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歇里斯,也是对自己。他从来没想到会爆发关于钱的争论;也没想到米歇里斯会把争论聚焦到这样一个敏感的道德问题上。在他自己心中,这个问题丝毫不容妥协。他想起了一段关于这个问题的诗行,出自一首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诗歌:
步履蹒跚的教会已经老朽
再也无力对抗贪婪
脑满肠肥的富人已经胜利
他们夺过了权杖
贪婪就是对金钱的无尽渴求,以前曾经有项罪名叫高利贷,在但丁的诗篇中,高利贷者都下了地狱。现在坐在这里的迈克甚至不是个基督徒,却指出金钱本身就是一种奴役。路易斯·桑切斯再次发现,这个问题不能轻易触动,这是所有人心中的痛处。
“现在,”米歇里斯继续他的陈词,“我给大家讲讲我的发现。怎么说来着,你刚才说到信息安全的问题了吧,是吧保罗?你以为锂西亚人永远理解不了信息加密技术,也学不会怎样应用,所以我们对他们不必有丝毫提防。这一次你又错了。只要你肯花一点时间稍微研究一下锂西亚人的话,你就会明白,他们是非常聪明的种族。只要他们手里有一点线索,就马上可以找到头绪,付诸研究。我曾给他们讲解了一下磁力的理论,他们理解吸收这种理论的速度只能用不可思议来形容,而且很快就付诸实践,做出了非常精妙的产品。”
“这点我也有同感,”路易斯·桑切斯说,“我曾向他们提过一种寻找铁的技术,效率应该会很高。我只是在理论上提出了一点建议,没过几天他们就已经自行摸索除了切实可行的操作方法,而且还在飞速进步。只要给他们一点线索,他们就可以得到最大的成就。”
“如果我是联合国的话,我会把你们的行为视为彻底的背叛。”克利弗尖刻地说,“你应该再考虑一下,是不是把录音机关了。迈克,这是为你好──只要还来得及。再说,是不是那些蛇头怪早就自己研究出来了,只不过在你们面前装傻?”
“别跟我玩花样,”米歇里斯说,“机器现在开着,我也不准备关它,这是你的要求。如果你背地里有什么想法,写到你的个人报告里;但是你别想吓唬我,我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想法。你记住,我不吃你这一套。”
“我是为你好。”克利弗说。
“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话,那谢谢了。但是,我不接受。只要一想到你为了实现目的,居然采用了那种手段,保罗,我就觉得你这些手段不但最后不会得逞,而且的你的思路本身就非常荒谬。我们的确在这里发现了一个锂储量非常丰富的星球,但这并不意味着这些锂会变成我们的矿产,不管它们运回地球以后是否价值连城。
“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不可能把这些锂运回地球。它的密度太低,即使装满一艘飞船,质量也不够一吨;就算你把它们运回地球了,运输成本也会超过售价。我想你一定知道,在我们自己的月球上,锂储量就非常丰富,但即使到现在,我们也没有找到经济可行的方法,把它们运过这么短的距离,运回地球。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只有不到25万英里,而锂西亚离我们的地球有314万亿英里,也就是50光年。即使是镭,也不抵不过这样高昂的运输成本。
“再说,从地球往锂西亚运送重型机械也十分奢侈。只要你想生产锂,这些设备必不可少。锂西亚上没有足够的钢铁,你在当地无法制造这些机器,尤其是大块磁铁部件。等你历尽千辛万苦,把你的粒子加速器、大型色谱仪和其他必须的设备运到锂西亚时,联合国的金库早就被你掏空了。就算你把这里所有的结晶花岗岩都炼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我说得对吗,安格朗斯基?”
“我不是物理学家,”安格朗斯基微微皱着眉,“不过,如果只是把金属从矿脉中开采出来,就地保存的话,成本不会太高,做起来也有把握。但在这里的大气中,天然锂会像磷一样燃烧,必须把它浸在油里加工保存。这样看来,无论如何,这件事的成本都太高了。”
米歇里斯扫视二人,最后还是把目光落在克利弗身上。
“完全正确,”他说,“这还仅仅是最初的一步。其实,克利弗的这个设想本身,完全就是不着边际的妄想。”
“那么对于锂西亚,你有什么更好的设想吗,迈克?”克利弗平静地问道。
“我希望我有。在我看来,锂西亚人身上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就像我们也值得他们学习一样。他们的社会系统运行得稳定和谐,完美得就像一个自然系统。而且,在它的运行过程中,每个个体都不会受到任何强制。这是一个以诚信为基础的彻底的自由社会,但却从来不会发展到极端,走向瓦解;也不会发展成甘地主义模式的社会,让所有成员都被沉重的家族关系和流寇式的分配体制所束缚。它是一个完全平衡的系统,并非我们常见的动态的、来回摇摆的平衡──而是一种完美的化学般的平衡。
“把锂西亚当作核弹工厂的设想,根本就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荒谬、最错乱的念头。荒谬程度就好比在一艘星际飞船上使用十八世纪的苦力和船桨。锂西亚本身就有无数的奥秘,每一个都会给我们带来爆炸般的震撼;除此之外,任何想把它用作军事用途的观念,都毫无价值,毫无必要,都像早在上个世纪就沉入海底的铁甲战舰一样落伍,一样陈腐不堪!
