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种族被完全遗忘的时候,你们的种族至少还有它。不要指责我们受命在这儿做的一切。记住——我们永远羡慕你们。
第二十一节
一片金色的阳光中,飞船出现在斯巴达最高的两座山峰上方,简停止了哭泣。不久前就在那个乱石岛上,儿子奇迹般地逃脱了死神,现在一切都已真相大白。如果当时外星人不救他,结果说不定会更好。死亡自己完全能够面对,那不过是自然的必然规律,一个人死了,整个人类还会继续下去。现在这样的结局太离奇,太让人绝望。
孩子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沙滩上,既没有对家的留念,也没有和其他小伙伴谈话的兴致。一些孩子由父母抱着,他们要么不会走路,要么不愿意走。乔治想,他们既然能够移动家中的各类物品,理应能够移动自己的身体。外星人为什么要把他们集合起来运走呢?
怎么想并不重要,孩子们就要走了,而且他们也愿意离开,就像以前看到过的一幅百年老照片上的情景。那还是一战或二战开始的时候,一列列火车载着挤得满满的孩子,缓缓驶离危险的城市,孩子的父母留下了,对于很多孩子来说,这就是和父母的生离死别了。但几乎没有一个孩子哭,少数孩子只是神情茫然地紧攥着小包袱,大多数孩子则是副急不可耐的兴奋表情。
不过,这样的类比并不恰当,历史不会重演。这次离开的将不再是人类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变成什么。这次注定了是永别。
飞船顺着海岸着陆了,船身深深地陷进软绵绵的沙里。弧形的船舱壁刚刚升起,舷梯就像一只只巨大的金属舌头伸出来,降落到沙滩上。孩子们集合起来朝那边走去。
他们会孤独吗?乔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他们不可能孤独,只有单个的人才感到孤独,他们已经变成了一个独立的新个体,就像无数雨点汇成大海,孤独感自然消失了。
简突然握紧了他的手。
“看,”她说,“我看见杰弗了,在第二个门那里。”
距离很远,再加上眼里含着泪,乔治无法看得很清楚,但那确实是儿子杰弗,他的一只脚已经踏上舷梯。
杰弗回头望着。距离太远,他的脸很模糊,看不出脸上的神情,也不知道他是否记起了这个地方。也许他只是碰巧把头掉了过来,也许在这最后关头他记起了自己的父母,知道他们正目送自己离去。
巨大的舱门徐徐关上,菲伊仰起脸,发出一声低低的哀号,水灵灵的眼睛望着乔治,它没有主人了,乔治再也没有竞争对手了。
剩下的人不管选择怎样的道路,终点始终只有一个。有人说:“世界依然美丽,我们终有一天会离开,何必匆忙呢?”
另一些人则把未来看得更重,生活已经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他们要么独自自杀,要么结伴自杀。
新雅典也是这样,想走的人都走了,绝大多数人留了下来,在残梦中等待自己的未来。
不知什么时候,简突然醒过来,四周寂静无声。她望着屋顶投下来的月光,突然抓住乔治的手,乔治平时总是睡得很沉,这次却马上醒了。他们没有说话。
简不再害怕,甚至也不伤心了,经历了这么多事,她在感情上已经超脱了,但还有一件事必须马上做,否则时间就来不及了。两人默默地穿过屋顶照进来的那片月光,来到了儿童房。他们的脚步就和月光下的影子一样静悄悄的。
一切还是老样子。乔治精心制作的荧光画依然在墙上发着微光,詹妮弗的拨浪鼓还躺在地上,只是她人已经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乔治想,她没有带上自己的玩具,我们要替她永远带着。五千年前,法老的孩子死了,他们的玩具娃娃和珠子都会和他们葬在一起,现在也该是这样,除了我们自己谁也不会在乎这些宝贝,我们要永远带着。
简慢慢地转过身,把头靠在乔治的肩上。乔治揽着她的腰,那种熟悉的爱意又回来了,淡淡的,却很分明,就像远处山脉传来的回声。现在已经来不及讲温柔的话了,他悔恨自己的不忠,更懊悔自己太冷漠。
简轻轻说了声:“再见,亲爱的。”抱紧了他。乔治还没来得及回答,最后的时刻已经降临,她怎么会知道?
地层深处的石头活动起来。小岛苏醒了,起身迎接黎明的到来。
第二十二节
飞船犹如一颗闪亮的流星拖曳着长长的尾巴划过船底星座的中心地带,便开始急剧减速,在飞过火星的刹那,速度依然十分惊人。飞船冲击着太阳系巨大的引力场,在身后上百万公里的天空燃起熊熊烈火。
扬·罗德维克斯正在回家的路。他离开的这四个月里,地球上八十年已经过去了。
这次他没有躲在暗舱里,他就站在三名驾驶员(为什么需要这么多?)身后,望着那个巨大的屏幕,上面各种图形不停地变换着,不知道那些图形的颜色和形状代表什么意思,也许和飞船上的仪表作用是一样的。有时,屏幕上也会出现周围的太空,地球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出现呢?
