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教皇已经下达了圣谕,他说这是路易斯·桑切斯自我拯救的最后机会,也是整个世界的最后机会。从教皇的话里可以听出,他也赞同路易斯·桑切斯的观点:世界正处于世界末日善恶决战的边缘──而只有路易斯·桑切斯能力挽狂澜。他们的分歧只在于教义条文,而在这个问题上,教皇绝对不可能犯错……
但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如果撒旦不能创世的理论是错的,那么教皇至上论也就有可能站不住脚。退一万步讲,教皇至上论毕竟不是多么古老的教义,在它创立之前,教皇这一职位早已经过了无数个世代的传承接续。
全是异端念头。路易斯·桑切斯的大脑又变得一片混乱。他无法理清任何一道思绪;各个念头缠绕反复,牵一发而动全身,无从思考。
神哪,救救我吧;把我从怀疑的泥潭中解救出来吧。可是祈祷毫无作用。好像天父背转身去,听不到他最虔诚的子民的呼唤。
有人敲门。“能过来吗,雷蒙?”门外传来米歇里斯疲惫的声音,“他的节目马上就要开始了。”
“知道了,迈克。”
他们在保罗·克勒的画前坐下来,垂头丧气,等待着──什么?只能是全面开战的宣言。至于宣言的形式,其实是无所谓的。
“晚上好,”伊格特沃奇在屏幕上说,“今晚我不会再播什么新闻了。不过我们还有更好的事要做,让我们一起来制造新闻吧。这个时刻已经到来,一切都简单明了。我们这些不幸的人,平时只会天天愁眉苦脸地盯着报纸或屏幕,希望借此忘记自己有多么可怜,多么凄惨。现在让我们行动起来,跟你的老板说他是个卑鄙小人,你早就想把他一脚踢开!
“告诉他们,现在就说。先说这句,‘畜生,我不是好惹的!’
“先从我开始吧。今晚,我将首先宣布,我要放弃自己的联合国公民身份,我也不再是掩体民族中的一员。从现在起,我将是一个──”
米歇里斯已经跳了起来,语无伦次地破口大骂。
“──将是一个不受任何国家和民族约束的自由人,我只按照自己的真理行事。我还不知道这个真理到底是什么,而且我一辈子也不见得能完全找到,但是我宁愿把自己的生命投入永无止境的寻觅,不管别人怎么看,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安排。
“你们要学着我的榜样。先把身份证统统撕碎。要是他们向你问起你的身份证号码,你就告诉他,你从来没有这玩意儿。其余的话一句别说。警报响起的时候待在地面上。所有人走出暗无天日的地穴,在广阔的大地上划下自己的领地,种上粮食,自己养活自己。我们再也不会回去了。不要使用任何暴力,拒绝任何形式的妥协,采取绝对不合作的态度。我们已经不再是他们管辖之下的公民,没人能强迫我们。记住我们的原则──消极抵抗;记住我们的程序──宣言,反抗,拒绝。
“现在就开始把。用不了半个小时他们就会崩溃。那时──”
一阵急促的嗡嗡声淹没了伊格特沃奇的声音,图像也被一个黑红相间的棋盘格所取代:联合国的应急广播信号切入并覆盖了他们这段广播电视网络。然后,屏幕上出现了那个联合国官员的脸,但伊格特沃奇的脸还在下面隐隐约约露出一点,仔细听的话,声音也没有被完全屏蔽。
“米歇里斯博士,”那人兴奋地说,“他终于动手了。不过他恐怕做过头了。既然他已经不是公民,那么他就不再享有任何权利。我们也终于可以动手了。快下来吧──在他停止广播之前,我们现在需要你。还有梅德博士,让她一起来。”
“去干什么?”
