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屁话,写出来,别扭扭捏捏。要是你讨厌我,也写下来,告诉他们。记住,骂得越疯狂越好。在下周的节目中,我会公开宣读其中五封信,都是骂得最狠,说得最难听的。要是你非得署名,就署上我的名字好了。晚安。”
煎蛋嚼起来像法兰绒。
“我现在讲讲我的想法,”米歇里斯突然说,嗓音低垂,“我想他在极力驱使一群暴徒。还记得那些穿制服的小伙子吗?他现在已经放弃了这种形式,或者说,已经采取了很多隐蔽的手段;无论如何,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更好的办法。他现在有六千五百万听众,或许有一半是相对理智的成年人,而另一半大多精神有些问题,他现在着力蛊惑的正是这些人。他会把这些人变成暴徒。”
“可这是为什么呢,迈克?”柳子问道,“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不知道。这也是我最困惑的地方。他不是在追求权利──他脑子够使,完全知道这样下去会变成另一个麦卡锡[17]。或许他只是想破坏一切。他的所作所为,很可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复仇。”
“复仇!”
“我只是猜测。我对他的动机同样一无所知,跟你差不多。或许还不如你。”
“向谁复仇?”柳子追问,“为什么要复仇?”
“要说的话──是向我们。他现在的生活是我们一手造成的。”
“我知道了,”柳子说,“我知道了。”她低着头,看着自己丝毫未动的盘子,泣不成声。看到哭泣的妻子,米歇里斯恨不得能回到过去,杀了幼年的伊格特沃奇,或者杀了自己。
铃声响了。米歇里斯苦涩地看了一眼。
“客人来了。”他说。他按下开关。
铃声停止了。以前曾经检查过伊格特沃奇的公民委员会主席出现在屏幕上,头上还戴着那种古怪的头盔。
“请进,”米歇里斯对着那幅静止的画面说,“我们恭候多时了。”
进门以后,这位联合国下属的专项委员会主席先是参观了房间的陈设,以及屋内的各种装饰,然后对女主人的品味礼节性地赞美了一通。这番客套一结束,他马上就把社交礼仪丢在一旁,米歇里斯甚至好像提高难道这些东西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连蜜蜂都好像嗅出了不友善的气息;隔着玻璃墙,蜜蜂们瞪着大大的眼睛,恶狠狠地跟这个官员对视。它们还鼓动翅膀,怒气冲冲地往玻璃墙上撞过来,每次撞击都会坠下一截,然后再升起,再撞,坚韧不拔。米歇里斯甚至可以听到它们撞在墙上的砰砰声。
“在伊格特沃奇的节目播出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收到的传真和电报已经超过一万封。这只是第一次观众回馈统计的结果。”这个联合国官员表情严肃地说,“这个事实足以让我们明白现在我们面对的是什么。正因为如此,我才来到您这里。我们已经做过几十年的公众信息评估,经验告诉我们,在下周的这个时候,观众回馈信息的数量将会达到两百万以上──”
“‘我们’指谁?”米歇里斯问道。
柳子还加了一句,“在我看来,这个数字并不算多么惊人。”
“‘我们’指电视网。这个数字对我们来说已经非常巨大了,尽管我们在观众眼里并不是主要的发泄对象。毕法科集团收到的信件将会超过七百五十万封。”
“那些信的情形有那么严重吗?”柳子皱着眉问道。
“要多严重就有多严重,而且,它们还在通过电缆和邮政渠道源源不断地堆积过来。”联合国官员坦白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严重的事态,我已经在QBC的公共关系部门干了七年──联合国的工作是兼职,这种事你们也知道。这些信件中一多半都口气恶劣,充满了赤裸裸的仇恨──病态的仇恨。我这里有几份样本,但还不是最恶劣的那些。我从来坚守原则,绝对不能把那些连我都害怕的东西拿给外行人看。”
“让我看看。”米歇里斯马上说。
官员拿出一份传真稿,默默地递了过去。米歇里斯接过来看了一遍,然后交还给他。
“你比你自己想像的冷酷得多,”迈克说道,口气阴郁,“这种东西,除了精神病院的医生外,谁都不该看到。”
听到这话,官员笑了笑,目光闪烁地看着他们,好像正在对他俩作粗略的评估,而且并非孤立看待,而是把他们夫妻看作一个整体。米歇里斯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的隐私好像受到了侵犯,尽管对方没有任何具体的动作。
“给梅德博士也不行?”联合国官员问。
“谁都不行。”米歇里斯恼火地回答。
“听你的。不过我还想再次重复一下,米歇里斯博士,我并没有特地挑选最吓人的材料拿给你们看。甚至可以说,我现在手头这点东西根本无足轻重,比起我们收到的那些真正可怕的东西,它们可以说是相当温和了。这个蛇头怪麾下信徒中间,肯定有些处在疯狂边缘的家伙,而且他还准备大肆利用。所以我才会坐在这里。我想你应该能帮我们想想,他操纵这些疯子,究竟有什么目的?”