“在锂西亚的一切中,我们最应该看到的──不,等等,我还没说完,保罗──我们最应该看到的是,锂西亚人在很多纯技术领域都远远地走在我们前头,就像我们在另外一些领域领先一样。你们应该看到他们在这些领域的成就,比如组织化学、免疫动力学、生物物理、高阶分类学、渗透遗传学、湖沼电子学等等,至少五六十种。只要你愿意睁开眼睛,你就能看到。
“我们有太多的工作要做。目前,就我而言,首先就是要投票赞成开放这个星球。这只是顺应历史的潮流。我们必须认识到,对锂西亚资源的利用只不过是一个开始。在人类发展的道路上,我们非常需要锂西亚,它是全人类的福祉。”
米歇里斯在窗台上伸展身躯,站了起来,俯视着大家,特别是路易斯·桑切斯。牧师对他微微一笑,笑容中除了尊敬,还有一丝苦涩,随即他又低下头,仿佛在看自己的双脚。
“怎么样,安格朗斯基?”克利弗问道。这几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仿佛出膛的子弹,他的面部肌肉抽搐着,像一个内战时的伤兵,没用麻药就直接被锯了大腿,“你现在有什么要说的吗?你喜欢他描述的那个美丽新世界吗?”
“当然喜欢,”安格朗斯基回答,缓慢但坚定。他有一个很容易把别人惹恼的优点:不管别人问他什么,他总是实话实说,“迈克说得很有道理。如果你能理解的话,或许我应该说,我一直都认为他说话比较有谱。而且他还有一个优点:他永远都是有一说一,从来不会设下圈套,引诱我们按照他的思路走。”
“嘿,别像猪脑一样。”克利弗叫道,“我们到底是科学家还是童子军?面对一帮天真善良的空想家的时候,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用我这种手段的。”
“或许吧,”安格朗斯基说,“我不太知道。不过做一个天真善良的空想家很傻吗?善良有什么错吗?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应该做一个恶棍──或者他妈的别的什么东西?在我看来,你这种手段表明,要讲道理的话,你是站不住脚的。至于我个人,我不喜欢被人骗。还有,我也不喜欢被人叫做猪脑。”
“噢,上帝啊──”
“听——我——说——完——”安格朗斯基一字一顿地说,“在你给我起其它名字之前,我想首先声明,我仍然认为你的论点比迈克的更正确。虽然我不喜欢你的理论,但是可以认同你的目的。我承认,迈克已经把你的观点驳斥得千疮百孔。但是在我个人心中,你的观点仍然领先──一点点。”
他顿了一下,粗重地喘了一口气,眼睛一直紧紧盯着物理学家。然后他说:“只有一点点,保罗。就这些。给我好好记住。”
米歇里斯又站了片刻,然后耸耸肩,走向自己的吊床,坐了上去,双手在膝盖中间绞着。
“我已经尽力了,雷蒙,”他说,“但现在差不多是个平手。剩下就看你的了。”
路易斯·桑切斯深深吸了一口气。毫无疑问,不管自己的后半生如何度过,今天的所作所为一定会给自己打下深深的烙印。为了心中的这个决定,自己已经经过了几个小时的思想煎熬,已经痛苦不堪。不过无论如何,他没有别的选择。
“在你们所有人中,我唯一支持的,”他说,“是克利弗。我同意他的观点,锂西亚不适合开放。我认为这还不够,我们应该把它划为特别等级:X-1。”
米歇里斯瞪大了眼睛,半天都没回过神来。连克利弗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X-1──这可是一个检疫隔离标签,”米歇里斯嘶哑着嗓子说,“但事实上──”
“对,迈克,你说得没错,”路易斯·桑切斯说,“我那一票,建议将锂西亚与人类完全隔离。不止是现在,也不止是一个世纪──而是永远。”
第八章
永远。
这个词并没有带来牧师一直担心出现的骚动。他的内心深处,或许隐隐期望着这种骚动吧。看来大家今天都已经精疲力尽,无力表达自己的惊讶和不安了。大家好像都被震晕了,像木头一样一动不动。事情的发展已经完全偏离了正常轨道,超出了大家的语气,显得不可理喻,毫无意义。
很难说克利弗和米歇里斯心中的震惊是不是更强烈。但事实上,的确是安格朗斯基第一个回过神来。他夸张地支棱着耳朵,好像路易斯·桑切斯马上就会改变主意,开口否定自己刚才的论述。
“那么,”克利弗开口了,他像一个老人,疑惑地摇着头,“那么……”
“告诉我们,为什么,雷蒙?”米歇里斯说,手不停地攥紧拳头,随即松开。他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但神父知道他心里一定痛苦不堪。
“没问题,不过你得有心理准备。我的解释堪称长篇大论,开始的时候听起来可能离题万里,不过我保证绝对有叙述的必要。我承认自己有时候兴趣比较奇特,喜欢研究一些不太重要的古怪东西──但这次绝对不会。如果你们认为,我的论点只是出自我的学术背景以及特殊癖好,没有实际意义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我对锂西亚的判断并非空穴来风,我的论据至关重要。它的现实意义远远超过我个人的兴趣所及。我希望你们能好好听一听。”
