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货员似乎并不关心她的话,沉浸在近乎歇斯底里的恍惚境界里。
女孩子迟疑着,靠近他,说:“刚才我发现,我没有在‘那儿’那么坚强,差一点被你吓昏了。我想你也是一样的。”
送货员不停地摇晃,说:“我是个送货员!我只是个送货员!”
雷冰明白他的意思,说:“你早知道就好啦。”
“是谁雇的你?”大陆不能不问。
送货员第一次抬起头,迷惘地说:“一个大个儿黑人。”
“黑人!”大陆惊叹,“我可没去过非洲啊。”
“他非常恨你。他说你是河马。”送货员又记起使他迷惑不解的那个词。
无法形容大陆听到这句话后的表情。既非震惊,也不是愤怒,融合了相当多的强烈的情感。他以一个胖子大步快走时那种威风凛凛的神气,冲入漏水的卫生间!
他拿起门后的一根棍子,抡起来敲着输水管道!敲了半分钟之久。然后,走到客厅,打开大门,叉腰腆肚地等着。
他没等多久。一位满脸青胡子茬,气色苍白,瘦骨嶙峋的长脸中年男人,趿着拖鞋啪哒啪哒地兴师问罪而来。
世上肯定有“预感”这回事。男子一见房中这么多人,而且情态都十分古怪,立刻心中透亮。他挺起的鸡胸脯犹豫不决地凹下去,眼神颤抖起来。
大陆呼呼喘气。指指缩在地下的送货员,又指指桌上的手枪,再指指瘦男人,不说话。
瘦男人的眼皮滑稽地红起来,哆嗦着厚嘴唇,吭吃吭吃的,半天才憋出一句:“谁让你骂我?”
“骂你?”雷冰似觉不可思议,“为这个?”
那种满脸胡子茬的大男人要哭的模样,是说不出的让人又想笑,又想叹气!当时那男人就孩子似的梗起脖子,连着滚动了几下大喉节,最后转向雷冰——他也不管雷冰是什么人,就告状一般对她说:“他骂我,骂我是驴!一连两次。还骂我父母亲不积德……”
“那是因为你先说我是河马!”大陆一字一顿地反驳,转向雷冰说,“你不知道河马是什么吧?我翻了《已灭绝动物图鉴》,才明白他对我的侮辱有多大。”
雷冰已经被这两个男子的诉说搞昏,不由自主地扮演了仲裁法官的角色,她问:“那你们究竟为什么吵架呢?”
“水管……”两个人抢着说;大陆横了瘦子一眼,仗着一百八十斤的气势把话头夺过去,“他总把水漏到我卫生间里,”瘦子说:“你……你就会敲水管,不讲理。”
蹲在旁边的送货员忽然抬起头,尖声委屈地嚷道:“你们就为这个呀!”
“你不用喊冤。”雷冰说,“在‘那儿’你杀过不止一个人,你问过理由吗?”
送货员埋头抽泣起来,哽咽着说:“可我们都是些什么人哪!我们是什么呀?”
警察来带他们走的时候,送货员面如死灰,缩成一团。瘦子哆嗦着,整个人垮下来,认输似的急忙向大陆嚷:“我没有!我没有!”大陆难受极了,突然觉得瘦子仿佛一个很亲近的人,仿佛从来没有雇人来害自己,只是偶尔吵过几架。他很想大叫:“我不恨你!”
可他们俩还是被带走了。
大陆忽然感觉闷得很,闷得很。他径直走去推开窗子,推开几年没碰过的脏窗户。一股清新得使人落泪的空气包围了他,久违的季节感又复苏了。
因为很久没有人关照,外面那个老世界显得阴郁,黯淡。城市是灰色的,令人意兴萧索。然而在它内部,有一个梦,巨大、光怪陆离、飞速旋转的城市之梦。每个人都不可抗拒地成为这彩色旋涡中的一条小鱼。
和这个华丽的大梦比起来,几个小人物偶尔的叹息又能算什么呢?
大陆正在发呆,雷冰从后面小心地碰碰他。
大陆转过头,女孩子说:“我已经把你的面包吃了。不怎么样,唯一的好处是,一吃就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