“没什么目的。只要你们能采取正确措施,他就不会形成真正的危害。”米歇里斯说,“你们为什么不查禁他的节目呢?如果他通过电视网蛊惑大众,那么你们别无选择。”
“在我们听来是蛊惑,但别人听来却有可能是至理名言。”那官员沉着地说,“毕法科集团想的跟我们可不一样。他们也有自己的分析家,那些家伙完全可以算出跟我们一样的数据──超过七千五百万封的污言秽语的明信片。但是他们对此非常乐观。实际上他们早就乐开了花。他们觉得有了这么高的关注度,下一步的销售一定不成问题。下一步,这个蛇头怪的节目播出时间可能会再延长半个小时,只要观众的回馈热情达到预期程度,他们完全做得出来。”
“为什么你们不能强制查禁呢?别跟他们讲理。”
“宪法不允许我们干涉公民的言论自由。只要毕法科集团一直往这上面投钱,这节目就可以一直播下去。从本质上讲,这条原则天经地义,完全正确。我们以前的确有过类似经验,有人在这条原则的掩护下做些肮脏勾当。但是每次有这种事,公众虽然会暂时被其吸引,不过过不了多久就会失去热情,那些邪恶的构想便无疾而终。但是这次情况不同了,这次卷入其中的公众群体不像以往那样成熟而理智。蛇头怪明显刻意挑选了特定的受众,那些人多半都心智不健全。这次──也是第一次──我们得介入了。所以我才来你们家,征求你们的意见。”
“我帮不了你。”米歇里斯说。
“你能,而且你会的,米歇里斯博士。我现在同时以两种身份和你说话。QBC想砍掉他的节目,而联合国也从现在的事态中嗅到了不祥的气息。如果任其发展,可能会比1993年的走廊暴动更严重。是你把蛇头怪领进我们的社会,而你的妻子把他抚养成人。在这之前,他只是一个蛋,或者什么类似蛋的杂碎。无论如何,你们是最了解他的人。你们必须拿出可以战胜他的武器。这就是我今天来这里要着重指出的。好好想想吧。根据入籍归化法,你们要对此负责。我们很少引用这方面的法律条文,但是现在我们已经准备引用了。你们得快点想出办法。时间紧迫,在他的节目下次播出前,我们得把他收拾掉。”
“如果我们无可奉告呢?”穆米歇里斯坚定不移地说。
“那样的话,我们或许会宣布蛇头怪是一个未成年人,而你们是他的监护人。”联合国官员说,“从我们的角度看,这个解决方案并不十分妥当,不过你们会为此付出代价。而你们完全可以有更好的选择。这么说我也感到很遗憾,但事实如此,不容辩驳。你们必须作出选择。晚安,谢谢你们的招待。”
他说完就离开了。其实他根本不必着重强调他的联合国官员身份;屋子的主人从来就没有忽略这点,从来没有。
米歇里斯和柳子彼此对视,心里都有些害怕。
“我们──我们不能把他送到牢里。”柳子喃喃地说。
“那好,”米歇里斯粗暴地说,“那我们就得养个儿子──”
“迈克,别说了!”
“对不起,”他有些后悔,“什么狗屁儿子。他已经是获得公民资格的成人了──现在他们又要把他扔回给我们。他们一定是绝望了。我们又该怎么做呢?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柳子犹豫了一阵,说道:“迈克,只有一星期的时间,我们想不出任何有用的办法。至少我不能,也不认为你能。我们该问问神父。”
“只要能联系上他。”米歇里斯缓缓地说,“不过即使联系上了,又有什么用?联合国不会听他的──他们根本不相信他。”
“怎么了?你说什么?”
“他们已经依照克利弗的意见作出了最后决定。”米歇里斯说,“在雷蒙被他的教会驱逐之前,他不会知道的。但是它已经开始生效了。在雷蒙动身去罗马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是没有勇气告诉他。锂西亚已经被关闭了,联合国已经把它用作核子武器储存的实验基地──虽然和克利弗最初的构想略有出入,但没什么实质性区别。”
柳子沉默了许久。最后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那些大块头蜜蜂还在坚持不懈地撞击着玻璃墙。
“克利弗知道吗?”她背对着丈夫,平静地问道。
“是,他知道,”米歇里斯说,“他现在负责这个项目。按照原计划,他昨天应该已经回到寇里迪什茨法了。得知这个消息以后,我一直想设法间接地告诉雷蒙,所以我才会极力鼓动他合作完成《星际探索杂志》上的那篇论文。不过雷蒙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暗示。我无法当面告诉他他的理想已经破灭。只要等到他自己知道的那一天了。”
“太丑陋了,”柳子缓缓地说,“为什么他们非要等到雷蒙被教会驱逐以后才通知他呢?这有什么区别吗?”
“因为这个决定非常恶劣,仅此而已。”米歇里斯激动地说,“不管你是否支持雷蒙的神学评判,克利弗的方案怎么说都是一个卑鄙的计划──只能以赤裸裸的利益来解释。我们都清楚,官方也非常明白。这些混蛋,其实公众迟早会明白真理站在哪一边。等到那一天,他们就能把责任先推到教会头上。”
“克利弗现在具体在做什么?”