“在无罪申诉[21]的文件上签字。你们现在已经因为驯养危险动物受到指控──只是个程序问题,别害怕。不过你们必须亲自过来履行手续。我们准备把伊格特沃奇关进笼子,他的后半生会在那里面度过。那可是个隔音的笼子。”
“你们正在铸成大错。”路易斯·桑切斯平静地说。
那个官员马上把脸转向他,脸上仍挂着大功告成的喜悦,眼睛里闪烁着亢奋的光芒。
“先生,我没跟你说话。”他说,“我没有收到与你相关的命令,但是就我所知,你已经被踢出门外,跟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了。要是你非要自讨没趣,插进一脚,你就是在自取灭亡。米歇里斯博士,梅德博士,我们是不是非得去你们家,把你们请下来?”
“我们马上就走,”米歇里斯冷冷地说,“你可以关机了。”没等那个官员在那边关闭机器,他先按下了电视的电源开关。
“你觉得我们该去吗,雷蒙?”他问道,“要是不该的话,我们就待在家里,让他吃屎去。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
“不,不用,”路易斯·桑切斯说,“你们去吧。你们要是不肯合作,恐怕真的会有麻烦。还有,迈克,还有一件事你一定得答应我。”
“好吧,什么事?”
“千万别到街道上去。赶到政府公署的时候,让他们把你们关起来。你们本来就受到指控,理应坐牢。”
米歇里斯和柳子瞪大眼睛看着他。过了半晌,米歇里斯的脸上浮现出理解的神情。
“你觉得事情会坏到那种地步吗?”他说。
“是的,我是那么想的。你能向我保证,一定照我说的做吗?”
米歇里斯和柳子交换了一下眼神,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他们出门了。
掩体经济的崩溃,终于拉开了序幕。
第十八章
野蛮的暴乱一直持续了三天。三维电视机一直开着,他从头到尾一直关注着事态的发展。有几次他都想走到阳台上去,趴在栏杆上往下看。但是街道上暴徒的喧嚣、流弹和爆炸,还有刺耳的警笛、空袭警报以及说不清究竟是什么的嘈杂声音,已经让阳台上的蜜蜂趋于疯狂。在这种状态下,他不敢相信柳子的防护服能保平安,虽然那玩意儿体积够大,完全能装得下他。
联合国的别动队实施了一次准备周密的打击,试图把伊格特沃奇从直播间里直接揪出来。但是伊格特沃奇并不在那里。事实上他那天根本没去。那天播出的所有音频视频以及三维信号都不是在这里录制的。直播的时候,伊格特沃奇待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通过交互电缆,在节目马上要开播的时候同直播间建立起实时连接。直到那时,人们才知道伊格特沃奇当天不会出现了。负责建立连接的技师是伊格特沃奇的一个信徒,很显然,伊格特沃奇已经把他放弃了。电视台当即向联合国有关部门提出警告,但又有一个牺牲品从中作梗,把这条警告信息屏蔽了。
QBC的技师们花了一整晚时间,终于查到伊格特沃奇工作室的位置(联合国的干探们对此毫无办法),不过等到那个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伊格特沃奇肯定已经不在那儿了。与此同时,媒体大肆渲染官方试图抓捕伊格特沃奇的计划,以及计划的失败。每个地下城市中都流传着各种版本的说法,整个世界为之天翻地覆。
