心里却对那座山生出莫名的恐惧来,也不想去研究它了。
在所有参观中,外星人还是第一次阻止自己拍照。莞达滕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花了很多时间叫杨详细描述刚才看到的一切。
杨这才明白莞达滕看到的景象与自己看到的完全不同,第一次,他怀疑外星人也有主人。
现在他正在回家的路上,所有的神奇,所有的害怕,所有的不解,都通通抛到脑后。飞船还是同一艘飞船,只是驾驶员换了。不管这些外星人的生命确多长,他们肯定不愿意远离家人,耗费几十年的时间作这样的长途飞行。
时间相对论对这些外星人也同样适用,他们往返一次自己只过了四个月,可回去时,朋友们又增加了八十岁。
如果愿意,扬可以一直待在那里度过余生,但莞达滕警告他几年之内不会再有飞船到地球上去了,劝他最好抓住这次机会。也许外星人发现这样短的时间里,扬的头脑已经到了要崩溃的边缘,也许觉得他太烦,不想再为他浪费时间。
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地球就在前方。他曾经无数次看到地球的熟悉画面,但那些都是摄像机从太空中拍摄的,现在自己终于可以亲眼目睹地球如何沿着轨道静静地在空中运行了。
表面是大片蓝绿色的地球只露出四分之一,就像一个弯弯的月牙,还有一半多的地方虽然笼罩在黑暗中,却依稀可见。天上几乎没有云,只在信风带上空零星飘着几缕。北极冰盖在阳光下发出明亮的光芒,但北太平洋反射的阳光更强烈、更耀眼。
人们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水的世界,这半个球几乎没有陆地,惟一能看到的陆地就是澳洲大陆,隔着模糊的大气层,它就像地球边缘一个颜色很深的雾团。
飞船朝着地球黑暗的一侧飞去,明亮的部分越来越小,成了一把亮闪闪的弯弓,最后完全消失了,脚下是一片黑暗,地球上的夜晚,一切都睡熟了。
扬突然发现不对,下面应该是陆地,那些项链般的城市灯火哪里去了,城市里闪耀的灯光哪里去了,在这个黑黢黢的半球上,没有一丝光亮,以往耗电几百万千瓦的万家灯火全都无影无踪,只剩下了星光,就像人类诞生之前的世界。
地球怎么会这样,扬完全没有料到,只是愣愣地望着,心中的恐惧越来越强烈。地球上肯定发生了什么事,一件难以想象的事。飞船划着长长的弧线,又转到了阳光照耀的一边。
扬没有看到真正降落的场面,屏幕上地球的画面消失了,出现的是那些看不懂的线条和光线变化。等到画面恢复,他们已经到了地面。远处矗立着高大的建筑,机器在周围驶来驶去,一群外星人正望着他们。
飞船平衡着压力,不知从哪里传来低微的气流声,接着传来了舱门打开的声音,扬急不可耐地冲出驾驶室,那几个驾驶员都宽容或者是冷漠地看着他。
终于回家了,又看见了熟悉的阳光和阳光下的一切,又呼吸到了地球上的空气,真舒服。舷梯已经降落,但阳光太强烈,他的眼睛一时难以适应。
卡瑞林站在一辆装满箱子的货车旁,随从们站在不远的地方。经过这么多年,他仍然没有任何变化,但杨没有觉得吃惊。现在只有这些还在自己的预料之中。
“我一直在等你。”卡瑞林说。
第二十三节
“最初,”卡瑞林说,“我们到他们中间去没有任何危险,但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我们了。我们把他们集合到一起,给他们一片大陆,任务就完成了。看吧。”
面前的墙壁消失了,扬发现自己正站在几百米高的地方俯视下面郁郁葱葱的森林。画面十分清晰,自己不禁有些眩晕。
“我们完成任务后第五年,他们进入了第二阶段。”
下面有些人影在走动。摄像机像一只猎食的鸟儿扑了下去。
“别生气,”卡瑞林说,“我们没有监视人类,记住他们已经不是人类的孩子了。”
那是一群正跳着某种复杂舞蹈的原始人,这是扬的第一印象。他们全身赤裸,蓬头垢面,头发盖住了眼睛,虽然年龄在五到十五岁之间,但他们跳舞的节奏和动作以及对周围环境漠然的神情全都一模一样。
接着看到了他们的脸,比死人还要呆板——就算尸体,也会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也会有某种表情。他们就和蛇或昆虫一样没有任伺情感也没有任何感觉,和他们比起来,外星人都要有人性得多。
“在他们身上,你找不到你想要的东西。”卡瑞林说,“他们就像构成你身体的一个个细胞,本身没有任何特征,但只要结合起来,就比你们强得多。”
“他们为什么老是不停地跳舞?”
“我们称这种舞为长舞,”卡瑞林说,“他们不睡觉,不停地跳,这种状况持续已经快一年了。他们总共有三亿,跳着固定的舞蹈动作,足迹遍布整个大陆。我们一直在研究这种舞蹈,但没有任何发现,也许我们看到的只是物质的一面,只占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们的超智慧统治者很可能还在训练他们,要把他们塑成一个整体,才真正接受他们。”
“他们的食物怎么办?如果碰到树、悬崖、水之类的障碍,又怎么办?”