当初自己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离开地球,现在却盼着早点回去。短短几个月,自己人成熟了,见识也增加了,游历的地方也多了,也终于明白了外星人为什么不让地球上的人到太空去——人类要在那样的文明世界中发挥作用还差得太远。
人类就像一种低级生物,养在偏僻的动物园里,由外星人照看着。扬不愿意接受这样的想法,但情况很可能就是这样。莞达滕送别自己时警告说:“你离开的这段时间地球可能发生了很大变化。你再看到它时,可能都认不出来了。”
很可能。八十年的时间太长了,虽说自己年轻,适应力还很强,也很可能无法理解那些变化,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人们很想听到自己的故事,很想了解自己看到的外星文明。
正如自己当初预料的,外星人很好地款待了自己。离开地球的时候,自己对未来的旅程一无所知,药效过去之后醒过来,飞船已经进入了外星人的星系。他钻出暗舱,发现氧气设备根本不需要,大大松了口气,只是空气的密度很大,很重,但一点问题也没有。货舱里亮着红色的光,周围堆着箱子及各类行李,和飞机、轮船上的货舱差不多。花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才找到通往驾驶室的路,然后他向那些外星人介绍自己。
他们竟然没有一丝吃惊的表情,虽说他们面无表情早在预料之中,但多少该有点什么反应呀。他们只是继续做自己的事,看着屏幕。操纵着控制板上的按键。他们正在着陆。屏幕上一颗行星不停地闪现,一次比一次大,但飞船上没有任何移动和加速的感觉,飞船上的重力很稳定,估计只有地球上的五分之一,这说明驱动飞船前进的巨大动力得到了精确的补偿。
接着,三个外星人同时站起身来,航行结束了。他们既没有和他讲话,彼此间也没有交谈,只是其中一个示意他跟在后面,扬才恍然大悟,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他们都不懂英语。
飞船巨大的门打开了,扬迫不及待地向外张望,那三个外星人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这是自己生命中最关键的时刻,看到沐浴在另一个太阳下的世界,自己是第一个人。NGS549672上空的阳光照进了船舱,前面就是外星人的星球。
自己想看到什么?高耸入云的建筑,城市的高塔,神奇的各类机械?这一切都不会让人吃惊,可眼前却是一个没有任何特征的平原,平原尽头的那条地平线很近很近。几公里之外停着三艘飞船。
扬失望了,但马上想起航空站本应该建在这样一个无人居住的偏僻地方。
外面很冷,不过并不难受。巨大的红太阳低低地挂在地平线上方,照亮了周围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能看到自己企盼的绿色和蓝色。一弯细细的大月牙升上天空,像一把巨大的弓挂在太阳边上。扬定睛一看,原来那才是外星人的星球,自己的旅程还没有结束——这里可能只是一颗作为飞船停靠基地的卫星。
那些外星人带着他往另一艘飞船走去,那飞船和飞机差不多大小。像个小矮人一样,他费劲地爬上一把大椅子,透过窗户观望那个越来越近的外星世界。
旅途很短,他还没有来得及看清下面的那个星球,旅程就结束了。离家这么近了,外星人好像仍然使用了太空飞行的技术,短短几分钟时间,他们就穿过飘着云朵的厚厚的大气层降落了。飞船的舱门开了,他们从屋顶进入了一幢建筑。扬没有发现拱形房顶上有任何入口的痕迹,可能他们刚进去,屋顶就快速闭合了。
这里没有地方接待这位不速之客,扬在里面一关就是两天。更糟糕的是这里的外星人都不懂英语,根本无法交流,和外星人打交道原来并不像小说里描述的那样简单。手势也没有用,双方在动作、表达和理解上根本不同。
如果所有懂英语的外星人都到地球上去了,那才更糟糕呢!现在他只能等待,只能祈祷某个外星科学家、专家会来照管自己,自己还不至于惨到他们不屑一顾的地步吧。
扬找不到门的开关,没有办法出去。外星人走来时,门自动就开了。他试着举起东西来回挥舞,希望能截断控制门开关的光束把门打开,也试过其他种种办法,都失败了。他算明白了,一个石器时代的人在现代化的城市大楼里也会同样无助。有一次他试图跟在一个外星人后面出去,却被轻声撵了回来——他不想激怒那些人,就没有坚持。
就在快要心灰意冷的时候莞达滕来了。他的英语很差劲,讲得又快,但没几天,就有了很大进步,他们可以进行日常的交流了,只是不能谈专业术语。
有了莞达滕的照顾,扬放心了,但他还是没有时间做自己想做的事,绝大多数的时间,外星人都在利用各种复杂的仪器对他进行各种测试。他对这些仪器心存恐惧,一次经过催眠仪器的测试后他头痛了好几个小时,就像要裂开一样。他很乐意合作,只是不知道那些外星人是否知道自己在脑力和体力上都是有限的,他费了很长时间才让他们相信自己需要定期睡觉。
在试验的间歇他才有时间到处看着。他发现自己生活在这样一座城市中是一件多么困难有多么危险的事,没有街道,也没有任何交通工具,这个世界属于会飞的生物,不论是从几百米高空落下来,还是从墙上高处的入口进入房间,这个挂着翅膀的种族和地球上的人在心理上有着本质的区别。