一开始,路易斯·桑切斯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直到官方正式宣布这一消息的时候,他才听到下面的大街上发出一阵聒噪。吵吵嚷嚷的声音起初杂乱无章,街上已经站满了躁动不安的民众,但他们还不知道该采取什么对策。就算他们有什么想法,也是大家各执一词难以统一。过了不久,形势急转直下,外面的声音突然变了。路易斯·桑切斯心里明白,现在,街道上的人群已经有和平的抗议者变成一群可怕的暴徒。他们呼喊的声音并没有增大多少,但却变得步调一致,千万人一同呼喊,听起来就像一只巨兽的咆哮,令人不寒而栗。
他不知道是什么触发了这种转变,或许那些咆哮的人们自己也不知道。枪声随即响起,只有零星几声,但第一枪已经打响,后面的事态已经无可控制。整齐划一的呼喊声中,一部分声音脱离出来,爆发出一阵更狂野更恐怖的呼啸。路易斯·桑切斯感到脚下的楼板在微微震颤,他知道这意味这什么。
街上的巨兽已经把触手伸进了这栋大楼。路易斯·桑切斯知道只有这一种可能。在地表居住如今是一种时尚,也是一种特权,只有联合国的官员和雇员才知道如何通过必须的资格审查。此外,地表生活其实有诸多不便,花费也比较高,联合国职员收入不菲,这才能在地表生活。这是二十一世纪版的特权。那些混蛋就住在这里──
路易斯·桑切斯匆匆检查了一下房门。门锁严密而牢固,它是掩体竞赛时代的产品。当时地表上的大量废弃建筑物已经变成了盗贼的乐园。不过它已经好几年没用过了,今天在路易斯·桑切斯手中总算派上了用场。
他干得非常及时。没过多久,他就听到楼道里传来一阵猥亵的叫喊声,一部分暴徒已经顺着消防梯爬了上来,砸破窗户进入楼道。出于本能,他们没坐电梯。那玩意儿太慢,不符合他们现在狂躁的状态;也太循规蹈矩,不足以表现他们对法律的蔑视;再说,电梯未免太有技术含量了,他们现在只是一群没有头脑的野蛮的暴徒。
有人嘎吱嘎吱地拽门把手,使劲摇晃。
“锁上了。”一个沙哑的嗓音说。
“把这混蛋玩意儿砸开。闪开,躲一边儿去──”
门剧烈地震了一下,但是牢不可破。又是一声巨响,好像几个人一起动手砸门。路易斯·桑切斯听到了那些人撞门时发出的吼叫声。随后有响起几声重锤敲击的声音。
“给我开门,开门!里面的混蛋听着,再不开门我们就放火了!”
这个自发产生的念头好像使他们自己都有点吃惊,那个说话的人自己都有点意外。他们嘀咕了一阵,有人嘶哑着嗓子说道:“主意不错,但我们得先找点纸或者别的什么。”
路易斯·桑切斯犹豫着是不是去接一桶水过来,虽然他知道火不可能烧进来。门上没有任何可燃的物质,门框也非常结实。但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声模糊的叫喊,这一下子把门外那些毫无办法的人引走了。后来又是一阵嘈杂,看样子,有人找到了一间没住人,开着门的房子,或者是一套门锁不严,住了人但人不在家的房子。对,里面肯定是有住户的,路易斯·桑切斯听到了摔砸家具,捣破门窗的声音。
这时候,他听到那些人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心里一阵发毛。他惊叫一声,但房子里除了他没别人。声音是从围着玻璃幕墙的阳台那边传来的,那儿不该有人呀──
“天哪,你们看,那家的混蛋把阳台都包起来了。里面是个很漂亮的花园。”
“住在掩体里,我们可没有什么狗屁花园。”
“你知道他们修这玩意儿花的是谁的钱。我们的,就是我们的。”
他明白了,那些人现在在隔壁阳台上。他感到心里好像放宽了不少,但是说不上为什么。
“拿点引火的东西过来。不,笨蛋,还是拿点重的东西,能扔过去的。”
“我们从这儿能爬过去吗?”