“水没关系,他们淹不死;碰上其他障碍,他们有时可能受重伤,但他们自己不知道;至于食物——好办,他们需要的水果和猎物应有尽有。现在他们已经不再需要食物和其他的很多东西了,食物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种能量来源,而他们已经找到了更好的能量来源。”
画面闪动起来,好像飘过一团雾气,等画面重新清晰起来,他们停止跳舞了。
“再看看这个,”卡瑞林说,“又过了三年。”
那些小小的身影一动不动地站在森林里、沼泽里和平原上。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他们是多么可怜无助!摄像机不停地从一个身影飞到另一个身影,他们的脸好像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扬曾见到过几十张照片叠加处理后得到的“标准脸”,就是这样一张面无表情、毫无特色的脸。
他们似乎睡着了,或者是着了魔,一双双眼睛紧闭着,就像遮挡着他们的树一样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周围的一切。现在他们的思维就像织成地毯的一条条线相互交织在一起,不知道这样精细的交织中传达着怎样的思想?
突然眼前一晃,扬正在吃惊,画面已经变了,刚刚还是一片青山绿水,转眼之间,所有的草木、生物全消失了,只剩下静静的湖泊,蜿蜒的江河,起伏的褐色山峦,全都没有了绿色的掩盖。
“他们为什么那样做?”扬倒吸一口气。
“也许其他思维的存在干扰了他们,就是动植物那样低级的思维也可能。总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这个物质世界也让他们难以集中思想,谁知道那时又会发生什么事呢?为什么我们一完成任务就离开,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们还在观察他们,只是不敢再进入他们的领地,也不敢再发送任何监视仪器,只能从空中看。”
“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扬问,“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
“他们一直静静地站着,纹丝不动,不论白天黑夜,酷暑严冬。他们还在尝试自己的能力,让有些河流改变了河道,甚至有一条河的河水能够流到山上去。他们目前做的这一切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
“他们完全不理会你们?”
“对。那也没有什么好吃惊的。他们是超智慧的一部分,它知道我们,并不介意我们对他们进行研究。当它希望我们离开或者要派我们到一个新地方去执行任务时,它会明确告诉我们。在此之前,我们会继续留在这里,让科学家们多收集一些信息。”
这就是人类的结局,没有任何预言家预见到了,它既谈不上乐观,也谈不上悲观。看过了浩瀚的宇宙,扬现在总算明白了那儿不是人类的世界,自己当初那个太空梦完全没有意义。
通往其他星球的路向两个方向延伸,一条路通向这些外星人,他们保留了独特的个性、独立的个体和强烈的自我意识,“我”这个词在他们的语言中还有意义。他们有感情,甚至有些感情和人类是一样的,但他们走进了无法逃避的死胡同,困住了。他们的智力高出人类十倍百倍,还是避免不了这样的结局。他们也同样无助,同样不了解几兆个恒星构成的复杂星系,更别提几兆个星系构成的宇宙了。
另一条路的终点呢?那就是超智慧。不管它是什么,它和人的关系就像人和变形虫的关系。它有无穷的能力,不会死亡,并且还继续在星际间发展壮大,接受一个又一个的种族,这样的历史有多久呢?它有欲望吗?它有自己永远也无法实现的目标吗?现在它吸收了人类发展的一切成就,这不是悲剧,而是圆满。人类数十亿点智慧的火花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不起眼,但人类没有白活。
最后一幕还没有降临,也许就在明天,也许还要等几百年。这一点外星人也不敢肯定。
扬总算明白了那些外星人的目的,明白他们为人类做的一切,明白了他们为什么还密切注视着地球;相形之下,他感到自己太渺小,不得不佩服他们仍然坚守地球的恒心和毅力。
不知道超智慧和那些外星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据瑞沙维莱克讲,超智慧始终存在于他们的生活中,一直等到他们有能力往返太空执行命令的时候才开始使唤他们。
“为什么需要你们?” 扬问, “以它的能力,它应该无所不能呀。 ”
“不。”瑞沙维莱克说,“它也有局限。我们知道,它过去试图直接影响其他种族的思想,影响他们的文化发展,都失败了,也许是因为它的拉力太大了,因此我们就作了处在中间的监护人,用你们的一个比喻就是我们耕种,它收获。完成了一个任务,我们马上又要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了,你们是我们观察的第五个种族。每次我们都能对它多了解一点。”
“你们不讨厌被当成工具吗?”
“这样也有好处。再说,没有一种智慧种族会去憎恨不可回避的事情。”
这样的观点人类恐怕很难接受,逻辑之外还应该有别的东西,他们不明白这一点。
“超智慧怎么选中了你们?你们又没有人类潜在的感应能力, 它怎么和你们联系,让你们明白它的意图呢?”
“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我也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不能回答。有一天,你也许会知道一些。”
扬想了想,再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转变了话题。
“那, ”他说, “你们还有一件事没有解释过。你们刚到地球上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被当成了恐惧和邪恶的化身?”
瑞沙维莱克笑了起来,他的笑没有卡瑞林模仿得自然,但也相当不错了。
“没有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