看着那些外星人像巨鸟一般拍打着有力的翅膀,从容地穿梭于城市的高楼之间,扬想起一个问题来,这颗行星比地球大得多,重力却很小,空气密度又很大,向莞达滕请教,才知道原来正如自己所猜测的。这不是他们本来的星球,他们原来的那个要小得多。他们在征服这个星球之后,改变了它的大气和重力。
外星人的建筑都很强调功能,看不见任何装饰品,每样物品都有特定的用途,只是有些东西的用途扬不清楚。如果一个中世纪的人看到这样一个沐浴在红色阳光中的城市和城市中飞来飞去的生物,肯定会相信自己身陷地狱。就是扬这么一个好奇、理智的人有时也发现自己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中,始终看不到任何熟悉的东西足以让一个最冷静、最有条理的人都感到烦躁不安。
这里很多东西他都不能理解,莞达滕又不能或者不愿意解释。有时一些闪烁的光线、变幻的形状在天空中一晃而过,快得让人觉得自己都眼花了。它们可能是一些让人望而生畏的大型东西,也可能微不足道,就像百老汇旧日的霓虹灯。
扬还感觉到这个世界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音,但自己却听不到。偶尔他能从声谱图上看到复杂的图形有节奏地上下变动,最终消失在最高音或最低音上。莞达滕不能理解他说的音乐是怎么回事,所以也不能解答这个问题。
这个城市不是很大,比全盛时期的伦敦和纽约小多了。莞达滕说这个星球上有好几千个这样的城市,每个城市都有特殊的功能,和地球上的大学城类似,但这里专业的划分要细得多。扬很快就发现这个城市专门研究外星文化。
莞达滕有一次带他去博物馆。能够找到这样一个自己还知道用途的地方,扬心里格外激动。这座博物馆除了尺寸更大之外,其他的都和地球上的博物馆一样。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飞到博物馆,落到一个平台上,那平台很像汽缸中可以上下移动的活塞,没有任何操纵按钮,在降落开始和结束时能明显感受到速度的变化,外星人在太空飞行中使用的引力补偿装置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普遍使用。为什么使用这种垂直上下的设备呢?这个星球的地下很可能全被挖空了,他们为什么要限制城市的规模呢?为什么要往地下发展而不是往外扩展呢?扬百思不得其解。
一个人花一辈子的时间也研究不完这些大楼里陈列的东西,包括来自各个星球的物品和成就,没想到世界上还有这么多的文明社会,可惜没有时间一一细看,莞达滕把他小心地放到地面的装饰条纹上,但这里是没有任何装饰的。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抓住他,推动他以每小时二十到三十公里的速度前进,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展柜,看到了各个星球的奇特展品。
以这样的方法游览博物馆一点也不累,完全不需要走路。
往前又前进了几公里路程,莞达滕展开巨大的双翅,把他抱了下来。面前是一个宽敞的大厅,亮着柔和的光线,为的是不刺伤那些外星人的眼睛,但那是真正的太阳光,扬自从离开地球后就再也没有看到了,如此平凡的东西竟唤起了他的思乡之情。
他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地球馆,短短几米的距离,他们就看到了巴黎的美丽模型,看到了几千年的艺术宝藏,看到了现代化的计算机和旧石器时代的石斧,看到了电视机和亚历山大的蒸汽涡轮机,然后一道大门打开了,他们来到了地球馆馆长办公室。
这个馆长是第一次看到真正的人类吗?他到过地球吗?地球馆是他负责的惟一的一个馆,还是许多中的一个?他知不知道地球的确切位置?馆长既不会说,也完全听不懂英语,只好让莞达滕来做翻译。
扬在那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他们拿出不同的东西给他看,然后让他对着一台录音设备解释。大多数的东西他都不认识,真是害臊,对自己的种族及其成就竟如此无知,不知道这些外星人凭着他们超常的天赋能不能了解整个人类文化。
莞达滕带着他从另一条路出去,他们在拱顶走廊中自由轻松地穿行,这次看到的不是人工的成就,而是自然的杰作。要弄明白这上百个世界的自然进化,就是萨利文在这儿待上一辈子也不够,萨利文现在恐怕已经死了。
他们来到一个长廊上,下面是一个直径一百米左右的圆形大厅,长廊边上没有护栏,扬迟疑着不敢走到边上去,而莞达滕就站在最边上,往下俯视着。扬鼓足勇气,小心地靠了过去。
扬大叫一声,跳了回来,本能地想躲开下面的东西。虽然莞达滕并不想惊吓他,却对他的反应大为吃惊。直到那声惊叫在空气中完全消失,扬才鼓足勇气重新走上前来。
下边二十米就是地面,一只巨大的眼睛突兀地占据了那里,眼睛中水晶般晶莹的深浅颜色在红色的灯光下闪烁着、流动着。当然它应该是没有生命的,而乍一看,那只活生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