“我说不准。但我知道他们建造了一台大型能斯特发电机,就在南方大陆上的格里什茨特克斯法,从而为整个计划供电。这样一来,他的梦想先就实现了一半。当电力产出的时候,他们会先设法储存起来,而非按照常规,也不白白地耗损在传输过程中。我不知道克利弗怎么做到的,不过我猜他应该用的是能斯特效应的一种修正形式──所谓‘磁瓶’效应。他可得赔上十二分小心,要不然狗日的一定完蛋。”他顿了顿,“我一直在想,只要雷蒙问起,我一定告诉他。不过他始终都没问。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胆小鬼。”
柳子马上转过身来,走到迈克身边,坐在他沙发的扶手上。“你做得没错,迈克,”她说,“我想,不忍心剥夺别人的希望,并不算是怯懦。”
“或许不是,”米歇里斯说,感激地拉起她的手,“不过我们现在已经明白了,雷蒙不可能对我们有任何帮助──全是我的原因,他现在甚至不知道克利弗已经回锂西亚了。”
第十六章
天刚刚亮,路易斯·桑切斯步履沉重地穿过宽阔的圣彼得广场,朝着圣彼得大教堂的尖顶走去。这么早,广场上却已经挤满了来自各地的朝圣者。圣彼得的尖顶在微茫的晨光中显得滞重而隐晦。它比自由纪念碑高出一倍,从尖顶密布的丛林中拔地而起,象征着神的威仪。
他从柱廊的右侧穿过,制服夸张华丽的瑞士卫队侍立一侧,看着他迈进青铜大门。此时,他心里感到莫名其妙的紧张,于是停下脚步,心中默想口中默念大赦年教皇的神圣职责,给自己鼓起勇气。使徒宫耸立在眼前;他的心中震撼不已,这栋巨石堆砌的庞大建筑居然可以贤德如此宏伟。不过他现在没时间赞美了。
正门前不远右手边有张桌子,有个人坐在后面。路易斯告诉他:“我奉命来此,作为特别听众,接收教皇的圣谕。”
“这是神对你的眷顾。枢机总管室就在第一层,进门左手边第一间。噢不,等等──特别听众?我能看看你的文书吗?”
路易斯·桑切斯拿给他看。
“非常好。不过你还是要先去枢机总管室。特别听众最后要到帝王厅;总管会告诉你往哪走。”
帝王厅!路易斯·桑切斯的心怦怦地跳,几乎要冲破胸腔。那是教皇接见各国君主和红衣主教的地方。绝对不该在那里接见一个离经叛道的低阶耶稣会士──
“帝王厅,”枢机总管告诉他,“是接待区的第一间。神父,我相信您的事务会取得圆满成功。请接收我的祈祷。”
教皇哈德良七世是一个高大魁梧的北欧人,生于挪威。他那在当年的就职大典上还只是微微点缀了一些灰白的颜色的拳曲的胡子,如今已是一片雪白。不过除此之外,岁月的流逝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相反,他本人的相貌甚至比三维频道中的照片还要年轻一些,因为那些照片总是要着重强调他的高大和威严,还有刀削斧劈般历尽沧桑的脸。
路易斯·桑切斯心中被强烈的震撼之情占得满满的,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的教皇衣着是多么华丽灿烂。教皇陛下的气质和风度几乎没有一点拉丁味道,完全是一副北欧人的样子。当年向教皇宝座一路擢升的时候,他曾不遗余力地推动道德整肃运动,大力宣扬更严格更传统的神圣道德。那时他热情非凡,几乎像路德教徒一样狂热;那是,他的形象更像一位中世纪的宗教法庭大法官。但是从当选教皇的那一天起,他就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突然间变成了一个政治家,将全部热情投入世俗政治当中。不过在他一言一行中,那种北欧人斩钉截铁的决心和不容辩驳的冷酷风格却保持了下来。他为自己选择了一个古罗马皇帝的名字,这便是很好的例证。路易斯·桑切斯知道:历史上这位皇帝曾把自己的头像印在帝国硬币上,希望自己的脸孔出现在每一次慈善活动中,借此冲淡自己的铁腕形象。
整个接见过程中,教皇一直挺直身体,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路易斯·桑切斯,开始的时候还带着几分毫不掩饰的好奇。
“在千千万万的朝圣者中,你是最需要救赎的一个。”他用英语说。附近有一台磁带录音机在无声无息地转动;哈德良像一个全情投入的档案员,总是坚持使用格式化的书面语言,“可是我们对你并不抱太大希望。因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一个耶稣会士,一个神职人员,竟然会堕入摩尼教的歧途。早在神学院的课程中,我们就已经重点讲述了这种邪教的荒诞不经。”
“陛下,事实上──”
哈德良挥了挥手,“我们不要浪费时间。你的观点和论证,我们早就研究过了。你一向信仰坚定,神父,但同时你的疏忽也让我们伤心不已──这个问题我们以后再讨论。你先给我们讲讲那个叫伊格特沃奇的生物吧。不要把他当作撒旦的作品,先假设他是个人,再来谈他的情况。”
路易斯·桑切斯皱起眉头。“作品”整个词触到了他心中某些柔软的角落,让他想到了过去的日子里,曾经忘记