“只要能架个梯子──”
“太远──”
一个椅子腿丢了过来,砸破阳台上的玻璃,紧接着是个大花瓶。
蜜蜂们从蜂箱里拥了出来。路易斯·桑切斯从来不知道它们的数量居然有那么多,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片。一开始,它们都在空中盲目打转,找不到要攻击的目标。它们只知道窗户被打破了,却不知道罪魁祸首在哪儿。但对面阳台上的人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他们马上就给蜜蜂的怒火指引了方向。一截水管又呼啸着飞来,砸碎了一块玻璃,跌到蜂群当中。这下子,所有蜜蜂都鼓着翅膀,发出老式飞机引擎般的轰鸣,径直向对面冲去。
一瞬间,那边沉默了,然后就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听得路易斯·桑切斯头皮发麻。所有人都开始尖叫。他看到一个人狂叫着从阳台上跳了下去,胳膊不停地拍打着,头上和胸前覆满了黄黑色的一片。有人跌跌撞撞跑过那边的房间,有人摔倒在半路。蜂群紧跟着他们冲进楼道。
楼下传来更多的尖叫声。这些可怕的昆虫不善于在开阔的天空飞翔,但在楼房内部却如鱼得水。有些蜜蜂甚至顺着楼道一直飞到了街上。
过了一会儿,大楼里已经完全听不到人声,蜜蜂的嗡嗡声回荡在每个角落。门外开始还有几个人呻吟,现在已经完全寂静了。
路易斯·桑切斯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他走进厨房,呕吐了一阵,然后把自己塞进柳子的养蜂防护服里。
现在他已经不是牧师了;他甚至失去了天主教徒的资格。上帝已经不再庇佑他的灵魂。但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能力,就应该救助他人;就像任何一个人只要有能力,都应当为婴儿洗礼一样。任何一个灵魂的辞世都是上帝的安排,万事万物都是上帝的意旨;但是神也愿意赦免任何一个来到他面前的灵魂。
门前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路易斯·桑切斯习惯性地划了个十字,跨过尸体,脸扭在一旁,不愿看见死者的惨状。任何一个死于蜂蛰的人,死相都会非常恐怖。
那套砸开的房子里一片狼藉。地上躺着三个人,都没救了。但通向厨房的门却紧闭着。要是那个人头脑还好使,在蜜蜂来袭的时候知道把自己关在小屋里,他就能打死随他挤进屋内的少数几只蜜蜂,保住一条命──
跟预想的一样,门内传来一阵呻吟声。路易斯·桑切斯推了推门,好像半锁着。他努力把门开了一条六英寸宽的缝隙,硬挤了进去。
屋里有个五官扭曲的人倒在地上,全身浮肿,皮肤正在慢慢发黑,眼睛里充满无名怒火。他是安格朗斯基。
地质学家并没有认出路易斯:他已经失去意识,眼神空洞无物。路易斯·桑切斯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艰难地跪倒在他身边。他听到自己嘴里不停地吟诵经文,但是脑海中一片空白,并不知道自己到底祷告了些什么。
这绝对不是巧合。他走到这里,是为了替这些倒下的人祈祷──如果他还能祈祷的话;上帝把他带到这里,让他看着锂西亚特遣队最无辜的队员渐渐死去。此时的神明并非赞美诗作者口中善良的天父,也不是慈爱世人的耶稣基督,他是那个让约伯历经磨难的上帝,他隐藏起和蔼仁爱的面孔,显示出严厉而冷酷的以免。正是这个神明早在创造人类之前便设计了地狱,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用得到。但丁曾经用满怀恐惧的笔触描述了这一景象;受到惩罚的人脸色发黑,吐着舌头蜷缩在他的膝旁。此时,他终于理解了但丁所描述的场景,那是每一个认真读过《神曲》的基督徒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这个世间,魔鬼的信徒正在肆虐。他已经被剥夺了祈祷的权利,但又被召唤到这里,为一个临终的朋友祈福。神用这种方法使他自省,使他认识到深藏内心的自我。
片刻之后,安格朗斯基死了,被自己肿大的舌头憋死了。
但事情还没有结束。他必须保证迈克的公寓绝对安全。做到这一点很容易。路易斯·桑切斯用纸把阳台上破损的窗户糊上。那些蜜蜂只有在柳子的花园里才能找到食物;过不了多久它们就会飞回来。对它们来说,长时间飞行太消耗精力了,它们是靠燃烧生命来飞行。如果一只大黄蜂被人捕获,半天之内就会死亡;而柳子养的这种四倍体蜜蜂甚至死得更快。
这起悲剧发生的过程中,三维电视一直开着,不停地送上关于暴乱的最新报道。现在可以确定,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