这番生涩冗长的导言气势强劲,在每个人的心中都投下沉重的影子。
“说到底,他还是想让我们明白,”克利弗开口了,他总是这么不耐烦,“他的理由完全出自宗教,而且连他自己都觉得说不通。”
“嘘,”米歇里斯专心致志地说,“听着。”
“谢谢迈克。好吧,我们现在开始。用英语的词汇来说,这颗星球可以说是一个‘系统’。现在我就你们讲述一下我所看到的,或者说我愿意看到的东西。
“锂西亚是一个天堂。它跟很多星球都有类似之处,不过最像的还是亚当降生之前的地球,也就是第一次冰河期降临之前的地球。但这只是个比喻,因为锂西亚从来没有过冰河期,所有生物都在自己的乐园里自由生长,这一点跟地球完全不同。”
“迷信。”克利弗酸溜溜地说。
“我只不过在使用大家最熟悉的表达方式;只要剔除我语言中的宗教词汇,你们也明白我说的都是事实。我们在这里发现了一个包罗万象的丛林,不同种类的植物挤在一起,和谐生长:苏铁挨着类苏铁,大木贼靠着开花植物;动物也一样。当然,这里没有跟羊羔嬉戏的狮子,因为这里根本没有哺乳动物。但是按照我们的传说,伊甸园中也没有。寄生现象在锂西亚上很少见,陆生种群中几乎没有食肉类。几乎所有的陆生动物都是食草类,这也是锂西亚上特有的一种现象。动物们只喜欢以植物为食,从不相互攻击。
“这是一个非常奇特的生态系统,而最奇特的是,它居然完全平衡,合情合理。在这里,众生完全平等,坦诚相待。从某些方面来看,简直就像有人一手制造了这个星球,以此作为生物集合理论的赞礼。
“现在,在这个伊甸园里,我们知道有一个主导种族,锂西亚人。他们是一种完全理性的智慧生物。在没有任何强制和引导的情况下,他们出于天性,奉行一种我们地球人所能设想的最高尚的伦理,以此指导自己的生活。他们完全不需要任何法律和规则。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把这种生活方式视为理所当然,而我们却看不到任何相关的书面条文。这里没有犯罪,没有叛逆,没有任何出格的行为。这里的人不但不是面目不清,千篇一律──我们人类一谈到道德高尚,往往就会陷入这个误区──而是个性鲜明,各具特色。他们完全是自愿选择这种生活方式。这里也没有谁因为反社会的行为而受到惩罚。在锂西亚语中,我们甚至找不到可以形容这种行为的词汇。”
录音机发出一声微弱但尖细的声音,说明它内部正在换一卷新磁带。这个强制暂停过程持续了大约八秒钟,路易斯·桑切斯忽然灵机一动,决定利用这段暂停时间。他马上开口:
“迈克,我们是不是能暂停一下,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有什么看法么?”
“为什么会有?你说的这些,我自己刚刚都说过了,”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他们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社会文明,以一套极其精密的社会心理系统为基础。我想我已经表达得够明白了。”
“很好,那我接着说。首先,我完全赞同你的观点。然后,我又仔细思考了一些相关问题。比如:他们不但不会有任何叛逆情绪──想想吧,居然没有人会反叛!而且他们这种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居然就是我们全人类千百年来梦寐以求,无数人为之奋斗终生的理想。这是为什么?如果这只是出于偶然,这也未免巧得不能再巧了吧。即使在地球上,我们也从来没听说过在什么时代、什么地点,曾经自然而然地独立发展出如此完美的社会理念,居然跟基督教的教义分毫不差──包括摩西律法在内。噢,我也知道地球上也存在一些类似的古老信念,在二十世纪的时候曾发展成神智学和好莱坞吠檀多之类的混血宗教,但是从来没有过一个宗教系统,可以独立发展出这样跟基督教理念丝丝入扣的教义。即使是密特拉教、伊斯兰教和犹太教苦修派这种跟我们的基督教有千丝万缕联系的古老宗教,都不可能跟基督教在信念上有这么惊人的一致性。
”但是在锂西亚,在距地球五十光年之外,在这个跟地球人差别之远相当于人类和袋鼠的差别的种族中,我们发现了什么呢?一种信守基督教理念的外星人!唯一的区别只是没有教名,没有经过教会的认证。我不知道你们三个对此作何感想,但是在我看来,这一点绝对非同寻常,或者进一步说,简直完全不可能。绝对没有任何可能。穷尽人类的智慧,也只有一种假定能解释它的存在。等一会儿,我就给你们讲述这一假定。”
“反正我一时半晌理解不了你这些道理。”克利弗不耐烦地说,“一个大男人站在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